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郡平原萬里無云，一輪圓日高掛天空正中。

那輪熾熱的白日像是有人用手指在天空中戳出的洞，好讓外面世界最純粹的陽光涌入大地上。

沒了云朵的遮掩，無邊無際的水藍色天幕帶著澄凈而耀眼的光芒從天空中傾倒下來，如同一簾廣袤的光瀑，將整個平原浸沒其中。默巖鎮坐落平原孤丘之上，在北郡平原上當屬最高，離天最近，自然也首當其沖。雖然現在正值涼爽的夏末，晌午的街道卻有著神奇的魔力，讓時光暫時倒流回盛夏酷暑。

鎮子街道上的石磚在陽光的照射下，在行人視野中被融化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又燙又刺眼。行人們既不敢抬頭看天，也不敢低頭看街道上的石磚，只得帶著草帽，又或是將看向前方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此時正是工廠早班工人換班吃午飯、商賈馬車補貨的高峰期。故此，任憑陽光如何毒辣，寶石杖大街上的人流車馬依舊絡繹不絕。大街盡頭，是嘈雜的集市，商鋪之間拉起各色綢緞、布篷來遮陽，遠遠看去，光影交錯下是如浪潮般起伏攢動的高矮人頭。里面有來集市廉價餐館吃頓午飯的工人、行色匆匆的運貨車夫、背著大包小包的旅行商人，也有集市公學里下課的孩子追逐嬉鬧。

但與街道上和集市的景色不同，不遠處的寶石杖大街治安署內卻有著罕見的平靜。署內的大廳登記處正在享受短暫的午休，而在署外處理馬車驗貨、收稅的登記亭前也只剩下最后一輛馬車了。

“西西卡利金屬行，進貨八桶伍德蘭麥酒、兩箱生鐵……”一名頭戴警盔的年輕緝私警員坐在登記亭內，目光順著手上牛皮卷軸向下看去，懶散道，“……貨品稅和關稅一共兩個銅生丁?！?

警員并沒有糾結為什么一家金屬行要進貨那么多麥酒。他只知道這是上午最后一輛需要登記繳稅的進貨馬車，而現在已經12:03分了——自己正在無薪加班！而僅有短短半個小時的午休不但已經開始了3分鐘有余，并且還在飛速流逝中！

車棚庇蔭里的車夫放下手中吃到一半的午飯，忙不迭點頭：“哎，哎，沒錯?！彼磸能噧饶贸鲈缇蜏蕚浜玫囊粡堖M貨登記書和兩枚古銅色的鑄幣，遞了過去。

那名年輕緝私警員接過關稅和登記書，然后快速瞟了眼車內的貨物。嗯，目測跟登記的那些差不多，為了趕緊午休，就偷懶不去打開查驗了。

嘭！

他提手一揮，登記書上空白處應聲出現一只昂首挺胸的持劍獅鷲。他剛要將登記書遞回去，卻被從旁邊伸出的手攔住。

年輕緝私警員眉頭微皺，正要轉身質問來者何人。卻發現那人正是緝私組竄升最快、也是最年輕的敦克爾警督。

自己在這個“桑拿房”里兢兢業業一整個上午，竟然在輪班前小小的一次摸魚中被上司撞個正著。此時的警員只希望運氣能夠守恒，并在未來眷顧自己。

警員對著敦克爾訕訕地笑了笑，擠出一個勉強而尷尬笑容，余光看見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名扛著麻袋的便服警員。

年輕緝私警員挑了挑眉，看來是治安署又有貨物要讓車夫幫忙運送。

秋收期間，為了免去各種文件處理，治安署經常會委托前來登記的運貨車夫幫忙在城內運送貨物。這一來減少了治安署原本就非常繁重的行政工作，二來，這對車夫也是好事——他們不但能夠在原本訂單的基礎上額外再獲得一份高于市價、且無需上報給車馬行的收入，還能與當地治安打點好關系。

但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敦克爾警督有別的事情要安排，也許暫時顧不上責罵自己。

“你去午休吧?！倍乜藸栆贿厡δ敲兯骄瘑T點頭致意，一手拿過那張登記書，“這里交給我們來處理?！?

“是?！北簧纤咀驳缴习嗝~的年輕緝私悻悻然起身，低著頭，腳底抹油一般，一溜煙就回到了署內。

敦克爾快速看了一眼手上的登記書，側臉啃了一口手上的番茄麥包，快速咽下后道：“唔，布茲·比奇爾先生，我們有一個運送的訂單要交給您?！彼D了頓，看向那名車夫。

“呃，好、好的，好的好的?！泵麨椴计澋能嚪蛱崾植亮瞬令~頭上的汗珠，忙不迭答應了下來。它滿是笑意的眼角皺紋彎成兩個滑梯般的弧度，原本因登記書被臨時攔截而出現的緊張神色已然消失不見，換成了一臉中了彩票的驚喜。

車夫一個轉身下車，就要幫忙把貨物搬上車。

“不必勞煩了?！倍乜藸柹焓謱④嚪驍r下，并揮手讓兩名便服警員將貨物搬入馬車的后蓬中，“我們需要您運送兩袋絲織品到半峰區的治安署。半峰區東，黃水晶街23號的治安署?！?

“你必須知道，這些絲織品十分精貴，所以駕車時務必小心。同時，治安署會派出兩名專員跟你同去，他們將直接負責搬運和交接，您只管駕車即可。”敦克爾頓了頓，從錢夾中取出三枚銀色的鑄幣，連帶著登記書一起遞了回去，“同時，我們希望您能優先運送治安署的貨物，并對這次運送守口如瓶。”

“哈……”那名車夫不自覺地笑出了聲，兩只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那三枚銀色鑄幣，心中百花已然怒放。他用雙手接過文書和報酬后左手一抖，將兩枚置于登記書上的鑄幣倒入右手，然后一下塞入了口袋深處，咧著嘴笑道，“沒問題，沒問題！這完全沒有問題!”

“那就出發吧，預祝您秋收快樂。”敦克爾別有深意地拍了拍那名車夫的肩膀，對方則旋即加倍回以諂媚的笑語。

敦克爾回頭看向馬車上的兩名下屬，吩咐道：“你們將貨物送到黃水晶街的治安署后，記得回來把文書處理好。然后你們今天下午就可以拿卡登記下班了。”

馬車后蓬里的兩名便衣警員聞言相視一笑，都是喜出望外，想不到在假期上摳摳索索的隊長竟然會在秋收期間主動給他們放假。

一名身著開領亞麻襯衫的便服警員起身笑道：“長官，收到！”

他叫諾埃爾，年僅20歲，圓嘟嘟的臉上是可愛大方的五官，帶著暖暖笑意的嘴角高高彎起，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給人一種鄰家傻兒子、非常容易親近的感覺。他下半張臉上撒著耀眼的陽光，照得他健康的小麥色皮膚熠熠生輝，上面若隱若現的淺淺雀斑都如散落的金箔，溫暖、且充滿活力。

他一旁的健壯警員一把將他拉回車棚內坐下：“我們還在執行任務?！敝Z埃爾旋即想起現在還沒有下班，馬上正襟危坐。

二人都是敦克爾在緝私小隊的下屬，他們并不清楚這次運送任務的實質，都只覺得這是份普通的護送，無非就是收貨人有錢有勢些，貨物也就跟著變得著精貴了些。在他們眼中，貨物送達之后就可以回家睡上一整個下午，躲開今天格外悶熱的工作環境。

敦克爾帶著笑意看著馬車載著貨物和二人緩緩駛遠，直到馬車被治安署的外墻吞噬。他輕咬自己的下唇，伸手擦去額頭滲出的冷汗。

在剛剛的某個瞬間，他似乎看到了諾埃爾那張年輕溫暖的臉龐被車棚內外交錯的光影切成了兩半——車棚下的陰影像是一把鋒利的屠刀，在他充滿喜悅的臉上留下了一條平整而深刻的切面。透過那個切面，敦克爾似乎能夠看見諾埃爾面皮下森白的顱骨、里面抽搐著的大腦，和那雙已經破碎，卻還在掙扎轉動的琥珀色眼眸。

敦克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象。只要他們成功歸來、只要歸來。自己就會幫助他們申請加入基金會，加入‘信使’小隊。

“抱歉?！倍乜藸栟D身向署內走去，他丟下這串低啞的單詞。任由其在晌午熾熱的檢查亭里瀝干風化。

他穿過署內空曠的回廊，警靴在大理石地面上噠噠作響。經過警員辦公室時，他進去喝了杯冰水，然后用力地啃了幾口還沒吃完的番茄麥包，囫圇吞下，與周圍的同事說笑了幾句。

“哈啊！……”敦克爾神色自若，他手心向上，雙手向天花板探去，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后彎腰從自己的辦公桌下的抽屜中拿出一個黑色的公文包，提起時，他順手掂了掂。

還怪沉的，沒想到幾本書居然也能這么重……敦克爾在心里暗自腹誹了一句，提著公文包向辦公室外走去。

“喲？去哪？”一個雙腳交置于辦公桌上的警員問道。周圍旋即有人附和，笑話摸魚·敦克爾竟然會在午休時間走動。

敦克爾扯了扯嘴角，笑道：“送個包裹?！闭Z畢，他將辦公室內的嘈雜和喧鬧輕輕地關在了門后。

順著走廊，他來到了治安署后門的馬廄，找了輛中等大小的治安署馬車，一甩手，將那個公文袋丟進了車廂內，然后咔嚓將車門關上。他透過玻璃向里看了一眼，視線被車廂內厚厚的天鵝絨紗簾隔絕，根本看不清車內的狀況。

“嘿！”敦克爾撐著扶手，敏捷地翻上了四輪馬車前的車夫凳。他另一只手甩開手上懷表的翻蓋：12:29分。

嗯，差不多了。

敦克爾在心里默數了幾個數，然后雙手一揚，揮舞手中韁繩。那聲“駕”與馬鞭在空中發出的炸響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車前的馬匹發出一聲低沉的哼聲，似是在抱怨這人下手太重。

寶石杖大街治安署短暫的午休隨著一聲鐘響被宣告結束，下午需要登記的車夫和旅行商人從大門口魚貫而入，將街道上炙熱和喧鬧的煙火氣帶到了這幢高大的石砌建筑中。治安署建筑的后門，一輛四輪馬車出現，帶著噠噠聲駛入街道。

那輛馬車很快被街道上洶涌的刺眼光芒涂抹不見，只留下一串車輪擊打在石砌街道上的聲音：

嘎達嘎噠，嘎達嘎噠……

…………

嘎達嘎噠，嘎達嘎噠……

寶石杖大街川流的行人中，一名頭戴罩帽的女工用雙手推著木質三輪車艱難地前進著。那名女工十分賣力地推著那輛三輪車的車身幾乎與她一樣高。烈日下，她一頭短發劉海已經被汗水凝聚成一縷縷粘稠的膠狀物，緊緊地貼在滿是汗水的腦門上。她身上衣裙也早已被汗水浸透，顯然，她已經為了這份送貨的工作奔波了整個早上。

為了防止她推車里的面包和罐裝牛奶遭到正午烈陽的暴曬，她特地用一張打滿補丁的干凈毯子蓋在了推車上，將珍貴的商品好好保護了起來。像她這樣的送貨女工，除了要按時準點地運送食物到小鎮各處，還要兼職推銷員，幫助雇主在街上尋找潛在的客戶，諸如旅店、鐵匠鋪等，由此獲得額外利潤。

頭戴罩帽的女工很快將目光鎖定在了一棟集市旁的老舊建筑。她發現建筑中陸續有小鎮孩童出現，并敏捷地嗅到了商機，她抿了抿嘴，然后輕輕點頭——這是她給自己打氣加油的獨家秘法。打完氣，她推著一車面包和牛奶就急趕著走過去。

她非常幸運，趕到時，正巧遇到一位學者打扮的成年人從屋內走了出來。那學者站在門邊揮了揮手，與最后一個孩子道別。女工一眼就看出那名學者可能擁有這棟建筑的話事權，而且他神色柔和，極有可能十分好說話。老板囑咐過，對付這樣的客戶，應該采取“連珠炮”戰術，用連環推銷、不給對方絲毫可以思考或是推辭的空隙。

她一步上前，開口道：“先生您好，請問您需要訂購面包或者牛奶嗎？您知道，這些食物對孩子的健康非常有利。那么多的孩子，一定也需要食物吧?！蹦敲ぴ谛乜谔崞鹨豢跉猓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悅耳、關切。

她面向那位學者正色補充道：“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們的食物絕對新鮮！而且現在正值秋收，我們的長期送餐合約的首月價格將只會收取平時一半！您絕對找不出比這個更加合適的價格了！”

正如那名女工所料，年輕學者在一連串推銷的轟炸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現在自己必須乘勝追擊：“親愛的先生，請問您是一名教師嗎？”

“啊，嗯……”那人下意識地回答。

女工聞言心中一喜，帝國重視教育，小鎮公學更是由北郡營造官直接撥款，越過了本地行政區劃。

“我敢斷定，您一定是位非常盡職的教師！”她頓了頓，一套邏輯自洽的完美說辭已然呼之欲出，“如果孩子們能夠在公學上課時填飽肚子，不但能夠更加用心地學習，而且還能減少孩子們家庭的負擔！我相信，像您這樣慷慨、親切又有責任感的教師一定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

“啊……”那名公學教師下巴微張，似乎有些心動，“那么你們是怎么收費的？”

成了！

那女工喜笑顏開道：“尊敬的先生，這里人太多了，或許您可以讓我將貨品推去建筑的后院，我可以給您些面包和牛奶，免費試吃。”

對方果然答應了下來，她便欣喜地推著木車進入了集市公學的院子中。

后續的交易非常成功，那名教師甚至直接買下了部分面包，和一大桶鮮牛奶，這讓她不得不需要回到面包房重新裝貨。

“唉嘿嘿～”從院內走出的女工對著天空，臉上綻放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她原本爬滿汗漬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竟如一塊璞玉般美麗。她又抿嘴點頭，推著三輪木車就消失在了街道上來往的人群中。

嘎達嘎噠，嘎達嘎噠……

同樣是消失在陽光中，這次的嘎達聲，更加輕快、更加愉悅。

…………

“呼……”小鎮公學的臨時助教，賈路先生靠著教室的門廊長舒了一口氣。他確認過了那批剛剛買下的“貨物”，狀態非常良好，并且現在已經被存放在了公學的地下室里。地下室內已經被打掃干凈，環境隔音、干燥，還有一個暗道，通往基金會特設的地下訓練場，簡直就是庇護他人的絕佳場所。

他拿出手中的懷表看了看，確認周圍并無異常。他自嘲似的輕笑一聲，就算真的有異常，公學距離寶石杖大街治安署不過幾百米，只要自己拉響警報，這里很快就會被聞訊趕來的緝私警員和刑偵治安包圍得水泄不通。

這里絕對是他能想到小鎮上最安全的地方。

正當他長長舒出一口氣，公學門外傳來了一陣清脆的敲門聲：

嘟嘟嘟！

“您好！我是一名信使，請問賈路先生在這里嗎？您有一份來自艾辛格爾的郵遞包裹需要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