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把《經濟學人》摔在星巴克的實木桌上時，冰美式的液體濺到了米白色西裝褲上。她抽出真絲手帕擦拭的動作，精準避開了鄰座男人投來的目光——那是雙嵌在松弛眼窩里的眼睛，正盯著她剛放在桌角的愛馬仕錢包。

“不好意思?！蹦腥说穆曇粝衩芍鴮踊遥七^來包紙巾，包裝上印著“XX集團十周年慶典”的燙金字樣。蘇曼瞥到他袖口磨出的毛邊，和自己手腕上百達翡麗的表帶形成刺眼的對比，接過紙巾時指尖故意懸在半空。

這是她第 37次相親失敗。母親早上還在電話里念叨：“曼曼，你都 32了，別總挑三揀四?！彼龑χR子涂口紅時想，挑三揀四總比將就強，總不能像表姐那樣，嫁給個開網約車的，現在連孩子報興趣班的錢都要娘家補貼。

男人起身離開時，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蘇曼注意到他拎著個半舊的帆布包，側面印著模糊的英文 logo，像是某家早已退出中國市場的外企。她打開手機相冊，放大上周在哈佛校友會晚宴上的照片，自己穿著高定禮服站在總領事身邊，香檳杯的反光在鉆石耳釘上跳躍。

第二次遇見是在小區的垃圾分類站。蘇曼捏著鼻子把過期的魚子醬罐頭扔進廚余桶，轉身撞進個堅實的胸膛。男人手里的紙箱散落一地，露出里面的獎杯——“2015年度亞太區最佳 CEO”的燙金大字沾著灰塵。

“走路不看路？”她撣著香奈兒套裝上的灰，語氣比垃圾桶里的餿味還冷。男人蹲下去撿獎杯的動作頓了頓，后腦勺的白發在陽光下閃得人眼疼：“抱歉，沒注意?！?

蘇曼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轉身時，聽見身后傳來塑料瓶滾動的聲音。她從雕花鐵門的反光里看見，男人正把散落的獎杯逐個塞進黑色垃圾袋，動作熟練得像在處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物業通知要檢修水管那天，蘇曼正在線上參加麻省理工的公開課。敲門聲響起時，她不耐煩地打開門，男人穿著件印著“XX物業維修”的藍色馬甲站在門口，手里拎著扳手。

“搞錯了吧？”她堵在門口不讓進，目光掃過他磨破的勞保鞋，“我叫的是專業維修公司?！蹦腥说暮斫Y動了動，從口袋里掏出張皺巴巴的通知單：“物業統一安排的，我是……兼職。”

蘇曼退到客廳時，看見他彎腰檢查水管的姿勢很奇怪，右腿似乎不太方便。工具箱里露出半截金屬拐杖，上面刻著的醫院名字，讓她想起去年在慈善晚宴上拍賣過同款定制拐杖。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她端來礦泉水時，男人正用布條纏著漏水的接口。他的手指很長，指甲縫里嵌著鐵銹，動作卻異常靈活，像在操作什么精密儀器?！耙郧?？”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堆成溝壑，“忘了?！?

檢修結束時，蘇曼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留下了個濕痕。男人掏出錢包想賠償，里面只有幾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不用了?！彼彦X推回去，注意到錢包夾層里有張泛黃的照片：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納斯達克敲鐘臺上，身邊的女人笑得眉眼彎彎。

暴雨夜加班回家，蘇曼發現車庫入口被棵倒下的梧桐樹堵住了。她剛要打電話叫拖車，就看見男人舉著電鋸從保安亭跑出來，藍色馬甲被雨水澆得透濕?！拔襾碓囋??！彼墓照瓤吭趬牵饘兕^在瓷磚上積起小小的水洼。

電鋸發動的瞬間，蘇曼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威士忌味。男人右腿發力時明顯在顫抖，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匯成水珠。她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里的老照片，年輕時的父親在工地指揮施工，也是這樣渾身濕透的模樣。

樹被鋸成段時，天邊剛好亮起第一道閃電。男人癱坐在地上喘氣，右腿不自然地伸直。蘇曼這才發現他的褲管是空的——原來那截拐杖不是裝飾?！?7年車禍，”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腿，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公司也在那年破產了?！?

那天晚上，蘇曼第一次請陌生人進了家門。她給男人找了身父親的舊西裝，尺碼有點小，卻掩不住他挺直的脊背。煮姜湯時，她看見他正對著客廳墻上的哈佛畢業證書出神，手指在“Summa Cum Laude”（最優異成績）的字樣上輕輕摩挲。

“我女兒也在這里讀書?！蹦腥私舆^姜湯時，杯子在他手里微微晃動。蘇曼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很亮，像藏著片很深的湖?！半x婚后跟著她媽媽去了加拿大，”他喝了口姜湯，“三年沒見了?！?

臺風天取消了所有約會，蘇曼窩在沙發上看老電影。門鈴響時，男人舉著她的快遞站在門口，紙箱上印著“倫敦藝術學院”的字樣。“物業說你訂的畫到了?！彼墓照仍谛P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拆開包裝的瞬間，蘇曼愣住了——那是幅她在拍賣會上失之交臂的莫奈素描。男人撓了撓頭：“前幾天在廢品站看到的，覺得你可能喜歡。”畫框背面貼著的拍賣行標簽上，成交價后面跟著一長串零。

“這太貴重了?！碧K曼的手指撫過畫布上的睡蓮，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真正的體面，不是穿什么衣服，是心里有多少溫度?！蹦腥艘呀涀叩搅碎T口，藍色馬甲的背影在走廊燈光里，像片被遺忘的海。

母親突然來訪那天，蘇曼正在廚房給男人包扎傷口——他為了幫隔壁老太太修空調，被掉落的零件砸到了手。開門看見母親時，男人正舉著她的珍珠項鏈，試圖幫她扣上后面的搭扣。

“這位是？”母親的目光像探照燈，掃過男人的拐杖和蘇曼來不及換下的家居服。蘇曼剛要解釋，男人已經站直身體，伸出沒受傷的左手：“您好，我是陳凱，住隔壁。”他的握手姿勢標準得像在商務談判，母親的表情瞬間從警惕變成了驚訝。

送走母親后，蘇曼發現男人把她的書房整理得井井有條。散落的學術論文按期刊分類，鋼筆在筆筒里排成筆直的隊列，連她隨手放在窗臺的多肉植物，都換了新的陶盆?！耙郧霸诠竟苓^行政。”他摸著書架上的《資本論》，“沒想到你也喜歡這套注釋本?！?

深秋的傍晚，蘇曼在梧桐樹下等男人散步回來。他最近恢復得很好，已經能扔掉拐杖慢慢走。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終于交匯的河流?！跋轮苡袀€經濟學論壇，”她遞過去張燙金請柬，“一起去？”

男人接過請柬的手指頓了頓，風吹起他鬢角的白發?！拔疫@樣……”蘇曼突然踮起腳尖，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領，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你這樣很好。”她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比那些只會炫耀游艇的男人好太多?！?

咖啡館的玻璃門被推開時，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蘇曼看著對面的男人熟練地用左手攪拌咖啡，想起第一次在這里遇見他時，自己是怎樣嫌棄地避開他的目光。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他手背上的疤痕處，投下溫暖的光斑。

“我申請了社區的創業扶持項目?！蹦腥朔畔驴Х壬?，眼睛里閃著她從未見過的光，“想做個幫助殘障人士就業的平臺。”蘇曼握住他的左手，感覺那道因車禍留下的疤痕，在掌心微微發燙。

窗外的梧桐樹開始落葉，一片金黃的葉子飄落在他們的咖啡杯之間。蘇曼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真正的體面，從來不是穿什么衣服，戴什么手表，而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能挺直脊背，眼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