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活動中心的會議室里，長桌被筆記本電腦占去了大半。蘇曼數著屏幕的數量時，陳凱正彎腰給最靠邊的電腦插電源，拐杖斜倚在桌腿邊，金屬杖頭和地板碰撞出輕響。

“張阿姨的兒子到了嗎？”他直起身時，后腰的襯衫被汗水洇出片深色。蘇曼遞過紙巾的瞬間，瞥見他工裝褲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畫紙，邊角卷得厲害——是安晴畫的太陽，昨天貼海報時被風吹破了角，他撿回來壓在書桌玻璃下。

“在隔壁調試麥克風，”蘇曼點開測試界面，鼠標指針懸在“視障模式”的按鈕上，“李教授帶了三個學生來，說要模擬不同程度的視力障礙。”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時，帶著股初秋的涼意。張阿姨牽著個戴助聽器的年輕人走進來，男孩手里捧著個鐵盒子，打開時里面躺著十幾支鋼筆，有塑料桿的廉價款，也有磨掉漆的舊款，筆帽上都貼著小小的太陽貼紙。

“這些是社區里殘疾人朋友捐的，”張阿姨的聲音有點哽咽，“都說陳先生用鋼筆給他們搭了座橋，也想把自己的筆放進來，湊個念想。”

陳凱的手指在鍵盤上頓了頓。蘇曼看見他喉結動了動，伸手去夠那支LAMY鋼筆時，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拿起支筆帽松脫的英雄牌鋼筆，筆尖的銥粒磨得快平了，卻在燈光下閃著溫潤的光。

“啟動頁加載好了嗎？”蘇曼輕聲提醒。她知道他昨晚熬到三點，把安晴的畫一點一點修復成矢量圖，說要讓那束光“像真的從畫里流出來”。

陳凱點頭，指尖在觸控板上輕輕一點。所有電腦的屏幕突然暗下去，接著，一點橘色的光暈慢慢暈開——是安晴畫的太陽，線條歪歪扭扭，卻在加載進度條的推動下，一點點填滿整個屏幕。

“這是……”李教授推了推眼鏡，聲音里帶著驚訝。他身旁的視障學生正用讀屏軟件識別畫面，當“太陽”兩個字被機械音念出時，男孩突然笑了：“我奶奶說，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心會替你看見光。”

張阿姨的兒子突然舉起手。他摘下助聽器，用手語比劃著，張阿姨在旁翻譯：“他說語音指令里的吳語發音，和他小時候聽的一模一樣，像外婆在叫他吃飯。”

陳凱的肩膀輕輕顫了顫。蘇曼想起他昨晚在書房里反復聽語音樣本的樣子，電腦旁堆著厚厚的方言詞典，那支新鋼筆在筆記本上記滿了注音，有些標錯的地方被他用紅筆圈住，旁邊畫著小小的太陽。

測試進行到一半時，社區的瞎子大爺拄著導盲杖來了。他摸著電腦鍵盤上凸起的盲文標識，突然把臉湊近屏幕，鼻尖幾乎碰到那個發光的太陽：“這光……是暖的。”

陳凱沒說話，只是伸手覆在老人手背上。蘇曼看見他那道車禍留下的疤痕，此刻正和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交疊在一起，像兩截在時光里生長的樹樁，根須早已悄悄纏繞。

午休時，大家湊在活動中心的廚房煮面條。張阿姨的兒子用手語比劃著要下面，陳凱笑著遞過面條簍，兩人的手指在半空碰到一起時，都默契地縮回了手。蘇曼看著鍋里翻滾的白汽，突然想起生煎鋪里那碗混著醋香的牛肉湯，日子的滋味，原是這樣一點點熬出來的。

下午測試心理疏導模塊時，李教授的學生扮演了位因工傷致殘的年輕人。當屏幕上彈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的安慰語時，扮演角色的女生突然紅了眼眶：“我爸就是這樣，出事后總說自己是累贅……”

陳凱的鋼筆在筆記本上寫得飛快。蘇曼湊過去看，發現他在“家屬話術指南”那頁畫了很多波浪線，旁邊批注著“要像安晴給我貼創可貼那樣，輕輕的”。

夕陽漫進會議室時，最后一組測試數據顯示合格。陳凱把那支LAMY鋼筆別回口袋，金屬筆帽碰到紐扣的輕響里，他突然說：“安晴以前摔破膝蓋，總讓我在創可貼中間畫太陽，說這樣疼就會變成暖的。”

蘇曼望著屏幕上漸漸暗下去的啟動頁，突然明白那束光從來不止在畫里。它藏在陳凱修改代碼時反復敲擊的回車鍵上，藏在張阿姨兒子調試麥克風時專注的眼神里，藏在每個被生活磨出傷痕，卻依然愿意相信溫暖的人心里。

收拾電腦時，那盒鋼筆被擺在了會議室的陳列架上。陳凱把那支舊LAMY放進去時，剛好和那支英雄牌鋼筆挨在一起，斑駁的銀色筆身和磨平的銥粒在燈光下對視，像兩個跨越時光的老友。

走出活動中心時，張阿姨塞給蘇曼一兜煮好的玉米。熱氣透過塑料袋滲出來，燙得她手指發麻。陳凱的拐杖在石板路上敲出輕快的節奏，蘇曼忽然發現，他今天走路時，左肩不再像從前那樣緊繃——那是車禍后落下的習慣，總覺得右邊空蕩蕩的。

“下周正式上線，”她啃著玉米說，齒間沾著金黃的顆粒，“我聯系了報社的朋友，說要寫篇報道，標題就叫《鋼筆與太陽》。”

陳凱的腳步頓了頓。晚風掀起他夾克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襯衫，領口別著的梧桐葉別針，在暮色里閃著微光。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支新鋼筆，在她手心里慢慢寫著：“還有我們。”

遠處的路燈次第亮起，把兩人的影子揉成一團。蘇曼握緊手心里的溫度，突然看見活動中心的窗戶上，安晴畫的太陽正映在玻璃上，和天邊最后一抹晚霞融在一起，暖得像杯剛煮好的玉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