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八月底，正值夏末，不但進入西島的水汽早已隨著季風進入了俄薩山脈包圍中的南部森林，北郡夜晚也已經初見涼意。這使得孤峰之上的默巖鎮夜晚的空氣又冷又干，讓雨霧街上炸響的那串少年嘶吼聲聽起來都十分干啞，好像那人好幾天沒喝水，聲音里卻有著莫名堅定和決絕。

嘭——！

一個人影從街道上凸起的巖土庇護所中倒飛了出來。那身影帶起一陣塵土，倒退幾步站穩身形，旋即轉身，向著馬爾沖來。

馬爾見狀停下怒吼，放緩腳步，準備揮動黃油刀迎擊的同時定睛看去。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正是安迪。他右手包覆著自己的左手手掌——左手被人沿著掌骨的邊沿切開，鮮血噴涌的同時，一根根手指顯得長了一倍有余，像是一簇風箏的尾線在他右手中迎風扭動。

見到安迪的傷勢，馬爾倒抽一口涼氣。他眉頭緊皺，下意識地握住了左手，似是感覺自己的手指也在沿著指縫裂開。

“跑！”安迪臉色蒼白，低聲吐出了這個字。

馬爾雖然心里難受，但他自知現在只得緊咬嘴唇，轉身跟著安迪一起逃跑，心中思緒糾結成一團，只覺得自己窩囊。他眼眶發紅，轉頭跑去，不敢再去看安迪慘白的臉色。

二人沿著街道逃跑，一路無言，空曠的石質街道上只能聽到二人一前一后的啪嗒腳步聲。

不安會讓時間的流逝變得難以捉摸。

馬爾眼中模糊的景象散去，再次定睛看向前方時，已經能夠透過不遠處街口的燈火看清那條街上熙攘的人群。那里二輪公共馬車時不時駛過，馬蹄和車輪踩踏在鋪滿石磚的道路上，發出悅耳的噠噠聲。

馬爾緊緊皺起的眉頭略微舒緩，似是看到了二人活下去的希望。

“救命！”馬爾用力揮手，震聲大喊，“救命！謀殺！有人要謀殺！”一連串的吼聲如煙花，炸響在雨霧街的石磚路上。遠處街口的人群卻無人停留，像是沒有聽到一樣。

“救命！救命！救命！”馬爾深吸一口氣，又一連喊了三聲后，他感到自己喉嚨處像是卡了一根鋒利的魚刺。一低頭，馬爾用力地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

抬頭看去，不遠處的街道上依舊無人回應。人群和車馬從雨霧街左邊的建筑后出現，然后消失在另一邊的石墻，像是一張不斷移動的畫卷上出現的人物，而雨霧街的兩邊就是畫框，將他們與馬爾和安迪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但是自己明明能看到那里街道上的光，聽到他們走路、熙攘的聲音，聞到那邊街上的麥酒香。他甚至已經能夠感覺到身處人群之中卻無人理會的那種獨特窒息感。

“救命！”馬爾嘶啞著聲音喊道。他就像是落水的稚童，看著岸上無動于衷的人群，絕望地一邊揮舞雙手，一邊竭力嘶喊。憤怒之下，馬爾一揮手，將手中的黃油刀向前方街口丟去，“救命！救命！”

叮。

那黃油刀卻像是撞在了一面無形的墻壁上，反彈了回來。銀色的小刀折射著路燈的光，如一顆發光的小石子被甩向湖面，蜻蜓點水般在石磚路上發出零星的叮叮脆響。

黃油刀接觸那無形的墻壁時，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墻上的街道和其中的人影像是暴雨中的水彩，跟著被洗去了顏色，露出了原本冰冷的石墻。

看著眼前人流熙攘的街道被洗去，馬爾停下腳步，呆立在了原地。

那是一堵墻，通過上面切割整齊的巨大石磚馬爾一眼就認了出來，是默巖鎮的圍墻。越過它，就是孤峰下的懸崖。

這一刻，憤怒也好、悲傷也罷，都跟著他眼中希望的光芒一起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石墻上冰冷的月色。

但馬爾隨之心中卻緩緩舒了一口氣?；蛟S對他來說，相比見到街上行人對他人的困難毫不在意，眼前抹去他和安迪逃生希望的幻境更容易讓人接受。

他與身后的安迪相繼停下了腳步，兩人呆站在了雨霧街上。

道路兩邊的石砌民居還沒亮起燈火——顯然，環峰區的居民都在工廠上班。陰沉而高大的石制建筑相互依靠，組成了一張不透光的遮布，將馬爾和安迪，連同路燈和月色一起封鎖在了雨霧街盡頭的死路上。

還不能放棄希望！

馬爾腦中念頭閃過。他抿了抿嘴，側首向后看去，發現身后的街上除了安迪之外，空空蕩蕩。對方放棄追殺的僥幸念頭在他腦內一閃而過就被否決，現在二人除了正面迎擊之外已經沒有別的的辦法了。

馬爾向安迪走去，輕嘆一聲道：“是城墻。”他旋即將自己的行囊背于胸前，將一根背帶猛地拽下，撕扯成數條，“先處理一下傷口吧……”

無論接下來如何，安迪現在渾身都是傷，特別是左手急需處理。否則運動量加大，很有可能會導致他失血休克。帝國醫學理論和實踐都非?！昂肋~”，如果現在處理不當，就算之后活下來，醫生也可能會連帶安迪整個手腕一起截肢，讓他成為半個廢人。

安迪眉頭微皺，余光看向后方空蕩的街道。片刻猶豫后，用右手捧著自己散成一攤的左手遞了過去。

馬爾雙手拿著布條，快速包扎起了安迪的左手。一圈圈的布條旋即被鮮血染紅，但好在傷口已不會像剛剛那般暴露在空氣之中。

“謝謝……”安迪嘴角抽了抽，擠出了個勉強及格的低配微笑。

嗡——

他左手握拳，黃色光芒微微亮起，上面凝結出了一層土黃的石塊，將包扎再次加固。

馬爾回頭看向剛剛二人一路跑來的街道，扶著安迪在街道的正中間坐了下來：“先在這里休息吧?！?

無論對方出于什么原因沒有追過來，他總不可能帶著負傷的安迪跑回去找對方送死。不如抓緊時間休息，能恢復多少體力是多少。

馬爾眼角余光看見了街道上的路牌，雨霧街224號。

他并不清楚這里的具體方位，但他記得自己聽到過酒館老板娘拉響的蒸汽警笛。街道都是直線，所以無論他們在雨霧街上的什么地方，只要他們還在，帝國治安署就有可能沿著雨霧街追查過來。

正當馬爾這樣想著，他周圍的景象突然開始變得扭曲。

安靜的街道上，建筑和城墻如麥芽糖一般被迅速拉長，原本清晰真實的建筑細節與光影變成了一幅由一條條灰白筆觸交織而成的抽象畫。

馬爾眉頭緊鎖，他既想大罵對方要來就痛快點，又覺得自己能拖一秒是一秒。

灰白線條被拉得越來越長，相互交織、彎曲，形成了一個倒扣于二人頭頂的編織籃。環境逐漸陰暗的同時，天空中出現點點星光。

叮。

叮叮。

一個閃著光的火柴小人從黑暗中跳了出來。它像是幼兒園匯報演出上第一個出場孩子，略顯羞澀地拖著步子從黑暗幕簾中登場。他的雙腳踩在街道石磚上發出的聲音，正是之前在旅店窗外黑暗中的叮叮脆響。

叮，叮叮叮。

周圍叮叮聲此起彼伏，越來越多的閃光火柴小人從黑暗中出現，它們手牽著手，沿著穹頂的邊緣整齊地跳起了舞，口中吱吱呀呀地唱著一首有節奏的歌謠。那稚嫩而扭曲的歌聲像是在贊美，像是在歌唱，與黑暗穹頂上逐漸璀璨的星空交相呼應。

“歡迎?！?

清冷的女性聲音從黑暗中響起。一個高挑的身影旋即從黑幕中輕輕一跳，躍過了發光小人圍成的舞圈，進入了二人的視線中。

她左手戴著鋒利的銀色護指，雙手捻起裙擺，微微給二人行了一禮。

馬爾和安迪見狀先后起身。

前者起身前拿起了那把跌落在地上的黃油刀，這是他唯一的武器。而臉色依舊蒼白的安迪則是一個健步橫在了馬爾身前，右手握拳橫與胸前。他左手傷口包扎后已經不再流血，勉強能夠移動身體。

那個身影面容清秀，看上去二十歲出頭。它漆黑的頭發微卷，在腦后扎成了一只高馬尾，深藍色的眼睛跟馬爾很像，只是顏色更加深邃，類似于夜晚的起伏的海面。她身著一條通體漆黑的紗裙，層層黑紗相互重疊，舞動間隱隱有微小光點忽明忽暗，與她身后的星空近乎融為一體。

馬爾目光掃過，最終停留在她的耳墜上。那是一對藍寶石制成的長角甲蟲，它透藍的身體在星光照耀下格外顯眼。甲蟲的口器處是鋒利的黑曜石，像是甲蟲長出了牙齒，咬在了她的耳垂上。

“為什……”

“死是一定的?！鄙倥Z氣沒有一點起伏，面無表情得像是在念稿，“只是我很好奇，你們剛剛的魔法術式，并不是被信件激發特質后的初學者能夠使用出來的。所以究竟是受到了誰的指使？艾辛格爾盟會？公正所？不過我覺得大概率就是盟會的野人吧？”

馬爾下巴微張，還沒吐出一個字。那個少女已經再次開口：

“太遲鈍了?！蹦呛谌古运α怂ψ笫值淖o指，“果然還是跟死人交流更加輕松?！?

馬爾一眨眼，對方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原處。

下一刻，她的身影從安迪身后的影子中浮出，精致而蒼白的臉龐在馬爾視野中猛得放大，似乎就要貼上他的眼球，鑿個洞、然后穿透他的頭顱。

馬爾眉頭緊皺，沒想到對方竟然繞過了安迪，直接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而且這個距離，自己怎么也無法躲開她的攻擊了……

馬爾思緒轉動間，她鋒利左手護指攥成錐形，直向馬爾胸膛刺去。

鐺！

一聲脆響，少女鋒利的護指像是用力戳到了一塊鋼板上?！鞍?？！”少女淡漠的臉上突然寫滿了意外。她手腕不受控制地一抖，其中一根護指竟直接被彈得飛了出去。

聽到背后動靜，安迪回過神來。他猛地轉身，用腰部轉動帶動手肘，帶起刺耳的烈風聲，直直砸向少女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