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不溫不火，薄霧籠罩在大山腰部。
寧長生低頭看著洞穿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玄妙的氣勢愈來愈盛，下一息便能夠將自己的身體震碎。
就要死了嗎？
這一刻，他的心情卻很是平靜。
老實說，他非常害怕死亡，怕到死！
但是踏上這條無期無終的旅途，他也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這條路上，任何人都可能留在昨天，自己又如何能夠例外呢？
“吼！”
一聲嘶吼，尸兄如弓箭般撞在韓獵身上，將之撲倒在地。
“混賬！”
韓獵低吼一聲，雙手勾勒出殘影，掐出玄妙的法訣，聲音清脆得宛如鶴唳。
尸兄弓著身體抗著這些法訣，死死地撲壓在壞人的身上，運用著最原始的手段——或撕，或咬……
布條夾雜著血肉從口中咽下，幽黑的十爪每一根都帶著肉屑血沫。
“該死的孽畜！”
韓獵一聲怒喝，雙手猛然劈在尸兄的身上。
尸兄嘶鳴一聲，再一次倒飛出去，在地上翻個身又朝著韓獵撲殺過去。
韓獵不過才剛落在寧長生的身上，便又被尸兄撲滾在地。
仙術鶴唳，尸吼如雷。
浴血的仙袍隨著肉塊和血液飛灑，尸兄一身長毛殆盡，面容和動作依舊兇悍。
“尸兄……”
寧長生從未見過如此的尸兄，更想不到本來溫和憨笨的尸兄也會有如此一面。
這一幕，或許很久很久…或許直到永遠，他都不會忘記。
“好孽障，便先誅了你！”
只聽韓獵一聲低喝，也不知施了什么法訣，本來就殘破不堪的肉體一下子‘枯萎’下去。
寧長生心中一悸，忍不住驚呼道：“尸兄，快退！”
尸兄充耳不聞，依舊狂暴如斯。
寧長生極度害怕死亡，對長生渴求到了骨子里，但也有些時候他會暫且忘記所夢寐的長生。
比如在那個女子說出等你回來的時候，又比如在這個時候……
他朝著尸兄沖了過去。
咻！
一陣極度炫目的白光閃過，然后他的視線便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
等到視線再次恢復，整個世界平靜了下來，寧長生腳步放緩也是平靜下來。
韓獵尸骨如柴地躺在地上，而尸兄則躺在十丈開外，胸口冒著一縷白煙。
寧長生靜靜地看著那一縷白煙緩緩上升，上升著，上升著……終于在某個高度看不見了，也不知是飛上天際化作云朵，還是在半山腰間匯成殘霧。
“長生，你知道嗎，其實我比你更有仙緣。”
“所以今天站在云端的是我，而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你?！?
韓獵的虛影從那殘破的肉體中飄出，平靜地注視著寧長生，不怒不燥、無悲無喜。
“去你媽的！”
寧長生沖上前去，一揮手就將之劈散。
韓獵的虛影又在左邊匯聚，“你恨我？恰好，我也很想殺你。”
寧長生撲上前將之搗碎。
韓獵的虛影又在右邊浮現，
“這樣吧，本座便賜你一個公平的機會?！?
“我身在天道仙門，且等你來報仇雪恨?！?
“不過在此之前，你也要小心，可別讓我先找到了你……”
虛影漠視著寧長生，漸漸升高，在某處如煙消散，只余下虛幻的聲音在此間回蕩。
“天道仙門……我會去的?！?
風吹過來，鬼火的軀體起伏搖曳，幾點熒火隨風遠去直到湮滅……
……
尸兄靜靜地躺在地上，本來就不算好看，現在毛發盡褪、胸口還破了個洞，就顯得更加丑陋了。
尖銳的利爪獠牙褪去，猩紅的眼瞳兇光斂下，腐爛的眼皮一開一合……又變成了寧長生印象中的尸兄。
寧長生輕聲道：“尸兄，你怎么樣了？”
“好痛……”
尸兄嘴皮開合幾下，才可憐巴巴的吐出兩個字來，好像方才悍不畏死的兇尸不是他一樣。
寧長生想要把他攙扶起來。
尸兄搖了搖頭，眼皮無力地開合著，“別了，讓我躺一下吧……可能是好久沒睡了，我好困啊?！?
寧長生默然不語。
尸兄眼皮一開一合，傻愣愣地望著天空。
場面死寂。
“對不起，長生……”
尸兄將眼珠轉向寧長生，輕聲說道。
寧長生的聲音很低，“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尸兄咧了咧嘴，露出兩個圓而不銳的獠牙，“我太困了，不能和你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了?！?
寧長生沒有說話，一片風吹過，掀起熒火點點。
“長生，你怎么不說話？”
“我要說什么？”
“你要說沒關系?！?
“好……沒關系?！?
咔嚓咔嚓，尸兄用力地點了點頭，咧了咧嘴，似乎在笑。
“長生，或許很冒昧，但是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尸兄小心翼翼地說道。
寧長生道：“不管什么，我都答應你?！?
尸兄又咧嘴笑了，“長生真的是個好人?！?
“我不是人，我是鬼?！?
“你不是鬼，你是鬼火?！?
“都差不多……你想要我做什么？”
尸兄愧疚道：“替我向小主告罪，說我實在是太困了想睡覺，請小主寬恕我的罪過，如果可以的話……請代替我保護小主。”
他眼珠子瞭著寧長生，小心翼翼道：“長生，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寧長生搖搖頭道：“一點都不過分……我答應你！你還有其他請求嗎，快多說幾個，一個太少了！”
尸兄松了一口氣，搖搖頭道：“可是我只有一個請求。”
寧長生罵了一句，“真笨，許愿都不會許！”
尸兄咧了咧嘴巴。
寧長生問道：“我該怎么尋到你的小主？”
尸兄將手插進胸口破洞中，摸索一番，掏出了一枚紅寶石般的心臟。
他把心臟捧在寧長生眼前，道：“我的心，會幫你找到小主的……”
寧長生拿起這枚綠血淋淋的心臟，入手冰涼、質地堅硬，就好像尸兄的身體一樣。
那雙猩紅的眼睛極速黯淡下去，面容卻呈現出了莫名的喜悅，
“我看到了那片彼岸花……咦，還有安魂鈴的聲音……部落的最東口還在售彼岸花血酒……”
“回來了，以前的南僵尸域又回來了……我終于可以回家了！”
他的身體興奮的顫栗起來，可是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長生，我真的好累……”
寧長生低頭看去，只見他的猩瞳徹底地失去了光彩，直勾勾地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那一天，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尸兄做了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美夢……
“?。 ?
鬼火聲嘶力竭的長嘯，驚起遠山鳥雀無數。
……
這一天，
寧長生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沒有強大的實力傍身，活一千年、一萬年…甚至就算長生不死，也不過是想要化成水晶球的泡影，只是一個笑話。
這一天，天氣不算好，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寧長生送別并埋葬了自己的三位故友……
……
日暮黃昏時分，三座新墳矗立在了這片荒谷之中。
第一座，底下埋著一根木頭，石碑上書“老槐之墓”。
第三座，底下埋著一具尸體，石碑上書“尸兄之墓”。
而中間那座是一個空冢，埋葬著一個故人，石碑上書“清陽國上川郡寧氏長生之墓”。
三杯陰氣之精華凝成的漿液，權當濁酒。
一杯濁酒入喉，另外兩杯則是傾灑在了墳塋之上。
然后就是墳塋前長久的矗立……
在月亮剛剛懸掛中天的時候，寧長生再次踏上了這段旅途，不知何時又是一個月圓之夜。
很奇怪啊，似乎每一次月圓總是在離別的時候，或許人只能千里共嬋娟吧？
“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啊……”
一聲輕微的嘆息，伴隨著熒火點點，隨風消散……
他想起了一首遙遠的歌謠，遙遠到忘記了名字，只剩下依稀的旋律和詞句，
“人生路，美夢似路長”
“路里風霜，風霜撲面干”
“紅塵里，美夢有幾多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