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蘭通往“三岔路口”的官道兩邊都是麥田，天邊太陽越爬越高，有些收割好的麥子已經被綁好后堆放在了田地之上，等待著下午被收走，有些則還立于田野之上，鵝黃的麥穗連成一片，風一吹，起起伏伏，似是要通過遠處天地相接的地平線，將漣漪蕩漾到水藍的天空里。官道上，一輛輛馬車拖著背后拱形的貨棚，斷斷續續地出現，像是浮于麥浪之上的移動島嶼。

“馬爾先生您千萬不要介意！秋收節前，鎮子上的馬車都用來往“三岔路口”送面粉和麥酒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誰叫營造官就是不鋪鐵路？！”馬車前身著短袖麻衣、頭戴草帽的中年漢子一只手牽著韁繩，一只手撐著車板喊道。不等車棚內的二人回應，他自顧自地繼續，“以前我天天在釀酒房不知道，現在去了三岔路才知道就連默巖都有熔煉之心，早就開大熔爐供暖供能了！你們說我們小鎮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天天跑著三岔路口，我都覺得那里的選的地方都要往默巖偏多一點，腳下的路都走得不舒坦！”

駕車的漢子叫彼得森，是小鎮釀酒廠的幫工，身型魁梧力氣大，平時都是在釀酒坊里幫工，今年搶到了車夫這個“美差”。運貨車夫一天往返伍德蘭和三岔路口兩次，一個來回4小時，除了卸貨和裝車時需要動動手腳，其余的時間無非是駕車哼曲兒賞景，新歷之后，更是不必擔心沿途出現奇異怪物或是劫匪，而且還能收到通行補貼，可謂又閑又肥。彼得森今年擠破了腦袋才得了這個差事。可真做起了運貨車夫，才知道這個工作對他來說極其折磨。

與粗野的外表大相徑庭，彼得森是個愛碎碎念的人。每天幾個小時獨自駕車于原野送貨可要了他大半條命。于是總在路上憋了滿滿一肚子的話，每當卸貨或是回到小鎮抓到人就會說個不停。一兩次倒也還好，幾個星期下來，早已名聲在外，成為了連聒噪婦人見到都要繞路走的狠角色。他不是沒有苦苦哀求酒廠老板換人，但每年車夫的身份文書都需要上交三岔路口用以核實身份，任他再不情愿也得硬著頭皮把剩下的一個半月頂下來。馬爾和安迪的出現無異于干旱之后的大雨，給了彼得森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載人聊天，搶著就把找不到馬車的二人迎了上來，還給二人騰出了位置。

坐在車棚內酒桶旁的馬爾和安迪相視一眼，都接不上漢子的話，只好點頭稱是。彼得森也不去管二人的應和是否發自內心，單純因為這半個上午的車程終于有人能聽他說話而感到由衷地開心，話語起伏間都能聽出笑意。

馬爾和安迪也不覺得他聒噪，前者基本不怎么離開老宅，更別說小鎮了，聽他分享見聞，多少都有收獲。后者則是單純喜歡聽人絮叨。安迪眨了眨眼，問道：“那以后鋪路不就好了？”

彼得森眼珠一轉，臉上笑意更濃。這幾個星期的車夫做下來，他見到了三岔路口里堆積的各種貨物和秋收節前的集市場，閑暇時更是道聽途說了不少東西，讓他一時間覺得眼界大大開闊，甚至暗自羞愧自己之前談論的話題總是三句不離酒。現在安迪的提問正中他的下懷：

“安迪小老弟，現在鋪個鐵軌真的是老貴了，一個鎮子一條鐵軌，就算營造官大人肯，北郡的錢包也不肯吶！北郡不如南郡，距離首都近，我可聽說雷克泊哪里的營造官酸摳酸摳的。我可聽說他們要搞什么‘鄉鎮村莊包圍物流城市的發展’，這不，我們伍德蘭就是那個村鎮！哎！而且雷克泊再大，也不能一秋收就把整個北郡的東西都送進城吧？這就是他們搞了‘三岔路口’的原因，用于統籌西部伍德蘭，和南部默巖鎮的物資。

“你看，他們在三地之間建一個存放物資的中心，連接雷克泊的那邊就鋪上鐵軌，兩邊鎮子就繼續用馬車往那里來回拿送物資。哎？你看這不就成了？！”

馬爾摸了摸下巴：“那為什么不在‘三岔路口’那里建一個大市場，這樣不是更方便物資交換嗎？”

“嗨！”彼得森甩了甩手中韁繩笑道，“那你說這收錢可怎么辦？我聽說大鎮子那邊做生意可都是要給官方交保護費的，好像叫泰克斯還是什么。”說到這，彼得森嘿嘿笑出了聲，似是自己在泄露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三岔路口在三個鎮子中間，你說到底誰收保護費？三家一起收又怎么分？這就跟小鎮里的那兩家釀酒廠一樣，都是暗地里不對付，還非得從同一個地方收小麥。”

馬爾摸了摸下巴，點頭附和。他覺得彼得森的比喻雖然并不恰當，但是道理還是能說得明白。一旁的安迪更是有意捧場，大呼內行，哄得彼得森臉上竟是一陣潮紅，似是遇到百年知己，爽快地把他們的車費給免了。

彼得森看了看遠方的地平線：“小老弟啊，你們倆是要去雷克泊吧？那可是大都市……”

安迪搖頭：“本來是要直接去雷克泊然后坐蒸汽列車去特瓦港轉輪船的，但狄安，呃、就是尼塔娜阿姨面包房的狄安，叫我們去默巖鎮給他老爸送信。”安迪全盤托出，這樣也免去了伍德蘭車夫在三岔路口喝酒時偶然聽說二人去了默巖鎮而感到奇怪。

“哦……”彼得森點了點頭，眼神中羨慕溢于言表，“蒸汽機改良之后，最大的發明莫過于蒸汽列車和輪船。嘖嘖，現在你們兩個一下就都要見到了，可羨慕死我了……等回來一定得給我講講。”他旋即話鋒一轉，又開始就營造官遲遲不鋪路、三岔路口列車不買票連摸都不給之類的喋喋不休，說到一半，還不忘吐槽要是三岔路口建得距離默巖比較近，狄安爸爸也沒必要跑去默巖鎮趕大集市，早就來我們伍德蘭了。他說話間不忘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清水潤喉。

安迪和馬爾靠著馬棚，隨著馬車在官道上有節奏地起起伏伏，不斷向三岔路口駛去。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應和彼得森的碎碎念，時不時提出幾個問題。彼得森就像是不會累的無底話匣，東扯扯西講講，有時竟能將看似遙遠的話題串聯在一起。讓馬爾和安迪不禁在內心感嘆，如果“話癆”是一種“特質”，眼前其貌不揚的車夫彼得森必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絕世強大以太使。

道路兩旁的麥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遠到能夠連接著遠處天空的一汪青綠。當處于一望無際的曠野中時，平原上清爽的風就會擁有種奇異的牽引力，既能把目的地吹遠，也能把目的地拉近，這完全取決于當時風的心情。可能是受不了草帽車夫的聒噪，不知不覺間，風將高石墻后的三岔路口吹向了承載馬爾一行三人和飄香麥酒的小鎮馬車。

“豁，看！那個就是三岔路口。”彼得森指向地平線遠方的一個黑點。黑點的出現像是進一步激發了他的靈感，“你們到了之后直接往南、呃就是往右手邊走。我之后得直接去路口倉庫卸貨，還得去裝貨，嘿嘿。所以就不用等老哥我卸貨啦！然后你們倆找個回默巖的商鋪馬車，說不定能在中午之前就到了！默巖跟我們伍德蘭一樣，馬車一般都是一天跑兩個來回，只是他們那里更近，有些人還能一天賺三個來回！你說氣不氣人！”說到這里，彼得森又是唏噓北郡發展資源分布不均。

隨著黑點的不斷擴大，三岔路口也逐漸變得清晰。那是一圈由橙色磚石堆砌而成的“小鎮”，從遠處只能看到兩個入口，一個正向馬爾一行人大開，另一個則向西南而開。遠眺而去，伍德蘭這邊的路上好歹還有幾輛馬車零散地抵達，但那彼得森口中繁忙的官道上竟沒有一輛馬車駛過，就連馬影都見不到一個。彼得森眉頭緊皺，破口大罵默巖鎮車夫仗著距離三岔路口近竟在秋收節前偷懶，連早起送貨的基本職業素養和榮辱心都沒有。

隨著馬車駛近三岔路口，彼得森很快恢復了安靜。抵達檢查站時，他恭敬的將三人的同行文件遞給身著黑甲的帝國駐軍。守衛在檢查過三人的身份證明后行禮放行。

“要回來啊！”彼得森向三岔路口內的卸貨區駕車而去，邊走邊向二人揮手，“記得往南去找馬車，然后要是運氣好甚至可以趕在晚上回來這里去雷克泊。不過你們要是想逛大集市那就多住……”彼得森的馬車緩緩駛遠，他的聲音也漸漸變得難以聽清。

二人見到彼得森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出言打斷，只是揮手與他的背影道別。

馬爾啪地一聲打開安迪送他的“機械懷表”，上面最短的指針正在十點的位置上，不多不少：“安迪，現在才十點，我們要不繼續趕路？”

安迪聽聞愁眉苦臉道：“坐在馬車上都快兩個小時啦，我屁股都要給震平了！”

“噗……”馬爾輕笑一聲，繼續道，“那就先在小鎮上逛逛吧，但你可別買太多東西，到了默巖的大集市肯定有更便宜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旋即補充道：“當然，你要是感覺不舒服，就先買一點應急。”

安迪開心的嗯了一聲。心里因為多了一個可以隨意增加收藏品的理由而感到開心。

二人在三岔路口繞了一圈，與一般小鎮不同的是，街道上不但沒有安迪期待中的各式商鋪，甚至連居民區都沒有，一排排都是高大的鐵皮倉庫，偶爾一兩間鋪子也都是只對駐軍開放的食肆，來來往往的也都是運貨馬車和上身赤裸的卸貨漢子，但好在街道還算干凈。二人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才找到三岔路口里唯一的小酒館。而酒館里的顧客大多是當地駐軍，或是來自默巖、伍德蘭的車夫，現在正是他們工作的時候，所以連門都沒開。這讓安迪大失所望，據他說，一般小鎮酒館里都會有不少深藏不露的人和各種情報交易，他們也可以趁機打聽一些默巖鎮的消息。

越往城鎮深處走，空氣中的煤煙塵氣味就越重，街道建筑的墻壁上似是都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色，這讓長期居住在小鎮老宅中的安迪和馬爾都感到不舒服。

安迪輕咳了幾聲，一只手在臉前扇了扇，轉身拉著馬爾就往原路返回，并向著入口走去：“不逛了不逛了！這里根本就沒什么好逛的，我們走吧！”

“恩。”馬爾點頭表示贊同。他也不喜歡這里的空氣。他看了看周圍，街道上的馬車開始變得越來越多，卸貨裝貨的人也開始了工作，“看來這里真的就是個大型中轉倉庫……我們爭取中午之前到默巖吧……這樣或許可以避開中午最熱的時候。”

二人一路小跑，不一會就來到三岔路口的南門，卻發現這里除了兩名帝國守衛外，空無一人，馬車更是一輛都沒有！

馬爾安迪相視一眼，似是達成共識。二人找到了警衛處附近的一片陰涼地，靠著街道的路墩休息了起來，等著馬車經過。

安迪從包裹中掏出一塊干酪，用手帕掰成了兩半。他把用手帕包裹的那半遞給馬爾，自己用手拿著剩下的干酪啃了一大口，邊吃邊道：“喏，好吃的！說不定吃著吃著就能把干酪的甜吃到現實里，然后一輛馬車就出現了。”

馬爾輕笑一聲，接過干酪吃了一口，剛想笑著打趣，卻猛地神經繃緊：他突然感到背后包裹中的筆記本在隱隱震動，雖然極其細微，但馬爾背著包裹，自覺不會有錯。他看向安迪，神色略帶慌張。抬頭后發現，安迪也正看著他，似是也同樣意識到了自己包內筆記的異動。二人旋即起身，正要往三岔路口內快步走去，卻被身后一名帝國兵叫住：

“哎！你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