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月華是澀的，深夜的月華是醇的……

那十年飲月的日子，每一天寧長生都記得很清晰。

但從未有過一回，如今夜的月華這般甘甜，好似傳聞中的瓊漿玉露一般。

不僅是月華，還有那些生前所要遠避的陰氣，此刻竟也成了美味可口的漿液。

“鬼火！”

突然傳來的話語，嚇了寧長生一跳。

這聲音干涸、嘶啞，宛若將死之人的嗚咽一般滲人。

還好寧長生不是人而是鬼火，那就沒什么問題，“怎么了，僵尸？”

眼前的僵尸不著寸縷，不過森白的長毛代替了衣服，沒有長毛的地方早已腐爛不堪，顯得很是丑陋可怖。

僵尸兩片嘴皮一開一合，發出將死之人咽氣嘔氣一般的聲音，但是寧長生卻莫名能夠聽懂，

“這些，甘露，是我的。”

它說話的方式有些怪異，好像一個字一個字從嘴巴里蹦出來的，還附帶了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寒意。

好在寧長生不做人了，見怪不怪道：“我說這位尸兄，你能否不要這么自私？天材地寶乃大自然的饋贈，人人都能……咳咳，不管是鬼還是尸，都應該平等占有。”

僵尸那兩顆血紅的眼珠子轉動兩圈，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但你不是鬼，你是鬼火。”

看來還是個講道理的好尸……

“不管是鬼火還是鬼，都一樣。”

寧長生松了一口氣，道：“男子漢大僵尸，何必拘泥于這些細節？相見就是緣分、來了就是朋友，坐下來一起吸收這月華陰氣吧！”

僵尸很有禮貌道：“謝謝你，鬼火。”

然后他的屁股一墜，直直地坐倒在地，發出一聲悶響、激起一陣塵浪。

傳聞中的僵尸身如金石、重逾千斤，看來果然是名不虛傳……

寧長生還是第一次見僵尸，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他。

只見僵尸兩腿筆直前展，上身僵直地坐在身側，也不轉頭，兩只猩瞳緩緩左移，直勾勾地看著寧長生，

“我們是朋友？可是，我不認識，鬼火。”

寧長生道：“以前不是，現在和以后就是了。在下寧長生，不知尸兄姓甚名誰？”

僵尸腦袋左右撥動，重重地搖搖頭，“我忘記了。”

“額……那不知尸兄貴庚？”

“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上一次醒來，這里還是一片樹林。”

樹林……那豈不就是我生前十年潛修之時嗎？

一想起當年修行之時，暗中有這么一只兇神惡煞的僵尸窺視，任何人都難免會有一陣毛骨悚然之感吧？

“但還好，我現在不做人了。”

所以寧長生平靜如常。

僵尸繼續細數著，

“上上一次醒來，這里還在下雪。”

“上上上一次醒來，我看到了一只可愛的小鹿，只是它被我嚇死了。”

“上上上上一次醒來，這里居然還有一群鳥兒，有一只還落在了我的頭上……”

“上上上上上一次……”

“停停停！”寧長生趕緊叫停，說道：“如此看來，尸兄你或許虛長小弟個千八百歲的，那么小弟就叫你一聲尸兄，尸兄你就叫小弟長生吧。”

僵尸重重地點著頭，骨節嘎吱悶響，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冒，“鬼火，小弟，長生！”

“指定是有些關節炎的……畢竟久坐久躺，哪有不患關節炎的？”

寧長生在心里想到。

他發現是不是太久沒和人說話了，現在自己居然也變得有些話癆了……

“那么尸兄，你為何會在此地這么久？”

僵尸低下頭，紅瞳微微一黯，“我在等小主回來。”

聞言，寧長生不禁有些默然。

“長生，我會等你回來的，一輩子！”

那宛若銀鈴的聲音，每一字都沾染著啜泣——至今還回響在他的耳邊，那么遙遠又那么接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也不知道尸兄是否也在等一個注定不會回來的人呢？

兩只紅瞳瞪得像銅鈴，見寧長生不搭話，僵尸嘴皮開合，字眼從尖銳的牙齒冒出，

“長生，你想聽聽我的小主嗎？那還得從我還是一頭年輕的小僵說起……”

“如此良辰美景，莫使金樽空對月！前塵往事已是過眼云煙，尸兄，你著相了！還是快快吸收月華陰露吧。”

寧長生卻是失去了談話的興致。

“哦。”

僵尸點了點頭，闔上了眼皮，淡淡的月華、如煙的陰氣，在它的鼻孔間一吸一放。

寧長生看了看天。

天很黑，云很黑，月很亮……

摒除那莫名的悵然，也是專心致志地修煉起來。

天上，黑云如煙，遮住月亮又馬上放開。

良辰美景，奈何天？

……

白日不到處。

陰氣如煙依舊在地上流動，天上卻是已經改了日月。

不過還好，幽谷中濃重的霧氣遮蔽了太陽，不然如今的我恐怕也會很難受吧？

寧長生有些惋惜不能再曬日光浴了。

身側，

尸兄還在吞吐著山谷間濃重的陰氣。

“沒有月華還有陰氣，將這些陰氣吸收完畢，或許我也能夠化形了吧？”

鬼火成精，想想也還是挺有意思的……

寧長生笑了笑，閉合視覺，繼續修煉起來。

山中不知歲月，也不知多少個日月過去。

山谷中的陰氣漸漸變得稀薄。

而那團小小的鬼火，不知不覺間也有了半丈大小。

又是一個月圓夜。

“我吃飽了……”

僵尸早已瞪著大眼珠子，百無聊賴地坐在寧長生旁邊。

從上一次，到上上上上……上一次的蘇醒，它都細數完了，可是長生還是沒有醒來。

它想要掘地沉眠，但是又怕睡得太久，也怕長生會找不到它。

它看了看四周漸漸稀薄的‘甘露’，又看了看那只‘茁壯成長’的鬼火，“長生，好像很餓……”

它點了點頭，“是了，長生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屁股上好似有個齒輪轉動一般，僵尸從地上筆直地站起，朝著山谷外快速走去。

也不知道為什么，山谷外頓時響起一陣人所聽不見的驚叫、唾罵……

再回來時，

僵尸的肚子臌脹，嘴皮子張開，一口便吐出好大一片陰氣。

這團陰氣雖然沒有山谷內的那般凝實厚重，但也彌補了谷內陰氣即將耗盡的缺憾。

然后僵尸屁股一墜，再次平展雙腿地坐在寧長生的身邊。

和寧長生單方面絮叨著，

它的話雖然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齒間蹦出，但卻已經流暢了許多，

“長生，你說小主去了哪里？為什么還不回來？”

“長生，我們是朋友了嗎？”

“……”

隨著僵尸一個字一個字地細數，團聚在寧長生身側的陰氣再度消耗殆盡。

“長生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僵尸點了點頭，趕緊站起來朝著山谷外走去。

山谷外頓時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回來，

僵尸的肚腹又臌脹成一團，張嘴一呼，噴出一片陰氣。

陰氣被玄妙力量牽引，再次團聚在了寧長生的身側。

僵尸看在眼中，滿意地點了點，一屁股坐倒在地……

……

這一天，清晨。

寧長生覺得已經到了極限，如果再吸收下去恐怕就要爆體而亡了。

“可是為什么……我還是沒有化形呢？”

寧長生‘睜開眼睛’，打量著自己已經和成年男子大小的軀體，有些悵然地想道。

“難道是我方法不對？”

畢竟自己做人是第二次，做鬼卻還是第一次……

僵尸站了起來，開心道：“長生，你醒了！”

“早啊，尸兄！”寧長生打了個招呼。

“既然不能化形，那我就自己‘捏’一個身體出來吧……”

于是接下來，僵尸就歪著腦袋，有些迷惑地看著寧長生不斷改變著自己的身體。

“尸兄，你看我幾分像人，幾分像鬼？”

鬼火已經初具人形，手長腳短地說道。

“唔……”僵尸眨巴著眼皮，有些費解地思考著這個深奧的問題。

“算了不問你了……”

寧長生一邊自視，一邊參考著尸兄的身體，雖然破是破了些，但尸兄的身體還是頗為雄壯威武的。

從左右手長短不一，到左右腳跛足，再到肩膀耷拉在一邊……

寧長生就這么折騰著自己的身體。

僵尸歪著腦袋，不解地看著鬼火的行為。

終于，

在寧長生的自視之下，有了一個還算滿意的人形。

忽略鬼火油綠，忽略沒有臉……不也約等于一個翩翩公子？

“大功告成！”

寧長生舒展了身體，在空中飄搖一圈。

然后深吸一口氣，把‘能量’積聚在雙腿，終于站在了地上。

他舒了口氣，滿意頷首：“人得是要頂天立地才舒服啊……”

走到僵尸的面前，“尸兄，你看如何？”

“好！”

僵尸拍了拍寧長生的肩膀。

寧長生氣急敗壞的聲音頓時在山谷內回蕩，“尸兄，你把我手給拍折了！”

僵尸悶悶的聲音歉意道：“長生，我不是故意的。”

……

“如此‘化形’，還是有些自欺欺人啊……”

花了好一會兒功夫，終于‘捏’好了肩膀，寧長生把‘能量’匯聚在屁股上面，坐在了地上。

“尸兄，問你一個問題？”

“唔？”

“你知道哪里有……仙門嗎？”

這個問題寧長生問過無數次，時隔多年再一次從口中說了出來。

尸兄眨巴著眼睛，面露思索，終究化為搖頭，“不知道。”

“哎……”

一樣的問題，一樣的答案，一樣的嘆氣。

“不過谷口有一只千年老槐，它或許知道。”

僵尸指了指山谷外面，還沒轉頭，一道綠影就從眼前飛過。

“尸兄，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

寧長生快速地奔跑著，自然而然地‘跑斷’了腳，罵罵咧咧地朝著山谷外飄去，斷腳吊在腿上一閃一爍的。

僵尸迷惑地眨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