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又夢到了那棵撐起天地的大樹。

大樹的樹身如同山巒，即使處在大地的盡頭，望去也依然占據了整片天地。它的龐然樹干直上高天，到穿透云霧才開始分出十數條巨龍般的枝椏，而其上的樹冠占據了整片夜幕，在星光下熠熠生輝。

凌云站在大地上仰望巨樹，感覺自己就如同浮塵般渺小。

但他看著這棵樹，卻沒有窒息和壓抑的感覺，反倒覺得那隔著無垠天地的大樹充斥著生命和向上的氣息，讓他親切。

他靜靜望著這巨樹，注意到那些奇異而粗壯的分支。如果不是長在這撐天接地的樹身上，那分支也應當各個如同山巒。

“一、二、三……十三、十四……”

也不知是巨樹太過龐大還是夢中的視力太好，哪怕距離無限遠，他都能看清那些枝椏，乃至枝椏上的木紋和樹葉。樹葉如同晶瑩翡翠，而木紋則流轉著星光，勾勒出玄奧瑰麗的線條。

一個神秘而燦爛的世界。

叮鈴鈴——

鬧鈴聲驚醒了凌云，他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的不是巨樹星空，而是出租屋斑駁的屋頂。

“又是這個夢……”

還有些睜不開的雙眼朝著脫皮泛黃的天花板，凌云搖了搖頭。

若是真的有夢中那樣的地方，倒也好了。

安靜片刻，他從吱呀作響的鋼絲床上坐起，披上自己的黃色戰袍。

回到了現實。

“您的外賣到了。”

凌云將打著死結的外賣袋子遞進了門縫，聽見一道小聲的“謝謝”。

已經轉過身的他迅速而溫和的回了一句“不客氣”，而后步入了電梯，低頭看著手機里的下一單信息。

好在下一單就在這一棟的14樓，壞消息是只差一分鐘就要超時了。

外賣軟件的算法總是如此“精準”，不會留給他片刻喘息的機會。

應該來得及。

凌云心里想著。

“春水華庭”是陵江市的豪華社區，一梯一戶的洋房，住的人并不多，電梯不會太慢。

縱然這里已經不是陵江最新最好的樓盤，住的反倒都是這座小城的“老錢”了。

不過畢竟只是小城的高檔小區，物業不比大城市周到而嚴密，外賣還是直接上門。

14樓到了。

凌云一步跨出，敲響房門，等到房門輕輕開啟，他快速道：

“不好意思晚了一點，您的外賣……到了。”

看到房門內那時髦漂亮的女生，他的聲音頓了一下。

“沒事兒，謝謝。”

“不客氣。”

凌云迅速轉身，悄然松了口氣。

正有些不尷不尬的想踏入電梯，后面響起一道遲疑的聲音：

“你是……凌云？”

凌云停住步子，硬著頭皮轉身，望著那個一臉驚訝的漂亮女孩，作出一副詫異的神情：

“啊，莊小小？”

“凌云！真的是你！”

莊小小瞬間露出笑容，雀躍道：

“咱們高中畢業都沒見了吧？這都六年了！你是不是已經，嗯……”

看著黃袍加身的凌云，莊小小的聲音弱了下來。

凌云笑了一下，岔開話題：

“你從國外回來了？我聽說你去國外讀研了。”

“嗯嗯，是呀。我上個月剛回來，在蓉城找了個……嘿，回家住兩天，真沒想到碰到你！”

莊小小敏銳的沒有提自己工作的事情，轉而俏皮一笑：

“凌云，有好幾個同學都研究生畢業回來了，大家都說聚一聚，開個同學會，你要不要來？”

凌云搖了搖頭：

“你們玩，我上班有點忙，恐怕來不了。嗯，我要超時了，就先走啦。”

“哦哦，好。”

莊小小似乎也反應過來這不是什么好主意，有些尷尬的小聲道。

凌云按下了電梯的向下鍵，看著樓層數字極為緩慢的挪動著。

怎么還不來……

湊巧被叫走的電梯上上下下，就是到不了凌云這一層，好像這個高檔小區突然就車水馬龍起來。安靜的門廳里只有電梯運轉的嗚嗚聲，時間慢得讓人心焦。

凌云側對著轎廂門站立，保持著沉默。

“凌云，我先進去啦，你慢點。”

莊小小望著凌云線條明顯的側臉，率先打破沉默，結束了這有些微妙的氣氛。

凌云笑著跟她招了招手，防盜門響起噠的一聲。

“小小，你在跟誰說話？”

“媽，你還記得我們高中那個凌云不？”

“當然記得啊，原來他不是你們班第一名？成績又好體育又好，很陽光帥氣的小伙子，每次家長會班主任都一頓夸。好像有一次見義勇為還登了報？現在這么有正義感的年輕人不多見了。對了，那時你日記里還寫他來著，什么要追上他的步伐、跟他去一個學校……”

“哎呀媽，你怎么偷看人日記呢……就是他。后來他不是沒去京大，出人意料去飛行學院了么？我打聽、不是，我聽同學說過，他在飛行學院也是個什么標兵，反正很厲害。”

“哦，那現在人得是機長了吧？他過來了？快請人進來玩呀。”

“……媽，正常再優秀再順利也沒那么快的，而且……看樣子不是很順利。”

“這樣啊，之前疫災五年，我看新聞說年薪百萬的機長也送外賣呢……”

“是啊，運氣不好吧……”

母女倆雖然略壓低了聲音，卻忘了老防盜門的隔音沒那么好，也更料不到凌云除了視力極佳，聽力也比大多數人敏銳得多。

不過隨著電梯轎廂關閉，也隔絕了她們斷斷續續的私語。

運氣不好……

凌云背靠在轎廂上，輕嘆一聲。

這個處境下見到老同學的確有一絲尷尬，但相比自身的困境，倒都是小事了。

他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又看了看備注為“師傅”的那個聊天。

師傅：凌云，合同的事情我幫你爭取了，但你知道，我也只是個普通教員，沒有行政職務，這事上起不到什么作用。你如果認識人的話，趕緊想想辦法，至少先把畢業證拿回來。

師傅：其他的不敢說，如果要陪酒，師傅還是能頂兩下的【奮斗】【奮斗】

凌云：謝謝師傅，真的。

師傅：【貓貓嘆氣】

看著聊天記錄，凌云又想起了第一次和師傅曾戈上真機的那一個下午。

落地后，年齡沒大他多少的師傅抽著電子煙，盯著他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問：

“你以前飛過？”

“啊？沒有啊師傅，今天是第一次上機。”

曾戈猛抽了一口，沉默一下，悠悠說出第二句：

“你小子是能飛出來的。”

當年的凌云聽到這話，不免有一些少年的得意，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期待。

而現在的自己……凌云有些落寞的看向轎廂的鏡子。

鏡子里并不是躊躇滿志的少年，不是穿著整潔制服的驕子，而是一襲略顯疲憊的黃衣，和——

一棵樹。

凌云忽然一怔。

鏡子里面，自己的背后，不知何時出現一片曠野，還有一株巨樹。

夢里的那株巨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