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卻不見黃昏，眼前只有橘黃色的白霧。

“混元仙宮？”

尸兄腦袋一歪，眼中有些疑惑。

寧長生解釋道：“這是傳聞中的仙門，宮中有一位混元大仙有教無類，不會因為我們是異類而拒收門前的。”

尸兄退了兩步，重重搖頭道：“我不去，我要在這里等小主回來，小主讓我等她。”

他又上前兩步，拽住寧長生的手臂，“你也不要去，小主說過外面很危險。”

寧長生無奈地看著變形的手臂，道：“你就不想拜入仙門，求仙得道”

尸兄搖了搖頭。

寧長生一邊‘治療著’折斷的手臂，一邊說道：“那你就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美的！比你上上上上上一次醒來所看到的，還要美！”

尸兄眨巴著眼皮露出向往，搖搖頭又點頭，又搖搖頭。

“你還不知道吧？”

寧長生趁熱打鐵道：“外面的世界有無數只可愛的小鹿，身邊總能見到嘰嘰喳喳的鳥雀飛過，甚至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仙鶴，就像白云那樣白……總之，外面的世界很美，”

說到后面，就連他自己也對外面充滿了向往。

也不知為何，生前一直想要遁世遠避凡塵喧囂，而現在這么個鬼樣子了卻又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尸兄低著頭不說話，兩只大紅眼珠子一閃一閃的。

寧長生加上最后一把柴火，“還有……你不想再見到你的小主嗎？或許他在外面的某個地方等著你，也或許他正遭遇了危機等著你去救他……反正在這里等，肯定是等不回來的，畢竟你都等了上千年了。”

尸兄豁然抬起頭來。

如果寧長生還是人，一定會忍不住露出奸計得逞的笑意……但還好，他現在不做人了。

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尸兄，重重地點了點頭。

……

夕陽完全落下，月亮重歸黑天，也不知何時竟又到了一個月圓的日子？

畫面的盡頭，是無垠的連綿黑山。

黑山下面，一只幽綠鬼火和一只長毛僵尸，踏上了行程。

“長生，什么是外面的世界？”

“問得好，看到前面的山沒有？外面的世界就是大山外的世界。”

“那么為什么大山是里面的世界？”

“問得好，下次不許再問了。”

“哦……”

“長生。”

“嗯？”

“其實這里很久很久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也是很好看的，肯定不比你說的外面的世界差！我記得，在那個方向有一片彼岸花，很紅很紅，和幽魂血酒一個顏色，很好看！在那個方向有十萬只安魂鈴，風吹過來可好聽了，聽得我尸體直顫顫……”

可是寧長生只看到了一座座矮小綿綿的山，他不由得站上一個土丘，卻又看到了更高的山。

當一片種滿了鮮花的園圃變成山脈，過去了多少年的時間呢？

滄海桑田？

寧長生還是覺得尸兄的形容更妥帖一些，不過還要再加上一個很久。

那一定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吧……

“長生快下來，你腳下是一片葬尸地，不可對先尸不敬！”

寧長生：“……”

他們很快就走出了畫面的盡頭，走入了無垠的十萬大山。

一路走著，尸兄那么說著，寧長生也就安靜地聽著。

有一只話癆的僵尸在身邊……至少前路就不會那么寂寞了不是？

可惜，尸兄說著說著也就沉默了，至于寧長生本來話也不多。

氣氛回到了旅途本該有的寂靜。

“長生……”

“怎么了？”

“我想家了。”

“只有人才會想家，你一個僵尸想什么家！”

寧長生罵罵咧咧，慶幸自己不做人了。

“長生……”

“又怎么了？”

“你不想家嗎？”

“不想！”

“哦……”

“長生……”

“你要是實在想家，就哭鼻子去吧，別來煩我！”

“我餓了……今晚的月色很美味！”

寧長生停下腳步，回望翻過的幾座大山，凡人花一天一夜都無法逾越的幾座大山，而他們不過是走了一個時辰。

“確實很美……吃吧。”

寧長生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輕聲說道。

“謝謝長生。”

尸兄雙腿平展在地，高昂頭顱，對月吸食起來。

“長生，你不吃嗎？”

“不餓！”

“哦……”

尸兄合上眼皮，鼻孔一張一縮，大快朵頤地吸食著月華。

寧長生看著天上圓圓的、明亮的、柔和的月，就那么靜靜地看著，直到身體被凌冽寒風吹散了都未曾察覺。

曾幾何時，寧長生每逢月圓佳節上交給月亮保管的人、事、情、憶，此刻被吝嗇的月亮一股腦地丟還給了他……

……

晨光熹微，月亮即將退下，太陽將要升起。

僵尸睜開眼睛，卻沒有看到寧長生的身影。

他低嘯一聲，一股森白寒氣從口中噴出，趕緊站起身來去尋找寧長生。

“長生，你在哪里？外面很危險的！”

終于在懸崖峭壁邊看到了鬼火的身影。

料峭寒風呼來，從鬼火的身上吹下點點熒火，在空中好似螢火蟲一般飄搖幾息，黯然散去。

“外面很危險的，你不要離我太遠。”

僵尸走到鬼火的身邊，鬼火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

“長生？長生！”

僵尸的再三呼喊，

寧長生終于回過神來，道：“是尸兄啊……早上好啊！”

尸兄問道：“你怎么了？”

“沒怎么。”

寧長生搖搖頭，轉身朝著山下走去，“繼續上路吧。”

“哦……”

“你是不是想家了？”

僵尸追了上去。

“沒有！”

“你就是想家了。”

“我又不是人，怎么會想家呢？”

“誰說只有人才能想家呢？再說了，你比人還像人！”

“謝謝，但我是一只鬼。”

“不，你是鬼火！”

“都差不多。”

“那可不一樣！鬼我見多了，鬼火也不少見，但會說話的鬼火還是第一回見……我有沒有給你說過，在我上上上上……上一次醒來，看到了一只鬼？臉都爛了，腦袋上還有一個窟窿，長得比我還丑……”

這樣也挺好！

寧長生靜靜地聽著，雖說早已習慣了旅途寂靜的基調，但誰又能習慣孤獨呢？

轉眼間，又翻過了一座山。

在踏上第三座山的山頂之時，太陽才剛剛出來。

“呼……”僵尸嘴巴里吐出一口煞白寒氣，干涸刺耳的聲音都似乎柔和了幾分，“陽光照在尸體上，感覺暖洋洋的……”

寧長生訝然道：“很舒服？”

鬼火雖然能夠被太陽照射，但就好像有無數螞蟻在身上爬似的……算不上痛苦，但肯定不舒服。

“不舒服！但是好久沒曬過了，挺懷念的。”

“這樣啊……”

寧長生看了看遠方升起的太陽，繼續朝著山下走去，很快便一頭扎進山腰間的濃霧之中，太陽再一次消失不見。

對面這座山很是陡峭，好似一柄缺了桿的矛，凡人或許到死也無法逾越，但對寧長生來說只花了一炷香的時間，比翻越不陡但高大的山還要簡單。

如此之人，如何尋仙求長生？

這個問題再一次浮現在心頭。

還好，我不做人了……

……

一天又一天，也就這么過去。

上山，下山，過壑，上山……時間就在重復的動作中枯燥地度過。

不過，鬼火早已習慣了寂寞，而僵尸更是耐得住時間……所以一路上倒也還好。

“吼！”

一聲巨大的吼叫響徹山林。

寧長生樂了。

翻山越嶺這么久，還是第一次有不開眼的獸類。

視線看去，

這是一只巨大的熊瞎子，約莫有著兩丈大小，也不知活了多少年，怕是都要生出靈智成妖了。

“只是……敢對著一只萬年老僵吼，嫌命長了嗎？”

視線下移，幾只小熊趴在洞口害怕又好奇地看著自己。

“原來是生了熊崽子。”

寧長生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話說尸兄，你們這個品種的僵尸都不吃血肉的嗎？”

“吃啊！我喜歡喝彼岸花泡的血酒了，還有鎖魂肉。長生你知道鎖魂肉嗎？就是把肉食的魂魄鎖進肉里，這樣能夠最大程度地保證肉質鮮美……”

尸兄咂了咂嘴皮子，尖銳的牙齒摩擦出咔嚓聲。

而洞口那只老熊頓時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嗚咽一聲趴在洞口，仿佛認命了一般。

尸兄這才順著寧長生的目光看去，把頭搖成撥浪鼓似的，“長生你好殘忍，它剛生了孩子，你就想要吃掉它們嗎？”

被一只僵尸說殘忍……

寧長生有趣地搖了搖頭，道：“沒有，我只是好奇你為何不食血肉罷了……”

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往前走去。

路過熊洞的時候，順手拎起一只小熊崽。

“吼……”

感情讓老熊磨牙發出低吼，本能卻讓它依舊趴在地上身體哆嗦。

“擼一下而已，別那么小氣。”

寧長生抱著熊崽子狠狠地擼了兩把。

畢竟，誰又能拒絕一只毛茸茸的……他看了看尸兄，打了個補丁：誰能拒絕一只毛茸茸的、圓嘟嘟跟個糞球似的熊崽子呢？

可惜啊……自己沒有觸感，擼感不佳。

搖搖頭，把毛發凌亂的熊崽子放在老熊碩大的頭上，繼續朝著山上攀巖而去。

尸兄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要……”

寧長生失笑道：“你一個僵尸都不吃血肉，我一個鬼火吃什么？”

尸兄道：“不是不吃，只是小主吩咐過，在等她回來的時候不要輕易殺生。”

寧長生這才知道，當年與僵尸共處一地而活到壽終正寢，并非僥幸。

“你的小主是個好尸。”

“當然了！我家小主不僅尸美而且心善，在遭遇災年的時候，不惜跋涉萬里去狩獵肉食回來分給災民。”

寧長生訝異道：“你們僵尸也會遭災？”

尸兄跟在他的身側，一邊疾步如飛，一邊答道：“沒錯！最常見的災就是一種名叫‘腐’的蟲子，不僅會讓貯藏的肉食腐爛而且還會讓我們的尸體腐爛……”

寧長生依舊靜靜地聽著。

旅途就這么不算寂寞地繼續前進著……

……

十天半個月過去，

一座接一座的綿綿小山變少了，大多是地勢不平的谷地。

谷地很大，往往一兩個時辰才能走完。

走過了谷地，往往就會出現一片連綿大山，少說也得幾天幾夜才能翻過。

不過寧長生并未倦怠，反而心緒越發高漲。

“看來沒多遠就能走出這片莽陰山脈了！”

此刻，

寧長生和尸兄剛翻越一座大山，正走在一片巨大的‘盆地’之中。

“長生，等等！”

尸兄突然停下了腳步，尖長褶皺的耳朵顫動著。

寧長生停步，回身道：“尸兄，怎么了？”

“有聲音……”

尸兄看著天邊，目光猩紅。

寧長生抬頭看去，只能看到剛翻下來的大山。

尸兄注視著天上，又抽動起鼻子來，“似乎還有人的氣息。”

寧長生并不懷疑尸兄的感知，道：“莫不是快要走出莽陰山了？或者……”

他看著平平無奇的大山，語氣一振，“山里住著仙人？”

“我也不知道。”

尸兄搖搖頭，只是目光猩然地注視著天邊。

寧長生靜靜地等待著。

“吼……”

尸兄突然低吼一聲，噴出兩道陰寒白氣，兩條尖銳獠牙長出嘴角，一身陰寒氣息狂躁起來，目光猩紅充血地看著天邊。

現在的尸兄，才像是寧長生印象中的僵尸。

寧長生問道：“尸兄，怎么了？”

一個字一個字從尸兄獠牙間刺出，“長生，小心了，來人不像是好人。”

寧長生點點頭，正想要繼續追問，突然也猛地看著那大山的頂峰。

他也聽到了！

宛若飛行器劃破長空的聲音……

沒過一會兒，

一個黑點從大山之巔飛出。

寧長生的視線遠超凡人，將‘黑點’清晰看在眼中。

那黑點是一個人，一個踏在飛劍之上的人！

一身白衣長發，出塵若仙。

“仙……人？”

不過看著嚴陣以待的尸兄，寧長生收起了隱隱的驚喜。

那飛劍之上的人并未劃破長空，而是朝著下方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