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禁地,外人不可入。
屋舍儼然。
此地乃是玉靈丹閣一眾的寢室。
因為今日明是藥人選拔、暗是開爐煉丹,所以屋舍一片黑暗、并沒有太多人。
只有正中間那座最為奢華的宅邸,尚且還亮著燈光。
一道暗夜幽影,便循著那燈光疾步而去。
……
室內,客堂。
一條丈許的青綠蛇精坐在椅子上,蛇首呈現橢圓形狀,蛇面化出了模糊的人臉。
在它的旁邊,心驚膽顫地陪侍著一個道人。
內室,傳來少男少女隱隱的啜泣聲。
道人小心翼翼道:“黑山君他老人家的‘零嘴兒’,共計五十人便都在里面了。”
蛇精蛇吻開合、紅舌吞吐,陰惻惻地說道:“主上喜食八九歲的嬌兒嫩女,怎么這一次的零嘴兒年紀大了許多呢?”
道人擦了擦冷汗,道:“使者大人有所不知,這方圓地界合適的小兒,都早已捉來獻給了黑山君,所以這年紀就只好……”
他趕緊從柜子里捧出一口箱子來,賠笑道:“蛇君大人,這是小人效勞給您的,還請您在黑山君他老人家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說著,他啟開了箱篋。
只見里面整齊排放著一粒粒拳頭大小的丹丸。
一陣肉香、丹香撲面而來,直讓蛇精猩舌吐得飛快。
道人躬身笑道:“這些丹丸,用的絕對是最新鮮、最上等的人材,再配合上等藥材所煉制的……就算是給黑山君他老人家的貢品,也不過如此了!蛇君大人,您嘗嘗?”
蛇精蛇尾一卷,卷起一枚丹丸放入口中。
隨著咀嚼,它的豎瞳一亮,頷首道:“放心吧,年紀大了幾歲而已,肉質也不會老太多,剝了皮處理干凈也是看不出來的。”
道人松了一口氣,連連點頭諂媚道:“是是是……這就有勞蛇君大人了!”
蛇精的蛇尾一點,將蓋子合上,幽幽道:“記住了,這箱子丹丸勿要讓豹統領知道了,否則……”
道人趕緊道:“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蛇精突然看向屋外,寒聲道:“什么人?!”
“殺你的人!”
一氣陰寒先至,隨后就是一道幽影殺來。
蛇精冷哼一聲,一記擺尾打來。
寧長生順手抄起想要躲逃的道人,橫擋在了身前。
“呵呵……”
那雙陰豎的蛇瞳閃過一絲嘲弄。
蛇尾竟避也不避,直接掃開道人,將之掃擊得皮開肉綻、吐血倒飛。
然后,那蛇尾余勢不停地又朝著寧長生掃來。
寧長生在地上一滾,堪堪躲開。
便見那蛇精身體繃直,好似一支利箭般射來。
速度極快!
寧長生只側了側身子,根本來不及躲開,便被這蛇精給咬中了肩膀。
毒液從獠牙間泌出,毒性極其恐怖——寧長生整條手臂肉眼可見的烏黑起來。
突然,
蛇精好似察覺到了什么,趕緊收起獠牙抬首防備。
可惜,晚了!
寧長生的鬼火真身已經來到了蛇精的背后,對著那蛇之七寸的位置一爪打去。
卻不想他這鋒銳的利爪,竟只濺起了幾枚鱗片,堪堪破了蛇精的皮肉。
不愧是鱗甲,防御力果然驚人!
寧長生只好一手掐住蛇頸,錮住蛇精。
蛇精還想掙扎,但是不以力量見長,又如何掙扎得開?
寧長生另一只手熒火大作,全力朝著七寸的位置打下。
一下,兩下……
“啊……”
蛇精吃痛尖叫,被激起了兇性。
完全就不做掙扎了,蛇身瘋狂地纏繞著寧長生,也不管毒液能否見效,張嘴便朝著寧長生咬來。
這世間有毒液、或者說毒藥會對一團鬼火起效嗎?
或許有吧……
但肯定不包括這區區還未化形的蛇精!
砰!砰!
寧長生對蛇精的垂死掙扎不管不顧,又是勢大力沉的幾下。
撲通!
蛇精的七寸位置破了一個洞,身軀肌肉反應地哆嗦著,好似一圈繩子似的倒在了地上。
那雙豎瞳漸漸失去了陰冷的光澤……
二指點在蛇首。
簡簡單單的、比人類更加清晰明了的記憶,便出現在了寧長生的腦海之中。
那豹子精乃是黑山君兩大統領之一,而這蛇精便是豹子精的副統領,這些年還在為自己該叫什么名字而發愁……
讀取完有用的訊息,寧長生收回了手指。
嘀嗒!
一滴,兩滴……
寧長生想要將體內的毒液逼出來——不過與其說是‘逼’,倒不如說是掀開茶蓋倒茶那么簡單。
不過在逼出兩滴過后,寧長生卻是止住了。
看著被劇毒腐蝕出兩個小孔的地面,他若有所思道:“這蛇妖不愧是修出了靈智的妖怪,這毒液恐怕遠勝凡俗一切劇毒。”
“我倒是可以將這些毒液儲存在體內,作為一門出其不意的手段……”
心念一動,鬼火回歸肉身。
只見大半個身子都成了淡綠色——顯然這具肉身‘中毒已深’。
當然,寧長生并未感覺到有半點不適感。
心念一動,鬼火之力在體內席卷,很快便將那毒液給逼到了左臂。
只見整條手臂都呈現出墨綠色——寧長生依舊沒有將毒液逼出,而是儲存起來當做‘一門暗器’。
站起身來,
聽著內室驚懼的啜泣,嗅聞著那熟悉的氣息。
寧長生正想走過去,但低頭看了看胸口的破洞,整個身子都殘破得不似人形。
他想了想,還是在屋內尋起了衣物,順便一腳跺死了角落那個還在裝死的道人。
找到了一身嶄新的‘金丹道袍’,褪下破碎成條的書生服并換上,這才朝著內室走去。
敲敲房門,屋內一靜。不僅是啜泣被捂住了、就連呼吸聲都停了半拍。
房門從外面反鎖了,里面自然是開啟不了的。
不過寧長生敲門的目的,當然也不是為了這個。
鑰匙他懶得去找了,直接一腳踢碎了房門。
砰!
比破門聲更大的,是一片尖叫聲,“啊!”
只見一群少男少女抱著頭瑟縮在角落,最小的七八歲最大的十三四歲。
寧長生的目光一掃,停在了最左邊的角落。
為首的,是那個被自己救上來的張猛子以及幾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他們用身體擋在袁靈等少女以及年幼的孩童們身前……雖然這沒什么作用,但是頗有意義。
寧長生忍不住笑了笑。
“是……恩公?!”
張猛子揉了揉眼睛,即便寧長生一臉血污也還是認出了他,趕緊起身喜道:“是恩公來救我們了!”
他剛一起身,便被一人從后面撞了下。
只見袁靈朝著恩公跑了過去。
“什么嘛,明明我也保護了你這么久……”張猛子撇了撇嘴巴,嘟囔道。
袁靈撲在寧長生懷里,只說了一句便泣不成聲,“先生,爺爺他們被帶走了……”
張猛子身體一顫,淚水不自覺地流下來,顫聲道:“我爹、我娘、還有我爺爺……恩公先生,他們在哪里?他們沒事吧?”
寧長生默然。
袁靈哭得更大聲了,肩膀一顫一顫的。
“嗚嗚嗚……”
張猛子咬了半天牙齒,終于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兩個村里年紀最大的哥哥姐姐哭了,其余少年們自然也都痛哭起來。
小村的孩子們一哭,整個屋內的少年們便也跟著哭了出來。
不用再壓制著低聲啜泣,可以放心大膽地痛哭一場……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尤其是自己懷中的這個少女,更是哭得嬌軀顫栗、梨花帶雨、搖搖欲墜,這身嶄新的道袍很快便濕噠噠一片。
寧長生輕輕地撫著袁靈的腦袋,想起了那一晚那一個同樣痛哭無助的少女,內心不禁柔軟一片。
他仿佛看到了一張被曬黑的、溝壑縱橫的、硬朗的老臉……
如果是劉老頭在這里,肯定會硬巴巴地說一句:“妞子,不要哭了!”這樣的話吧?
“妞子,不要哭了!”他溫聲說道。
“嗚嗚嗚……”
袁靈抽吸一聲,哭得更狠了。
……
日暮時分。
晨曦在天邊浮現,像極了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希望’。
玉靈丹閣依舊矗立在玉靈山上,但是丹閣內部卻是一片狼藉……
在無數臉色發白的群眾報官之后,官府的人才終于姍姍來遲,一個重磅的真相便揭露出來。
鍋爐中的人身、被掩埋的尸骨……整個玉靈城頓時嘩然一片,而這片玉靈丹閣有影響力的地界注定也要嘩然一片!
無數人淚流滿臉,只覺得信仰都崩塌了……然后,該怎么活還是怎么活。
……
真霞子在玉靈城中有一處房產。
寧長生帶著五十個孩童在午夜歸來。
將其他孩子交給一個老更夫。
然后便將袁靈他們安置在了此處房產,并且給他們留下了一大筆錢。
安置完畢,
寧長生有問過:“你們以后想在城里定居,還是想回到村子里?”
袁靈想也不想就如此回答:“先生,我們想回去。”
“那好,你們在此等著我,過幾日我便帶你們回去。”
“先生有事?”
“嗯。”
“那先生去忙吧!不用擔心他們,我會照顧好他們的!”袁靈似乎忽略了自己也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妞子,重重地點頭保證著。
“妞子真乖!”寧長生摸摸她的腦袋,取出好幾個錢袋子,“這筆錢你們拿著,作為這幾日的花銷,多余的再去采購一些生活用品回村子里用。”
“謝謝先生!”
她沒有問自己的爺爺去了哪里,寧長生當然也沒有說,以前是怎樣過,接下來他們還得要怎樣活。
……
夕陽西下,和寧長生來時一樣的傍晚,但是陽光卻比他來時更加輝煌。
在金光下,這座城池展現出了人生百態——
“孩子你快跪下,雖然不知道那位恩公是誰,但也是要給他磕頭的!”
“哎,孩他娘!像我們這種家庭,就算知道了恩公是誰,也給不起什么報答啊!”
“哎……跪一下磕個頭、祝福一下總歸是好的!”
咚咚咚……
“孩子你別磕這么重,把腦袋磕壞了怎么辦?”婦人趕緊攔住。
孩子直起身來,額頭通紅,眨著眼迷惑道:“不是說要磕頭報答恩公嗎?”
……
巷子里。
“他媽的畜生啊……誰偷了老子的錢!”幾個小盜摸摸衣囊,異口同聲地破口大罵起來。
……
街道上。
“沒想到玉靈丹閣居然是這樣的……用人來煉丹,簡直是傷天害理啊!”
“我就說那些人道貌岸然吧!在一群人面前冠冕堂皇假慈悲,有一次我一個人去,那些人理都不理人!”
“難怪啊!李老三那一家子為了省錢、日日吃飽腹丹,但不也還是餓成骨頭了?如果是這種歪門邪道煉制的丹藥,那也就不奇怪了!”
“老頭子承認玉靈丹閣是歪門邪道,但是他們煉制的丹藥還是好的!你們看老頭子我,吃了玉靈丹閣的靈丹妙藥,練了一輩子武功所落下的病痛全好了,而且老來還練成了金鐘……噗!”
“快去叫大夫,這老頭子吐血了!”
“別去扶他!你們看他身體都繃直了……一看就是馬上風,扶不得,扶了馬上就要死人的!”
看熱鬧的、幫忙的……街上亂成一團。
袁靈不置一顧,拎著兩袋子菜食,走進了一座宅邸。
“我回來了,今晚給你們熬雞湯吃好不好?”
“好~袁靈姐姐做飯好好吃!”
院子里,“哈,這種干柴,我一斧子就可以劈開!”
“讓我再試一次吧,求求了,我就不信我劈不開!”
“好,就讓小九子試……”
袁靈罵道:“我菜都買回來了,你們這柴火還沒劈好!”
張猛子趕緊拽過斧頭來,點頭不迭道:“好好好……馬上就劈好了!”
袁靈白了一眼,拎著菜食朝著廚房走去。
“這袁靈啊,越來越兇了……”“就是就是!”“快點劈吧,瞎嘀咕當心不給你飯吃哦!”
很快,一行白煙便悠悠飛上了天空,和玉靈城中無數條炊煙匯在一起……這未經人事的少年們啊,有一天竟也生起了裊裊炊煙。
很快,飯桌上便噴香一片、笑語一片,
“真好吃!”
“雞腿,我的!”
“明明是我先夾到的!”
“誰吃到嘴巴里才是誰的!”
少年人總是很容易忘憂的……不對,不能說是‘忘’,用一個‘藏’字或許更加合適。
……
城門,
寧長生戴著一方斗笠,逆著人流,背對著熱鬧朝著城外走去。
夕陽西下,沒有斷腸人但有無心人;
有古道、有西風,但沒有瘦馬。
寧長生所有的,就只有兩條不屬于自己的腿。
雙腳在地上一步一步行走著,一身衣袂飄飄,很快便消失在了金黃色的地平線上。
“黑山妖城……希望一切順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