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嶺，一路向東。

在這條漫長的旅途中，計算時間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所以寧長生完全沒有盤算走出這片十萬莽陰山到底花了多久。

他只是默默地行走著，直到不知不覺間走出了莽陰山……

此刻，

寧長生正站在十萬大山之前，看著前方一望無際的曠野，嗅著空氣中屬于人的生氣。

這遠遠不是終點，也似乎不是起點，至于到底位于這段旅途的哪一點呢？

他也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

他算是明白了，起點和終點，昨天和明天……這些狗屁玩意兒，哪里有什么明顯的界定呢？

只有腳下和今天，才是最清晰可靠的！

“終于出來了啊！”

寧長生伸了個懶腰，即便他感覺不到疲倦，更不需要伸懶腰……

“鬼啊！”

一個農人驚駭欲絕，丟下鋤頭撒腿就跑。

“什么鬼？少見多怪！沒見過鬼火嗎？”

寧長生抖了抖身子，抖落熒火點點。

“吃飯的家伙都不要了？”

伸手一招，便將那落在深溝的鋤頭攝起，丟在地上。

“還是外面的世界好啊！”

寧長生悠然朝著前方走去。

現在似乎正是春天，正長著漫山遍野的花草，更遠處還有排列整齊的農田。

可惜寧長生嗅不到春天的氣息，只能嗅到不算太遠的地方傳來的濃濃‘人味兒’……別說，還怪香的。

他終于明白妖魔鬼怪為什么都喜歡吃人了。

不一定是為了修煉，也可能是為了口腹之欲。

你看看這人啊，光是聞著都這么香了，如果再用香料什么的烹制一下……咳咳，不能再想了！

“尸兄都那么有原則、通人性，我一個鬼火怎能不如他呢？”

所以寧長生把不食人劃入原則底線之列，想了想，又打了個補丁：不食無辜好人……

他一邊想著，一邊循著人氣傳來的方向走去，打算找個人問問路，“也不知老槐所說的丹江在哪里？”

至于會不會隨機嚇死一個路人……

“連毛臉雷公嘴、大耳朵豬頭都能化到緣，我一個鬼火長得也不兇……應該問題不大吧。”寧長生自己也有些不確定。

飄忽如風，朝著那人氣濃郁的方向而去。

行進沒過一會兒。

一張散發著灼熱氣息的網突然撲面。

寧長生趕緊折身避過。

“果然有鬼孽！”

一個道士在空中翻身而來，看到寧長生頓時驚了一跳，“不對！不是鬼……怎會有如此巨大的鬼火？！”

“不對……不可能是鬼火！”

“也罷，不管你是甚，只要是異類便要除之！”

確認過眼神……一人一鬼火頓時交起手來。

道士越打越是驚異，“這鬼火……似乎有些不對？！”

“不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掀開道袍，符箓齊出，又逼出一口血來涂在桃木劍上，飛身而上……

“瘋了！”

寧長生再一次避開抓鬼網，罵罵咧咧，“老子又沒害人，你抓我作甚？！”

可惜，這老道士聽不懂他的話，只顧著悶頭打殺。

此刻，

寧長生終于體會到了那些鬼物的憋屈。

按照實力，現在的自己能虐殺生前十個自己，而生前的自己常年練武已經位列江湖一流實力。

而這老道單論實力，最多也不過江湖一流功夫。

按理說，憑自己的修為，足以將之完虐。

但是，他卻憑借著桃木劍、抓鬼網、符箓等一系列法器，把自己給壓制得死死的，甚至好幾次險象環生。

“好一個術業有專攻！”

寧長生咬牙切齒，看著鋪天蓋地的道袍以及符箓飛來，暗罵一句直接風緊扯呼。

“孽障，哪里跑！”

老道士怒喝一聲，抄著桃木劍劈砍著追來。

尸兄說的沒錯，外面的世界確實很危險……

寧長生萬萬沒想到，剛一出來就被一個牛鼻子老道給追殺。

也不知道這老道都白胡子一把了，是怎么跑得這么快的，雖然暫且追不上但自己也甩不掉。

鬼火的視線可謂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只見吊在身后不遠的老道一邊疾馳，一邊取出了一方羅盤，嘴巴一開一合似乎正對羅盤說著什么。

寧長生哪里還不知道，這牛鼻子是在搖人了。

現在他尚且游刃有余，可要是一群道士合圍過來……那才是真正的大危之局！

就在這時，

他看見左邊不遠處的密林中，一個人懸吊在樹梢上，輕輕地左右搖擺著。

人氣未散，似乎新死？

“天助我也！”

寧長生大喜過望，卻是朝著吊尸反方向的右邊沖去，“別急，先走個位。”

待身后老道暫且落入視野盲區，他趕緊轉身，顧不得‘能量消耗’全力投射飛出，直接投入那吊尸的身上。

這種感覺，就好像擠進一個人形的肉殼子……

“有點小了，勉強湊合吧！”

……

“此異類似鬼而非鬼，就連尋鬼符箓也無法探尋到它，若是讓它跑了后果不堪設想！”

“我靠神行符也追之不上只能遠遠吊著，你們快快合圍過來，只有我等聯手才能將之擒殺。”

老道交代完，便收起了通訊羅盤。

卻驚覺那異類陡然加快了速度，暫且消失在了視野之中，他的臉色一變趕緊追去，突然聽到一聲驚呼：

“救命啊！”

只見一個書生踉蹌著倒地，手指哆嗦著指著前方，“有、有鬼啊……”

老道眉頭微蹙，審視著書生，“沒有鬼氣，不像是被厲鬼附身。”

“道、道長，剛才有鬼飛過去了！救命啊！”

書生身子哆嗦著，連滾帶爬朝著老道撲去。

“是了！我方才也是見那異類朝著這邊逃去的。”

老道不再猶疑，朝著書生所指的方向，極速追去。

書生撲了個空，跌倒在地絕望地悲呼，“道長，你走了我可怎么辦啊？道長，道長！！！”

老道充耳不聞，很快便消失不見。

書生的面容瞬間平靜，拍拍衣服站起身來，摸了摸臉頰喃喃道：“好久沒有駕馭肉身了……有些怪怪的。”

“不過幸好，上百年的駕齡還在，也沒有露出破綻。”

這駕馭肉身啊，其實也是一個本事！

有些鬼是第一次上身，連人都不會開，被識破后往往還惱羞成怒……

寧長生想起了前塵往事中的一件趣事，有些好笑地搖搖頭。

“笑……”

他保持著這個詭異的笑，用手指摸了摸嘴角，第一次覺得笑這個動作也是一件值得體驗的趣事。

“這么下去……恐怕我都舍不得這具肉身了。”

“也不知我什么時候才能化形啊！”

這一次，寧長生終于真正地伸了個懶腰，僵硬的骨節發出咔嚓的脆響，背影很快就沒入密林之中……

……

在密林間沒走一會兒，

寧長生就停下了腳步，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打了個招呼道：“兄臺，你好啊！”

戚春華有些驚恐地看著本該屬于自己的臉，“你……”

寧長生歉意道：“不好意思，江湖救急，占了你的肉身……作為報酬，你可以獲得一次死而復生的機會。”

他知道書生是在歪脖子樹上吊死的。

但是他更知道，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死亡只是那一瞬間的念頭，或許在窒息的那一刻、在躍出樓臺的那一刻，又不想死了呢？

死亡這種滋味……太痛苦了啊！

那種極致黑暗的絕望不自覺浮現心頭，寧長生幾乎是生理反應一般顫了顫身體。

誰知道這書生竟直接跪倒在地，磕頭道：“求求你了，不要讓我活過來，不要讓我活過來……”

寧長生有些詫異道：“為什么，活著不好嗎？”

書生跪癱在地，哭喪著臉道：“活著太痛苦了，我就算是死也不要再活著了。”

寧長生看著他，搖頭失笑。

本該死去的人追求長生，而本該活著的人卻渴求死亡……他覺得很有些意思！

書生定了定情緒，道：“這具肉身你若鐘意就拿去吧，但是……”

他雖然害怕得直哆嗦，但還是挺了挺脖子，咬牙道：“但是我有個條件！”

寧長生一臉有趣，頷首道：“這具肉身我挺喜歡的。說說吧，什么條件？”

書生眼中終于有了一些悲傷，一些面對死亡所應該有的悲傷，“我想請你照顧好舍妹，不要再讓她受欺負了……”

他腦袋重重地磕伏在地，“我是個一事無成的窩囊廢，連自己的妹妹都保護不了，我是個廢物！”

他昂著腦袋，眼含奢求地看著寧長生，“但是你不一樣，你是個妖怪，你一定能保護好舍妹的！”

不知為何，寧長生覺得這書生有點不禮貌。

書生說完，就磕頭如搗蒜，“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直到寧長生說道：“好了，我答應你。”

書生這才停下磕頭，大喜過望道：“真的？多謝多謝，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才是……”

這是將自己的肉身看得有多廉價啊……

寧長生有些無語地搖搖頭。

書生道：“我需要給你講講我的情況嗎？”

“不必了，我自己來吧。”

寧長生一指點在書生額頭，書生的一生便盡在眼中。

閱覽完了書生的一生，他一時都沉默了……

怎么說呢，書生很有自知之明，完全當得起他對自己的點評：窩囊廢！

唯一值得稱道的，也僅有一點——那就是對妹妹的愛了。

可惜，也只有一點點……

這么說吧，當妹妹在挨打的時候，他別說是上去保護了，就連代替妹妹挨打都做不到——他所能做的，只有陪著妹妹一起挨打，甚至被打得太疼受不住了還要往妹妹身后躲。

所以寧長生沉默了，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就在這時，

他看了看書生的身后，不知何時起霧了……

他皺了皺眉，然后恍然道：“接你的人就要來了，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你妹妹的。”

書生這才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真是太謝謝你了，來世再……”

當站起身來抬起頭的時候，便只看到一道如鬼魅般遠去的背影。

他笑得越發開心了，“那些比妖怪還可怕的人，也只有真正的妖怪才能好好相與吧？”

“妹妹啊，哥哥沒用廢物了一輩子，不過到死的時候終于給你做了一件好事，這下哥哥可以放心走咯！”

就在這時，他只感覺身后一暖，不由得回頭看去。

一黑一白兩個鬼差，從敞開的鬼門關走了出來，聲音冷得可怕、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

“戚春華，年二十，死于非命，陽壽已盡！”

“生前無有為非作歹，卻也沒有累積陰德。”

“上路吧！”

戚春華開心地點了點頭，順從地跟著鬼差走入鬼門關。

“做人太苦了，下輩子我不要再做人了！”

他默默許下了人生的最后一個愿望……

……

月亮又綻放在夜空，和莽陰山所看到的也沒什么兩樣。

寧長生雙腳重重地踩在地上，內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穩感。

不用飄在半空的感覺……真好！

很快，

一片莊子便出現在了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