月明星稀，夜黑得不深。

天上一排排形狀不明的淡薄黑云緩緩飄過，地上一縷縷慘白稀薄的白煙貼地游動。

一朵幽綠熒火孤零零地懸浮在空中……

寧長生不知沉睡了多久，終于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還沒死？”

他看著白煙如干冰般流動的四周，看著一閃一爍宛若呼吸的自已。

“魄者，陰之精也。人死則三魂升七魄沉，獨有怨滯未化者，聚太陰余燼為熒，是為凡俗所稱之鬼火……”

“沒想到我變成了典籍中所說的鬼火，我……有怨滯未化嗎？”

寧長生的腦海中浮現出生前一幕幕，恍若隔世，又好似近在昨日。

他是一個穿越者，穿越之前的名字、身份都早已忘卻，只依稀記得穿越是因為先天絕癥而英年早逝。

那種死亡的感覺刻骨銘心，至今難忘！

所以重獲一世……他改名寧長生，就是因為想要覓求長生。

這是一個玄妙的世界，似中國的古代但卻又不是。

這個世界，長生不死的仙人雖然也只存在于傳聞之中，但卻并非虛幻的神話傳說。

雖然縹緲，但真實存在。

因為無論是典籍還是人口，都流傳著關于仙人的故事。

如果說還是太虛幻了，那么山精鬼怪，這東西卻是寧長生親眼所見的。

山精鬼怪都有了，仙人還會遠嗎？

長生還會遠嗎？！

所以在三十歲那年，寧長生散盡家財、遣散親友仆婢，孑然一身地來孑然一身地去，踏上了尋仙求長生的旅途。

這一尋便是五十年……

第一個十年，寧長生翻山越嶺、餐風露宿。

遇見過蘭若古剎的鬼魅，也遇見過降妖除魔的和尚；遇見過剜食人心的狐妖，也遇見過降妖除魔的道人……但唯獨沒有遇見過所謂的仙人，更遑論長生之法！

他也曾將希望放在那有真本事的和尚與道人身上。

結果，

和尚告訴他：“今生修善緣，來世得福報……”

道人告訴他：“看到我手中這把天師劍了嗎？我是它的第一千零八十個主人，現在我正在尋找它的下一個主人，你有興趣嗎？”

寧長生黑著臉，以恩將仇報的姿態，罵而走之。

亂我道心！

他們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和尚說：“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此為八苦，世人皆有。施主，你執迷太深！”

道人說：“帝王尚且不能久視，長生如何可求？人生百年，恣意灑脫，不也快哉！”

他們好像就在眼前，注視著自己，“悔覓長生否？”

穿越而來，短短十五年便積攢下萬貫家財，縱然富可敵國亦是指日可待，但卻一朝散盡！

紅顏知己早已傾心，他卻不敢睜眼，因為連他自己都不信兩眼空空！

醒掌天下的權勢、降妖除魔的武功……世人所夢寐的一切，曾幾何時都唾手可得，但卻又宛若天塹一般失之交臂。

如今，來也空空去也空空，連肉身都不復存在……前塵往事好似過眼云煙，長生依舊云遮霧掩。

悔嗎？

寧長生現在也回答不出來。

可當時他卻是那么堅決……至死，不悔！

告別了和尚道人，寧長生繼續上路。

在四十歲那年，他遇上了一個有趣的人，是個獵戶。

獵戶從大蟲口中救下了他。

和寧長生一樣，獵戶孑然一身、無妻無兒，所以便同他欣然上路。

好似伯牙遇子期，卻也不敢自稱高山流水，但總算是吾道不孤也。

寧長生總叫獵戶老憨，因為他姓韓并且性格憨直。

兩人這一去，不知方向，或許鏡中水月；不知期年，或許至死方休。

這一路妖魔鬼怪、艱辛險阻，寧長生沒有說過一句放棄，因為他早已決定至死無悔去尋求長生。

而老憨也沒有說過，或許他從未想過能夠尋到長生這件事，也或許是近三十年的生死與共，足以讓他陪著一個瘋子去冒險？

寧長生本以為他們會繼續走下去，直到老死在路上，或者是……求到長生。

直到寧長生七十歲的那年，事情終于有了進展。

他們發現了一處仙人坐化的洞府。

造化總是弄人！

在寧長生已經老態龍鐘的時候，那所謂的仙緣才終于到來，都不知七老八十的年紀去修長生是否還來得及？

反正當時的他，根本就沒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高興，像個小孩子一樣，給了老憨一個熊抱。

洞府里有仙人的尸骸、玉簡以及手書。

尸骸白骨似玉，玉簡如皓月生輝，手書仿佛昨日落筆一般墨痕未干。

果然是仙家造化！

“看來你我還算有仙緣，不過才七八十歲就尋到了長生之法。”

“上面寫了什么字？”

老憨不識古篆，寧長生便為他念道：“凡俗之地，后人若是有緣，送吾尸回宗，可入宗門修行。”

“太好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

寧長生一輩子都忘不了，五十歲的生日禮物是老憨所贈的鹿皮，六十歲的生日禮物是老憨從老虎口中奪來的山林八珍，七十歲的生日禮物是老憨用自己給他做的木杖敲在了自己的后腦勺。

再醒來的時候，老憨不見了，仙人的尸骸與手書也不見了。

只剩下那枚玉簡放在自己的身前。

以及一行字——你聰慧，俺蠢笨，仙法給你，仙緣給俺。

寧長生兩世為人，再加上老而不死是為賊……第一次看走眼了。

看錯了人！

“為什么他可以不顧生死地從鬼怪手中救回我的命，卻在我七十歲生日那天給了我這樣一份禮物？”

“為什么他偷襲了我，卻又不殺我，還給我留下了功法玉簡？”

寧長生至今也想不明白。

如果以后再有人和他說：自己看人很準。

那么他一定會笑話那人，是天字第一號大傻逼！

月上中天，幽夜如墨。

陰氣越發濃郁，仿若凝結成霧。

白霧之中一朵熒火劇烈地哆嗦著……

此生僅有的仙緣丟失，此后將再也沒有機會尋求長生，寧長生如何能夠不怒？

所以，他希望老憨能夠尋仙成功……因為寧長生有很多話，想要當面和他說清楚。

更因為……他想親手殺了他！

熒火平靜下來。

“剩下的最后十年光陰，我尋了一處適合修煉的地方，拼命地修習玉簡中所記載的仙法，卻一無所獲。”

“死亡終于再次降臨，那種極度絕望、極度痛苦的感受，我經歷了第二次……”

熒火再次顫栗起來，好久好久方才平息。

“人生八十年，轉頭就成空。”

“悔嗎？”

寧長生生前至死不悔，至于現在……

“人都死了，還悔個屁！”

寧長生覺得至死方休得改改了，現在應該是——至死，亦不休。

“能夠死后不下地府，將七魄凝聚成這……鬼火，至少足以見得我修那仙法還是有些許收獲的。”

那枚玉簡之中所記載的仙法名叫《真冥不朽訣》，似乎是專修人之魂魄的法門。

這部仙法似乎是一部殘本，全本只有第一篇名為“形銷神存”的篇章。

寧長生十年修煉的，也就是這一篇。

“當年我尋了一處適宜養魂育魄的陰寒之地修煉，記得是在一片密林中筑起了小屋，如今……”

也不知過去多久，視線所及，小屋不再，密林竟已成了空谷幽地。

而自己的尸首，更是早已飛灰沉泥！

“也是，縱然仙人的尸骸也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更別說我這肉體凡胎了。”

滄海桑田，不外如是！

略略感慨一番，寧長生嘗試著修煉起來。

“修真冥可證不朽，縱使形銷亦然神存！”

不知多少年過去，玉簡早已不知遺落何處，但十年光陰，足以讓寧長生將《真冥不朽訣》第一篇刻進骨子里。

“以活人之身修煉，講究的是一個‘以身養魂，以形育神’。”

“也不知我現在這么個不人不鬼的狀態……是否還能夠修煉？”

寧長生心懷湍湍地運轉起了《真冥不朽訣》第一篇‘形銷神存’。

這一篇共有六式可作修煉，每一式各有其妙處，倘若六式合一那更是于修煉大有精進。

可惜寧長生愚鈍，十年光陰也只學會了其中一式……

“引月淬神！”

熟悉而又陌生的仙法之式運轉開來，淡薄如塵的月華之力，被玄妙之力牽引到寧長生的身上。

“可行！”

寧長生又驚又喜。

他本以為沒有身形作為‘中轉’，或許就無法提純月華之力來淬煉神魂。

可是沒想到，就算不靠身形，神魂竟也能吸收月華之力？

并且還要比通過身形‘中轉’快了數倍！

不過短短盞茶時間，寧長生便感覺大有裨益。

就好像一個餓極了的人，就連身子也輕飄飄的，但只要一進食就會恢復正常。

寧長生以月華之力為食，隨著‘不斷進食’也感覺身體凝重起來。

那種風一吹自己這團輕飄飄的鬼火，就要被吹走的無力感，終于是消減下去。

今日本就是月圓之日，再加上此地陰氣極重，無不是在利好著寧長生的修煉。

“難怪密林不再！”

“料想此處便是傳聞中的極陰之地，陰氣比我當年遠勝，草木本就向陽如何能生？”

如此不毛之地，絕不適合人居……但對于如今的寧長生來說，就好比洞天福地。

“呼……”如果可以，寧長生真想張開嘴舒坦一口氣。

前所未有的龐大力量，不斷沖刷著、淬煉著寧長生。

如此舒爽，竟讓他生出一種“肉身爛得好”的感覺……

可恨的中間商，到底是吃了我多少‘油水’啊！

爛得好，中間商這種東西就該爛在臭泥地里……

“也不知能否修煉出肉身來？”

“應該是可行的。”

“據典籍記載，只要能夠吞吐月華，就算是花草也能修煉化形，沒道理我不行？”

這，又何嘗不是踏上了長生之路呢？

寧長生頓時心頭一熱，不再胡思亂想，專心修煉起來。

除了永不枯竭的月華之力，

其實更多的力量來源，還是要數地面那些凝重成霧的陰氣。

遠遠可見，

這片幽地之上如水霧般游動的陰氣，齊齊朝著那團越發幽亮的森森鬼火匯聚。

沒過多久，

此間所有陰氣便團聚在那鬼火的周圍。

黑夜幽谷死寂一片，只有那鬼火散發著本該死去的生機……

刷！

不遠處，兩只十指尖銳而黝黑的手臂破土而出。

下一秒，

一只長毛僵尸自泥土下直直地坐起，霎時間細小的塵土飛揚。

那雙早已腐朽的眼皮猛地睜開，露出兩只瞪得老大的猩紅瞳孔，瞳仁轉動、眼中帶著一抹人性化的疑惑。

就好像外出回來的狗子，發現自己的狗盆不知被哪個毛孩給炸了個洞……

很快，它便發現了異狀。

只見那些滋潤自己的‘甘露’匯聚到了一處，其中有一朵綠瑩瑩的鬼火一閃一爍，顯得很是享受。

“吼……”

長毛僵尸的嘴巴張開，一口森白的極陰煞氣吐出，發出一聲滲人的低吼。

然后它猛地站起身來，朝著寧長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