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的名字叫做戚春華,乃是戚家莊主家的旁系子弟。
此刻,
寧長生面前的莊子,也就是戚家莊了。
沉悶的腳步踏著濺在石板路上的月光,他悠悠走進了戚家莊,朝著戚春華家的宅子走去。
那書生短暫的一生,可以用這么幾個詞來形容——廢物的脾性,早死的爹娘,跋扈的親戚,守不住的家業還有癡傻的妹妹。
“也難怪他說苦,烹魚把苦膽弄破了,那能不苦嗎?”
寧長生搖頭失笑,“也罷!就讓我遂了他的心愿,了卻這段因果吧。”
此時已經月上中天之時,小小的莊子自然是沒有什么夜生活的,家家閉戶、萬籟俱寂。
偶有幾戶人家從房屋破隙中,透出了一線昏黃的燭光,一家人洋溢著溫馨的氣息……
“老的老,小的小,中間的當完牛馬在睡覺。”
寧長生吸了一口氣,被這溫馨的家庭氛圍給感染了,“真香啊!”
“汪汪汪……”
也不知是誰家的惡犬,大搖大擺走在路上,見了寧長生狂吠起來。
“嗯?”
寧長生扭頭看去。
犬瞳中只映著一張笑得詭異、沒有人味兒的臉……
狂吠頓時變作嗚咽,它哆嗦著趴在了地上。
寧長生擼了一把,然后繼續向前。
……
在整個戚家莊,有資格起居宅邸的,也就只有兩家了。
一家在東,一家在西。
東邊那家是主家戚老太爺家,供奉著整個戚家莊的祖祠。
西邊這家則是主家的旁系,也就是戚春華家的宅邸。
西莊戚宅,本地人又稱之為遠祠戚宅。
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蹲坐在門檻上面,兩只小手好似花骨朵綻開,手肘頂在膝上重重地撐著下巴,把那張瓠犀小臉給擠成了小籠包。
不過‘小籠包’上的兩只眼睛依舊碩大,好似被花瓣托起的花蕊,撲閃撲閃地看著街道盡頭。
一邊搖晃著身子,一邊唱童謠似的喃喃,“哥哥怎么還不回來?哥哥怎么還不回來?”
她的眼睛一亮,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把兩只小手擋在兩只眼睛上面,
張開,“哥哥回來了嗎?”
閉上。
張開,“哥哥回來了嗎?”
閉上。
張開,“哥哥回來了嗎?”
……
兩個把門的家丁看在眼中,毫不避諱地大聲議論,
“還真是個傻子啊!”
“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明明八九歲的時候還是東阿縣有名的才女……”
“差一點就能和縣太爺的公子定親了。”
“如果那樣,我們這一脈戚家可就發達了,她還有她那個廢物哥哥,又怎會衰成今天這樣子?”
“只能說,造化弄人啊!”
“你們在亂嚼什么舌頭?”一個嘴角有痣的丫鬟走了過來,厭棄地看了看門檻那蹲坐少女一眼,“怎么還不鎖門?”
家丁回道:“少爺還沒回來。”
“哼!下次那傻子再坐門口,直接把她丟出去關外面!”
丫鬟冷哼一聲,朝著里宅走去。
“神氣個什么,不就仗著是大小姐的丫鬟嗎?”
“最近我物色了一個南村的良家小娘子,到時候少爺一開心……我們哥倆不就能升上去了?”
兩個家丁相視一笑。
……
小手張開,聲音清脆,“哥哥回來了嗎?”
閉上。
又張開,“哥哥回來了嗎?”
閉上。
月亮已經高懸中天,淡淡的月光都灑在了她的身上,她依舊不知疲倦地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
“哥哥回來了嗎?”
在不知道第幾次的小手張開,少女終于看到哥哥從轉角處緩步走來。
“哥哥終于回來了!”
少女欣喜地站起來,歡欣地朝著那頎長身影跑去,破裙子的絲絮在夜風中飄飄起舞。
……
看著那起身跑來的少女,興許是肌肉記憶,寧長生不自覺溫笑起來。
這是書生的妹妹,名叫戚雪漪。
兄妹倆差了四五歲,一個生在春天,一個誕在冬日,自從爹娘前后離世,兄妹倆便相依為命到如今。
戚雪漪好似小鹿一般雀躍著跑來,寧長生也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可是,在兩人距離丈許之時,戚雪漪突然停住了腳步,有些遲疑地后退了幾步。
寧長生笑道:“怎么了?”
戚雪漪看著寧長生,雙眼迷惑道:“你是我哥哥嗎?”
寧長生上前一步,揉了揉她的腦袋,溫聲道:“怎么,連哥哥都認不出來了?”
戚雪漪低著頭,不說話。
“看出了什么嗎?”
寧長生笑容不變,輕輕地替她整理著頭發。
“汪!”
一聲狗叫,“哈哈哈……雪漪妹妹這么晚了還在等我啊!”
一個酒氣熏熏的男子搖晃著走了上來,朝著戚雪漪伸出手去,“從小到大咱們兄妹都還沒親熱過呢,來……讓哥哥摸摸小臉兒。”
戚雪漪低下了頭,把腦袋瑟縮在胸前。
為什么不躲開呢?
寧長生知道,對于兄妹倆的處世之道來說——逃避,往往會遭受更多的傷害。
“真是比望春樓里的小娘子還要水嫩啊……”
戚東龍看著那張小臉,含糊不清地醉語著,口水因為手的臨近而不斷吞咽著。
然后,他的手就被人給捏住了。
咔嚓一聲!
掌心貼到了手臂,手掌竟被生生折斷。
“啊……戚春華,是你這個廢物!”
戚東龍痛得身體直哆嗦,眼前一黑就險些要暈了過去,顫聲罵道:“威武將軍,快上啊,給我咬死他!”
“汪!”
惡犬和主人還是有默契的,直接對準腳踝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啊……畜生,你咬我作甚?!”
這等腹背受敵的招數,戚東龍不久前才對人使過,沒想到這么快就輪到了自己。
“放開……你給我放開!”
他一邊用手拍打著人,一邊抖腳想要甩開惡犬。
“哥哥……”
戚雪漪抬起了頭,上前牽住寧長生的衣袖,道:“我們回家吧!”
“走吧,回家。”
寧長生點點頭,甩開了手。
大少爺戚東龍跌倒在地。
那惡犬還在撅著屁股,甩動狗頭撕咬著,一看就是經驗豐富了。
直疼得戚東龍哇哇亂叫,用另一只腳狠狠地踢著惡犬,然后又被咬得更狠了。
“少爺!”
直到兩個家丁趕來,那惡犬才松開嘴,甩開腳丫子跑走。
“混蛋,扶我作甚?去抓住戚春華那小畜生啊!”
戚東龍甩開兩個家丁的攙扶,看著聯袂前行的兄妹以及屁顛顛跑去的威武將軍,破口大罵。
“是是!”
兩個家丁趕緊朝寧長生追來,一邊走一邊擼起袖子。
“好你個廢物,居然敢打少爺!”
“少爺出了血,今天你少不得也要斷手斷腳了!”
……
“嗚嗚嗚……”
寧長生和戚雪漪緩步走入宅門,惡犬還撅著屁股對家丁撕咬著,一會咬咬這個、一會咬咬那個。
家丁痛哭流涕,
“別咬了,別咬了!”
“那里咬不得啊……啊!”
直到寧長生徹底走遠,惡犬才撒了泡尿,屁顛顛地追入門去。
“畜生啊!”
戚東龍看在眼中,睚眥欲裂,聲嘶力竭地叫罵,“人都死哪里去了?今天我要殺了這廢物……還要剝了那畜生的皮!”
……
兄妹倆的居室頗為寬敞,有主室和側室兩間。
倒也不是管家的垂憐,而是這間廂房乃是那死鬼爹娘生前所住的,被人嫌晦氣倒也就便宜了兩兄妹。
戚雪漪拽著寧長生的衣袖,有些驚慌地走進屋內,然后就在衣柜里面翻找起來。
“哥哥,穿。”
她塞給寧長生一大包衣服,都是內穿的褻衣褻褲。
寧長生接過,有些詫異道:“為什么?”
戚雪漪又遞上來一件冬天穿的大襖,顫聲道:“待會要被打了,我們穿得厚實一些,就不會那么疼了。”
寧長生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哥哥真笨!”
戚雪漪見寧長生站著不動,就主動上前準備褪下寧長生的長衫。
那因驚懼而發燙的手指,觸碰到了冰涼的尸體,讓寧長生竟也感受到了……幾分溫暖?
寧長生握住戚雪漪的雙手,輕聲道:“有哥哥在,不會被打的。”
“會的,會被打的!”
戚雪漪淚眼婆娑,聲音都害怕得顫抖,“哥哥被打了,要往雪漪后面躲的……雪漪不管哥哥了,雪漪要穿厚一些!”
說著,她甩開了寧長生的手,轉身在衣柜之中繼續翻找起來。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寧長生有些尷尬。
正想要說什么,
戚雪漪竟直接褪下了她那明顯小了一號的破裙子。
不過在此之前,
寧長生就已經轉過身去,脫口而出道:“不是給你說了多少次,換衣服要私下一個人嗎?”
他一愣,這動作和話語就好像是肌肉記憶一般形成了條件反射……
不過,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更何況是人呢?
寧長生搖搖頭,轉過身來。
只見戚雪漪已經褪下了裙子,兩條雪白手臂正在解著內搭的襦子,可是因為驚慌說是解倒不如說是撕拉。
寧長生的目光落在那兩條手臂上面,一時間愣住了。
如果說她的手臂粉嫩得像花骨朵,那么手臂上那一個個疤痕就像是丑陋的荊棘……
戚春華的記憶在這一刻具現——那幾個圓圓的,是丫鬟用灼香燙的;那一條長長的,是十歲那年和表妹頑,惹惱了表妹用指甲劃的;那一道淡淡的淤青,是伸手擋棍子留的……對了,就因為擋了這一下,才遭了更狠的責打。
每一個疤痕,哥哥記得清清楚楚;但每一個疤痕,哥哥都無能為力。
“我是個窩囊廢啊!”
書生的哭喊仿佛還回響在耳邊,不管是肌肉記憶還是怎么的,寧長生此刻鬼火直冒。
雙眼都浸出了熊熊綠火來。
……
戚雪漪終于撕開了襦子,露出更加勝雪的肌膚以及……更多的傷痕。
她就想要往下脫掉襦子,一只大手摁在了小手上面。
“哥哥,快放開雪漪,時間不多了!”
戚雪漪焦急地說道,那雙美麗的眼睛容不下諸多神采,只有驚慌。
她用力地掙扎著,卻無法掙脫。
那早已泫然的淚珠,終于一顆顆連線般滾落出來。
那銀鈴般清脆的聲音磕磕絆絆,“不穿衣服,會被他們,打死的……”
“傻瓜,真要打死你,衣服穿厚就行了嗎?”
寧長生輕輕地拭去她的淚珠,說道:“哥哥一定會保護你的,相信哥哥,好嗎?”
戚雪漪的淚好似決堤了一般根本止不住,整個人傷心得好像要化開。
她的心太小了,只能專心一件情緒,即便是哭,也是專心致志地哭著。
“雪漪相信哥哥!”她一邊哭著,一邊可憐巴巴地點著頭。
“真乖!”
寧長生欣慰一笑,揉了揉她的腦袋。
看來一個人的氣勢,確實能夠影響到其他人啊……
剛一松開手,戚雪漪干脆連襦子都不褪了,直接拿起一件件褻衣往身上套。
一邊哭著,一邊裹著衣服,一邊不住地說道:“哥哥,真笨!哥哥,真笨!哥哥……”
寧長生:……
“戚春華,你這個沒爹沒娘的小畜生!”
“你那死鬼爹娘兩腿一翹,老娘沒有把你們兩個吃白飯的小廢物趕出去,你們不僅不識好,居然還把我兒子給打壞了!”
“好好好……今天是不好好的教訓教訓你,你只怕是分不清上下尊卑了!”
“快給我滾出來!”
熊熊燃燒的火把透過紙窗,潑婦的叫罵傳進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