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就要通過這片風暴海了。
暴風雨狂烈的勢頭依舊,可是人的氣力卻遠不如之前。
不僅是他們,就連長壽公的氣力都衰竭到了極點。
唰!唰!唰!
一個見慣不驚的巨浪打來,可是長壽公那抓附船身的根系,卻在眾人目眥欲裂中崩散開來……
然后,巨浪之力便再無阻攔,欲要將整條船給掀翻。
“啊……”
船頭高高揚起,一片驚呼被風聲雨聲浪濤聲給淹沒。
“吼!”
長壽公罕見地爆出一聲怒吼,無數脫手的根莖再度甩下去,牢牢地抓附在船身上面。
緊接著,還有數百條根莖從樹身的底端鉆出,快速地蔓延到船身之上。
砰!
隨著長壽公發力,大船再度被壓了下去,重重地砸在水面,濺起一片腥臭的浪花。
“呼…呼……”
長壽公劇烈地喘息著,身體底端那鉆出根系的部位,滲出了黑紅色的血汁,隨著粘稠的海水在甲板上面前后滾動著。
顯然,生出這些根莖也讓他付出了某種代價。
轟!
又是一浪襲來……
“吼!”
長壽公一聲聲嘶吼著,抵抗著一波波巨浪。
可是卻有著越來越多的濁浪飛濺在甲板上面——這說明長壽公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不過船上眾妖自己都自顧不暇,哪里還有心思去顧及其他?
此刻,正應了那句話:各安天命!
有的妖精狼狽地趴在甲板上面,雙手血淋淋地扣住甲板。
有的妖精并肩擠在一起,互相鼓勵著,咬牙抵抗著風暴。
有的,指頭一根、又一根、再一根……直到五指全部松開,被大風吹走的留下一聲哀嘆,留下的伸著手痛苦地哀嚎。
還有的,一腳踹開了氣力耗盡的同伴,以防浪費掉本就不多的體力……
整條大船,生與死,光怪陸離。
……
而這邊,
前有鹿飛的照應,后有胡清雪的攙扶,寧長生倒是過得不那么艱難。
可是他的心里卻沒有半點喜色。
入目看去,
白靈一對兔耳無力耷拉著,身形在風中搖搖欲墜;
前面的哈冰冰死死地拽住她,兩人手指的骨節都已經發青發紫。
鼠黃風張大嘴巴瘋狂地喘息著,任由風雨灌進口中,又隨著唾沫緩緩淌出……
“長生……對不起。”
身后的胡清雪突然呢喃道:“妾身沒力氣了……”
下一秒,
她環在腰間的手臂松開,身子離開了寧長生的后背……
明明寧長生是沒有觸覺的,但是他卻分明感受到了一種……溫與柔離開自己的感覺。
“你沒有力氣了……你還攙著我干什么!”
寧長生罵了一句。
想也不想,就轉過身去。
啪!
他的手臂撈住了她的手臂,五指緊緊地握住了那纖柔的手腕。
胡清雪的眼眸緩緩睜開,眶兒瞬間就紅了,淚水混雜在雨水中竟是那么的明顯……
與此同時,
寧長生的右手從鹿飛的手中瞬間掙脫,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
“大哥!”
鹿飛極力伸手,卻并未撈住,瞪大眼睛驚呼道。
狂風緩了,暴雨緩了,倒飛的景色緩了……
寧長生左手拽著胡清雪的手臂,愣愣地看著那逐漸遠去的人——
神情懊喪的鹿飛、在哈冰冰手中掙扎哭喊的白靈、眼睛和嘴巴撐大的鼠黃風、瞪著牛眼的牛犁山,還有馬疾風……小馬的身子在打擺子,似乎狀態有些不妙?
可是自己都自身難保了,哪還管得了他呢!
“我怎么……就抓上來了呢?”
心里苦笑。
如果救到了胡清雪倒也還好,可……這純粹是同歸于盡的救法啊!
如此沒有意義的事情,我怎么會做呢……我的腦子呢?
寧長生在心里嘆了口氣。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次又他媽的感情用事了!
可是他的感情又堅決地表明:如果再重來一次,老子他媽的還是要救!
理性感性都是自己,隨性的自己……又還能說什么呢?
不過只有一句自嘲罷了:“如果仙道是要人絕情,那么或許我一輩子都修不成仙道了……”
就在這時,
手那邊的人兒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在風中扭過身來,小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面。
近在咫尺的呼吸,輕輕噴吐在他的脖頸。
寧長生轉過頭去。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白勝雪、貌傾城、淡雅卻難掩狐媚……她的嘴角竟掀起一抹笑意。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那唇瓣輕輕啟合,似柔似哀的聲音竟逆著風聲,清晰地傳進寧長生的耳中。
“確實茫茫……”
此刻已經被風吹出了大船,看著下面翻滾的如墨海浪,寧長生也不糾結此情此景她是不是在亂用詩詞,而是認真思考著自己在這‘滾海’中能不能游得起來。
就在這時,他突然愣住了……
只見,胡清雪那銀白光澤的發絲一瞬間枯萎蒼白,那張雖氣質清雅卻難掩狐媚的絕顏一瞬間蒼老,而自己所抓住的小手一瞬間皮膚皺褶……可是她嘴角的笑卻越發迷醉。
然后,她不知從哪里爆發出來的一股力量,掙脫了寧長生的手掌,將雙手都搭在了他的肩頭……
輕輕一推。
風聲,浪聲,雨聲,此情此景……全部都靜滯了。
寧長生倒向船內,手臂依舊保持著前伸的抓握狀,目光愣愣地注視著倒飛的胡清雪。
那枯萎的白色長發在狂風中飛舞、那破爛的雪絨長裙在狂風中獵獵、那蒼老的臉在風雨中依舊帶著笑意……那個纖柔的身子如凋零的花朵般被狂風漸漸吹遠。
那聲輕柔的話語依舊回蕩在耳邊:“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寧長生的身體飛回船內,目光還依舊定格在那被風吹遠的身影上面……
那道身影,很快卻又很慢的,消逝在了寧長生的眼前。
他動了動嘴巴,只吐出這么一句話來,“讓你不要看人類的狗血話本啊……傻狐貍!”
……
高天之上。
豹仙身子微動,目光爍爍道:“這是……”
雀仙并不言語,依舊淡然安坐。
豹仙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道:“恭喜你了……”
……
那股柔而重、向死而往生的力量將寧長生推入船內。
寧長生低吼一聲,就想要將身形墜下。
可是風大,力小,懸在半空,身如落葉……
“尸兄的心,能否再次助我一臂之力?”
可是那顆扎根在偏左胸口的心,宛若死了一般,并沒有給他半點回應……
那推力耗盡,寧長生就要再次被狂風吹出。
咻!
一道比狂風更快迅速的身影極速奔來。
在甲板上一蹬,高高躍起。
一把扯住寧長生的手臂,將他的身子用力往后一甩。
這身影的速度雖然快到了極致,但是氣力卻衰弱到了極點,只將寧長生的身體推出了幾寸。
但也足夠了……
一條血淋淋的紅舌,又一次纏繞在了他的腰上。
寧長生的耳邊,似乎聽到一聲松了口氣的嘆息。
眶中幽火劇烈跳動,眼睜睜地看著馬疾風錯過了自己的身子,四肢無力前傾地弓著腰被狂風吹走……那雙馬眼看了看自己、然后緩緩閉上,嘴角浮現出一抹好似舒暢的笑意。
就那么被風吹著,很快就消逝不見,也不知會墜入海底的何處……
“都要死了,怎么一個個的……都笑得那么開心?”
如果換了自己,一定會很沒形象地哭出來吧……畢竟死這玩意兒,實在是太過痛苦了。
可惜,他現在只是鬼火,哭不出來。
所以他只能咬牙唾罵:“蠢貨!你們都沒死過……難道以為死亡是什么開心的事情嗎?”
“愚蠢!難怪你們不能化形成人……人都貪生怕死,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最后,唾罵變成了呢喃。
“真的是,太蠢了……”
……
哈冰冰的長舌緊緊地卷住寧長生,力道之大,讓他感覺到腹部的肉體都被生生碾縮了一圈……
可是舌頭并沒有將他拉回。
或許是沒有將他拉回的力氣了吧?
他沒有回頭,也能清楚地看到——
哈冰冰一手拽住白靈,吐舌卷住自己,那張面白的臉漲得發紫,眼眶、嘴巴、耳朵都因為重壓而擠出了血;
鹿飛和鼠黃風緊緊地拽住她。
鹿飛頭頂那紫色的雙角黯淡無光,鼠黃風那圓滾滾的身子虛縮一圈。
牛犁山昂著頭哞叫著,張開手臂擋在幾人的身前,血霧從他的口中不斷噴出、隨著風雨飄來……
寧長生那種類少得可憐的嗅覺……似乎也隱隱嗅到了一陣陣血腥味?
想必,他們為了抵抗風雨…為了救自己,都付出了某種代價吧?
又何止是他們?
船上每個妖精都在拼命地和暴風雨作對抗。
慘叫聲、怒吼聲……
這便是凡俗的妖精,一場風暴就能讓他們拼了命來求生。
……
看著這一幕幕慘狀,寧長生再一次對所求的‘仙道長生’有了新的感悟。
“誰能長生?”
“亙古不滅的唯有這片天地!”
這是悲觀的現實,但他感悟到了希望,“不過我算是看明白了……仙道本就是逆他媽的天而行!”
他以前很信命的。
“嗚呼哀哉,時也命也……”這是他上輩子老死之時所說的最后一句話。
但現在,他有些不太信命了。
因為命由天注定,而不由己……
而仙道……本就是逆天而行!
唰!
就在這時,一片耀眼的金光襲來。
寧長生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
便是和風陣陣拂來,破爛的船在海面悠悠前行。
呼~
海風輕輕吹拂。
嘩啦~
海浪輕輕拍打船身。
萬里晴空,碧海連天……一片海闊天空!
那恐怖的風暴海和那些逝去的人,都被永遠地留在了身后……
長壽公那蒼老的、帶著喜極而泣的顫聲響起,
“諸位,風暴海……我們過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