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在黑鐵紀2077年，偉大帝國的巴席利陛下親自領軍南下，把大陸從邪惡巫師們的統治中徹底解放了出來！帝國驅逐了邪惡的魔法，讓蒸汽動力和現代科學的光輝照耀大地。”身著古樸亞麻襯衫的年輕學者推了推壓在鼻梁上的眼鏡，抬頭環視了一圈坐在粗糙木桌后一個個眼睛閃著光的稚嫩面孔。孩子們專注的眼神讓年輕學者頗受鼓舞，他微微撇嘴，強行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欣喜，不想在到任后的第一堂課就讓自己顯得過于激動。

“這也就是新歷歷史的開始。以此為時代背景，巴席利陛下廢除了舊歷中所有的不平等制度，開創了以科技為基礎的、更加平等的新歷。”他輕輕翻動已經被他做滿各種教案標記的書頁，熟練地背誦出練習過無數次的教學講稿，“在隨后的49年中，在巴席利陛下和帝國議員領袖的大力推動下，蒸汽技術進一步發展，尤其是在特瓦大師成功改良蒸汽機后，帝國國力進一步增強……”

年輕學者在略顯生澀的開場后漸入佳境，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地講解各種知識點，講到重要的考點時不忘放慢語速，用更加樸實的詞語將內容更好地傳達給這些準考生，為他們明年春天將要面臨的高等機械學校入學考試打下基礎。

很快，這堂新歷歷史必修就臨近尾聲。年輕學者用手輕輕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時不時轉身用粉筆在黑板噠噠寫下一個個重要發明和具體時間，凹凸不平的墨綠色黑板上此時已經布滿了行行秀氣的帝國通用語單詞和類似阿拉伯數字的標記。

“呼。”隨著最后一個發明在黑板上落筆，年輕學者微不可聞地舒了一口氣，轉身向簡陋教室中的學生們露出一個微笑，“今天的課就到這里了。”

小教室內瞬間變得嘈雜了起來。看著孩子們的笑臉，年輕學者臉上露出了滿足的微笑。他清了清嗓子，擰開今天還沒打開過的水壺嘟嘟地灌下了幾大口。

此時小鎮已經臨近中午，一個身著開領布衣的少年一股腦地將書本掃入自己的布囊里，大步離開了教室。隨后，孩子們陸陸續續離開，只留下幾個當值打掃的學生還在教室中，原本擁擠的小教室突然顯得寬敞了不少。

年輕學者看了看花名冊，要是放在平時，教室中也許會零零散散地剩下幾個家境較好的孩子繼續一天的學業。但現在正值夏季末尾的秋收節，帝國一年中少有的大型慶典，正是鎮子最忙碌的時候，為了提高效率，這些孩子們不得不參加到勞動當中。要不是考慮到機械高等學校的入學考試在小鎮所在的西島行省、乃至整個帝國都舉足輕重，并且由營造官大人特批公學繼續上午的教學，這些孩子們可能已經在家中的商鋪、耕地，或是伐木場中幫工了。

年輕學者有條不紊地整理起手中的教案和名冊，表情逐漸由微笑變得凝重。高等機械學院的入學考試何其艱難，他深有體會，如果沒有高等文法學校的免試資格，資質一般的學生起碼也需要苦學2年才有可能通過，現在孩子們時間本就不多……年輕學者在心中悄悄為即將迎接考試的孩子們嘆了一口氣，做好了把戰線拉長、放眼后年考試的打算。

“賈路先生，這個是我這周的學費。”

賈路抬頭，看到說話的是一個十二、三歲樣子的少女，她有著一頭淺栗色的蓬松短發，還未褪去稚氣的圓臉上紅彤彤的，顯得極為可愛。她從貼身的布袋中掏出十幾個銅生丁硬幣，再三點數無誤后，才小心地用雙手將一小摞雕刻著持劍獅鷲的黃銅色硬幣遞了過來。

學者賈路雖然是第一天正式教學，但他之前每當因備課而感到緊張時，就會翻看學生的檔案，以此激勵自己。所以對于自己面前孩子的面孔，他并不陌生。她叫瑪娜，是班里年紀最小的孩子，卻在學習上天賦異稟，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檔案上甚至描述她有希望一次就通過高等學院考試。但她家境一般，雙親早亡，家里只有奶奶與她相依為命。這不由讓閑暇時間酷愛閱讀各種雜志連載小說的賈路對眼前的女孩的身世背景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

學者賈路看著瑪娜還沒脫去稚氣的小臉，她淺褐色的眼眸里沒有一點雜質。他輕輕向少女點了點頭，拿出用來裝學費的小鐵盒，將馬娜遞來的學費放入其中。他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溫柔，剛剛畢業不久的年紀，竟是有了幾分年邁慈父的感覺：“謝謝瑪娜，學費我收到了。”

瑪娜拼拼湊湊的十幾個銅幣碰觸到鐵盒底部，叮當作響，讓賈路的心不由得又是一沉。小鎮上，光是能夠支付得起公學半日課程一周1銀生丁學費的家庭就已經不多，而能夠把孩子送入一周學費4銀生丁全日制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腦內思緒飛轉，暗自算了一下自己的開銷，本月大概會有盈余，于是把手伸向錢箱，打算將學費退還給眼前的少女。但他的手在空中遲疑了一下，還是收了回來，打消了想要將學費退還的念頭。他自己也有過工讀求學的時光，自己這樣看似好意，反而可能會傷了眼前少女的心。

學者賈路回過神來，卻發現瑪娜依舊沒有離去，零星撒著幾個俏皮雀斑的小臉上眉頭微皺。他剛想開口詢問，瑪娜卻率先開口：

“賈路老師，馬洛爾小姐為什么突然離開小鎮了？”少女眼中帶著不舍，“我都沒能跟她好好道別……”

賈路微微挑眉，思考起該如何回應眼前的孩子。

少女口中的馬洛爾小姐是之前任職小鎮公學的老師，自己本來是要過來給馬洛爾小姐做教學助理的。之前學生的檔案和具體教學進度也是她提前寄給自己的，不說檔案的細致程度，光是上面所有單詞都一筆一劃認真書寫就能讓人看出她是位非常盡責的教師。

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有一天就沒來上課了，小鎮上的居民看到沒人上課，于是找到她家。但她房門緊鎖，房東說她根本就沒有出過門。后來大家等了大半天都沒有反應，只好破門而入，卻只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屋內擺放十分整齊，沒有絲毫入室盜竊、或是掙扎的跡象。小鎮官方調查后說她突然有急事回到自己在北方的老家，而且據說走得很急，東西一件都沒來得及拿走。雖然事件依舊有點蹊蹺，但小鎮治安很快就收走了她的物件，說是家里出了事情，短時間回不來了，所以要將東西收拾好寄回給馬洛爾小姐。小鎮又要忙秋收節，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賈路眼神柔和道：“馬洛爾小姐家里出了點事情，但她很快就會回來啦！”他面帶微笑，伸手摸了摸眼前少女蓬松的栗色頭發，或許是因為她的座位靠窗，她的頭發上還帶著陽光的溫度，“說不定她也要回家忙秋收節，然后把一家人都帶回到默巖鎮來過冬呢。”

瑪娜眉頭稍稍舒緩，眉毛彎成一個稚嫩的弧度，像是因為聽到馬洛爾小姐很快就會回來的消息而感到高興：“恩。”但她臉上的笑容稍轉即逝，下巴微張，似是還想問什么問題。

賈路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迅速從公文包里翻找出一張擠滿公式的紙。眉頭微皺，他趕忙把泛黃的紙張翻到背面，終于找到一塊較為空曠的紙面來做臨時的記錄。他旋即找了講臺下最近的一張破舊木凳落座，眼神柔和道：“瑪娜，有什么事情想要跟老師說嗎？”他微微伸手，指向不遠處的另一張小板凳，示意少女坐下。

瑪娜卻并未回應，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沒事，謝謝賈路老師。”少女撇了撇嘴，擠出一個微笑。微微鞠躬后，她跨上打著補丁的小布袋，轉身小跑出了這間位于鬧市區邊上的破舊小屋。

賈路輕輕嘆了一口氣，將自己情急之下隨便翻出的紙張胡亂塞回了公文包中。回到了小樓二層的辦公室看起了馬洛爾小姐留在這邊的教學檔案。因為這些檔案屬于公學的財產，所以也沒有被官方收走。

他坐在辦公桌前，一頁頁翻動手上厚厚的檔案，窗外天色流轉，年輕學者卻紋絲不動，專心致志地看著這一疊資料。這遠比他收到的那些零散的資料要詳細，里面具體記錄了學生的成績和學習進度，更有利于他規劃之后的教學。翻動間，一個熟悉的臉孔映入了賈路的眼中。

【瑪娜-尼安多】

【13歲-女-默巖鎮出生】

【動力學基礎：A；基礎數學：A；帝國通用語：A；……】

雖然在之前的教案中他就知道瑪娜在學習上和記憶力上天賦異稟，但看到具體成績后，賈路還是不由得眼前一亮，視線繼續向下掃去，越看越是驚喜。以她的成績說不定真的能夠一次就通過考試。學生有望成功躋身高等機械學院的入學考試，賈路瞬間備受鼓舞，更加專心致志地看起了眼前的檔案，絲毫沒有留意到窗外時間的流逝。

刷啦，隨著最后一頁檔案看完，賈路用力眨了眨泛干的眼睛。他心里已經對班上同學的情況有了更加詳細的了解，長舒一口氣。身體向后倒去，靠得座椅后背吱呀作響。他側臉看了看窗外，發現已近黃昏，于是起身，準備回到自己的臨時住所休息。

他的窗外，一名身形嬌小的女孩，雙腳用力躍起，在跳過地上一洼水坑后安穩落地，一對滿是泥濘污漬的皮靴在石磚路上噠噠作響。她的身影在即將進入集市人群時猛地一轉，從黃昏中消失，拐入了一個陰暗的小巷子。

背后鬧市區的嘈雜聲音越來越小，略感潮濕的小巷里雖算不上干凈，但也沒有多么骯臟。此時雖然已近黃昏，但是正值秋收節，小鎮上的人都身兼好幾份兼職，向女孩這樣早早回家的怕是全小鎮也沒有幾個。小女孩的衣衫上像是還帶著夕陽的余溫，穿行在陰冷潮濕的小巷中格外顯眼。她身形一轉，身影沒入一個老式的三層木質建筑的陰影中。

建筑一層沒有門，只是一面門簾，里面是一排往上延伸的木質階梯。樓梯約半層樓高，這是默巖鎮平民建筑的通用設計，因為身處南部森林邊，每當夏季風帶著水汽從海上吹入島內的森林中，都會經過小鎮。這樣的設計有效地將小鎮的住房與潮氣拉開距離，同時，防潮粉漿也只需要涂灑在樓梯間就可以了，這能夠有效節省居民夏季的開銷。唯一的缺點就是樓梯間光線太暗，不好開門，而且極易被人尾隨。但在帝國統治下治安良好的默巖鎮，類似尾隨入室搶劫這樣的暴力犯罪并不常見，一年到頭也不超過一兩起。

女孩放慢腳步，熟練地從布袋內翻找出一把小巧的鑰匙，鑰匙的匙尖已經被磨得變形，但好在還能用。盡管她已經走得極為緩慢，但老舊的木質樓梯還是不斷地發出痛苦的吱呀呻吟，仿佛下一秒就會塌陷。她眸中似有光芒微微閃動，像是兩團隱約閃爍的燭火。她準確地將鑰匙插.入鑰匙孔，擦咔一聲扭開了門鎖，這讓她不由得感到驚訝，以往需要摸索好久才能開門，今天竟一下就把門打開了。

瑪娜推門而入，沒有停留，她越過了公共盥洗室和廚房，徑直登上了入口旁側的樓梯，進入了二樓一間窄小的起居室。起居室內擺放簡單，她輕輕將包裹放在木桌上，怕吵醒屋內病中的奶奶。她從櫥柜里掏出一塊被布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殘缺黑面包和一些乳酪，然后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切成幾塊，盛到了碟碗中。

女孩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轉身拎起比她腦袋還大的鐵質水壺走向了二樓的公共廚房。經過以前多次失敗后，她這次沒有把水壺裝滿，而是裝到剛好一半的位置，這樣她就均均好能用雙手提起水壺。她把水壺抬到了爐灶上，然后轉動的旋鈕。

噠噠噠。

一陣點火聲后，爐灶上卻沒有反應，小女孩又嘗試了一次。

噠噠噠。

女孩望向漆黑的爐灶，上面還是沒有任何火光亮起。透過窗外熾烈如火的夕陽，她轉身看向了廚房墻壁上連接爐灶管道的一個投幣孔，向自己掛在脖子上的貼身錢袋伸出了手。但她猛地想起今天剛剛交完學費，自己身上已經一個銅生丁都不剩了，伸向貼身錢袋的手就又無力地沉了下去——看來今晚是喝不上熱水了。眼眸中難掩失落。

要不是奶奶一再堅持，自己一定不會花那么多錢去上公學……但一想到明天打工的工資就會發放下來，小女孩的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只要能夠通過明年的入學考試，自己前途不但一片光明，還能夠獲得豐厚的入學津貼，讓奶奶過上好日子，家境直接半只腳邁入小康。

當然，那是在女孩夢中也不曾出現過的場景。

雖然還未完全入秋，但是窗外天氣已經涼了下來。小鎮居民眼中秋收節夏末的風高氣爽，卻像一把無形的鋒利匕首，散發著陰冷的寒氣、悄悄潛入了這間簡陋的房屋，威脅著里面的住客，以及她年邁的奶奶。窗外天色漸晚，小屋的一樓已經陸續有人回來，但二樓依舊沒有人。小姑娘知道這是因為住在對面的杰克大叔和其他人晚上還在熔煉核心有夜班兼職，要半夜才能回來。

“要是奶奶能喝到熱水就好了……”瑪娜暗自嘟噥著，充滿稚氣的臉上有著一種與她年齡并不相符的成熟。

呲——！正當她準備將水壺從爐灶上捧下來時，接觸到水壺的雙手突然發出了劇烈的響聲，像是有什么被燙傷的聲音。慌亂間，她似是看到了自己的手掌被燒得火紅，下意識地收回了自己受傷的手掌，倒吸一口涼氣。由于收手過猛，她往后踉蹌著退了幾步差點跌倒，稚嫩的雙眸中盡是慌張和懼怕，甚至隱隱滲出了些許眼淚。

【Αγχιαλη’s palm /恒光熱觸/】

小女孩的腦內，突然出現了這串她能夠看懂的奇異文字。但她心里只有焦急，很快就把這串文字拋之腦后。現在正是一年中小鎮最繁忙的時候，不少商販或是地主都愿意花大價錢聘請勞動力，所以就算是沒什么力氣的她只要肯吃苦，也能賺到比平時更多的錢。在這樣的節骨眼受傷，她承擔不起。

呼，呼——！瑪娜往自己手上猛地吹氣，快步向洗手臺走去。卻發現剛才被燒得通紅的手掌已然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就連絲毫的疼痛都沒有留下。

難道是自己看錯了……？

片刻呆滯后，小女孩還是決定擰開了水龍頭，畢竟在這里洗手是免費的。

嘩——

摻雜砂礫的淡黃色水柱從水龍頭中緩緩流出，女孩手上傳來冰涼的觸感，讓她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地。在確認自己沒事后，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然后用力地在褲子上擦干了手。她沒時間糾結，既然沒有大礙，就得繼續為奶奶準備晚飯。

這次她沒敢直接接觸那個水壺，而是搬來了一個小板凳，踩在上面伸直了身子，搖晃著將水壺提了下來。她隱約看到了壺嘴吐出了些許熱氣，感覺到水壺內搖晃著的水有著溫度。小女孩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覺得自己手中的水壺突然變得沉甸甸的。她推門進入了房間，忐忑不安地將水倒入了矮桌上的玻璃杯內。

咕嘟咕嘟。

壺內的水流入杯內，竟真的冒出騰騰熱氣！

小女孩不敢置信地握住了水杯，真切地感受到了水杯上傳來的溫度。她沒有去考慮為什么沒有加熱的水會是熱的，心里只想著趕快能讓奶奶喝到溫水。而且有了溫水，堅硬難嚼的黑面包也會變得松軟一些，讓奶奶更容易下咽。

瑪娜趕緊又倒了一杯熱水，生怕水壺內的水溫下一秒就會消失。她看著熱水被倒入玻璃杯內，依舊熱氣疼疼，嘴角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還不自覺地嘿嘿輕笑了幾聲。

她將視線從杯中的熱水上移開，迫不及待地上前就要推開臥室房間的大門，要將奶奶請出來吃晚飯，要跟她說說今天課上學到的有趣知識，還有剛剛奇妙的事情。

叮。

起居室窗外的黑暗中傳來一聲脆響，那聲音及其細微，但卻像是打在了小女孩的心上。她猛地轉身望向窗外的黑暗，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她并沒有過多留意，今天怪事已經不是頭一遭了，而且也未必都是壞事，轉身繼續向臥室走去。

咔。

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細響，小女孩身后起居室的窗戶微微打開，裂出一條細縫，一道陰冷的氣息從中進入了房間，瞬間穿過了小女孩的身體。

下一秒，那充滿活力與希望的嬌小身體如同被重重落摔在地上的拼圖。小女孩充滿喜悅的臉上撕裂出一道道恐怖的裂痕，她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碎裂的身體就轟然倒塌，散落成一塊塊粘稠、惡心的黑色液體，滲入了地板的縫隙之中。頃刻間，沒了蹤跡，就好像默巖鎮這個貧民女孩從來都不曾存在過一樣。

啪嗒，啪嗒。

被夜晚涼風吹開的窗子敲打著房間的墻壁，像是在彈奏一首遙遠的歌謠。窗外，一輪圓月高高掛起，那是秋收節到來前的倒數第二個滿月。月光照耀下，窗外陸續返回住所的小鎮居民，一切都是這么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