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院長這么一問，凌云下意識的縮了縮頭，莫名像是小時候被院長考校功課，或者做壞事被院長逮住——

院長只有做飯時像慈母，平時是絕對的嚴父，軍人出身的他對沒病的孤兒們重規矩到死板的程度，并且信奉黃荊條下出好人。

該說不說，歷來出身福利院的苦命孩子們雖然不見得有大成就，但極少有誤入歧途的，對這樣的背景來說難能可貴。

這絕對是院長言傳身教的功勞——他對孩子們規矩嚴，對自己同樣嚴格要求，從不玩大人小孩搞雙標那一套。

凌云自然不會讓院長知道自己昨天的非常經歷，更不想讓他知道自己不小心用了他名字……沒辦法，當時老洪一問，他要想假名，第一時間就是這個，實屬是脫口而出。

還好老洪死得干凈，院長名字也普通，不會帶來麻煩。

“就跑跑外賣，也沒什么忙的?！?

凌云隨口回答道。

院長沉默片刻，看著凌云，慢慢道：

“飛院的事情怎么樣了？”

凌云明白院長其實想問的是這個，但他只是呵呵笑道：

“畢業證在申請了，我的師傅答應幫忙?！?

他在院長面前不敢撒謊……但也沒有撒謊不是？

然而院長那雙極具穿透力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一切，卻沒有拿出格言或品德操守來教育凌云，只是繼續沉默。

沉默許久之后，院長才嘆了口氣，有些低沉道：

“是福利院拖累了你，不然的話……”

“誒，什么拖累？沒有的事！”

凌云提高聲音，罕見的打斷了院長。

他略微皺起眉頭，顯然不想聽這樣的話。

對他來說，福利院就是他的家，是他成長、生活和塑造三觀的地方。

還小的時候，凌云像每一個孩子一樣懵懂，對院長和王老師只是畏懼又親近。

王老師的細碎嚴厲卻又無微不至，院長的威嚴規矩和可口飯菜……不知多少個夜晚，小孩不老實踹掉的被子，必定會被兩人中的一個不厭其煩的掖起。

直到再大一些，早慧的凌云偶見兩人的愁眉，偷聽墻角聽到的“資金”、“撥款”，讓他明白福利院并不只是小孩子們無憂無慮成長的地方，也是大人肩上沉重的責任。

陵江是個不發達的小城，稅收吃緊的政府對福利院撥款有限。

院長無數次拜訪各個單位、企業、醫院學校和教會寺廟，幾乎整個陵江拿得出錢的部門都認識這位福利院的唐院長。

凌云第一次見到身軀雄偉、從不駝背的院長彎腰，就是在一位領導來視察批款的時候；第一次看到院長狼狽道歉，則是在要了教會的捐款又接受道觀和寺廟的贊助、被教會的人發現的時候。

不過縱然教會的人極不客氣、三令五申的讓院長將門頭的“平樂寺”、“白龍觀”贊助撤下，院長也是當面接受，背后死不悔改。

甚至有一段時間，院長讓眼尖的凌云沒事在路口玩泥巴當哨兵，看到教會的人突擊檢查趕緊回來報信，好臨時將牌匾換成教會贊助的——牌匾有好幾塊，誰來就換誰的。

直到院長發現凌云十分敬業，擅自爬到路口十多米高的松樹頂上當起瞭望哨，才將他揪下來狠狠揍了一頓，撤了他哨兵的職務。

在凌云的記憶中，對各個單位死皮賴臉、“兩面三刀”，是院長絕無僅有的不講規矩的時候。

但看著院長洗的發白的襯衫和自己碗里多出來的肥肉，即使還小的他也覺得院長或許不對，卻絕對沒錯。

那彎下的身軀顯得更加高大，露出的是背后光輝。

于是再大一些，凌云將自己的目標院校，從京大改成了飛行學院。

京大畢業固然前途無量，但仔細研究過的凌云覺得，飛行學院也可以海闊天空嘛，并且收益來得更直接——

至少疫災之前是的。

那時民航業蓬勃發展，二十三四歲剛畢業的副駕駛，年薪可以達到數十萬。能力過硬的，升機長不過五年，并且因為缺人并不十分講背景，能者優先。

哪怕京大畢業，凌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找到更高薪水的工作，或許長期更有上限，但短期很難。

就算只是副駕駛，只要開飛，幫助福利院、幫助院長和王老師減輕負擔綽綽有余。

院長和王老師年紀都不算小了，院長看起來精神，實際上離退休也沒兩年。

所以凌云迫切的想要幫助他們、幫助福利院，甚至為求速成，報考的是飛院下屬一個才成立的分院——若非如此，在本部的他應該不至于被暗箱操作成這樣。

但五年疫災突如其來，后面的事情，誰又能料得到？行業里的道道，凌云再用心研究再聰明機靈，不入其中、沒有關系，又從哪里去學？

直到把年輕的頭顱撞得頭破血流。

凌云的確是受院長影響和感染，想要盡早回饋自己長大的福利院，幫助并不算好過的弟弟妹妹們，才選擇了這條路。

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絕不怪別人。當時院長就堅決反對，希望他繼續報考京大，擁有更廣闊的前景。

而這是凌云少有的沒有聽院長的時候，自己偷偷填了志愿。

凌云沒有家，福利院就是他的家。所以不管再難再委屈，他從不后悔。

見凌云露出不高興，院長停了話語。他褶子橫生的臉上一片沉凝，心情看得出很是復雜。

他沉默許久，又吐了口氣，道：

“既然這樣，我也幫不了你什么，就送你件你想要的東西吧。”

“嗯？”

凌云詫異了。

片刻之后，在院長那寒酸的辦公室里，他看到院長從柜子深處取出了一把……唐刀。

刀在鞘中，鞘身長直，花紋考究，比電視劇里那些精致的道具看起來更為不凡。

像是正經的工藝品、收藏品，長得就一幅貴兮兮的樣子，和這又老又破的辦公室格格不入。

凌云一看這刀就想起來了。小時候他和周虎還有其他小孩常常偷溜進來玩這刀，甚至還拔出來過，是一柄開了刃的真家伙——

所以在被院長吊起來打之前，他們覺得這刀特別酷，每一個小孩都想要。

據說這刀是院長當年參軍得首長贈予的，也有說是院長那老紅軍父親從鬼子那里繳獲的，反正是有些來頭的東西。

所以長大之后，凌云也就不惦記，也慢慢對這些沒什么興趣了。

此時見院長拿出舊物，他連連擺手：

“院長，這是你的傳家寶，我不……”

“拿著。這東西在文玩市場上還值幾個錢，你先收著。若實在困難，就拿去賣了罷?！?

院長不容分說的將刀塞給了凌云。

凌云一時語塞。

這是福利院最困難的時候，院長都沒有變賣的寶貝，此時卻給了他，讓他去處理。

凌云自然堅決不干。就算真賣了這刀，錢也不會還給飛院的，而既不還錢給飛院，那也不必賣。

但是院長的決定一向不容反對，最后刀還是到了凌云手中。

于是凌云站在門口，拿著遲到的愿望，再深深的望了一眼這處處回憶的地方，走出了童年的大門。

三樓的辦公室里。

王老師站在院長身邊，透過窗戶望著凌云的背影，然后又看向他手上提著的長刀，不由露出驚異神色：

“你真把你這寶貝疙瘩給他啦？”

院長聲音低沉：

“在我這除了當擺設也沒什么用，還不如給他，可以解決下麻煩。”

王老師看著院長的側臉，欲言又止，最后輕嘆一聲，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