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大地，一路往東，尸山血海，高筑京觀。

刺鼻的血腥味哪里都能聞到。

極東遼遠之處，是一片浩瀚無垠的廣袤海域，謂之東海。

此時在東海海面之上，無數身影林立，虛立青冥蒼穹下。

兩股勢力水火對峙，劍拔弩張。然而這無外人得見的一幕，此刻顯得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或者說……不太公平。

一方僅有一人，背負一劍沉默不語，面容俊秀眼似桃花，想來是那游戲四方的風流劍客。

男子一言不發，一雙眸子淡漠看向身前那些如臨大敵的“人們”。

另一方則是三四十人的嚴陣以待，與孤零零的男子對比鮮明。

之所以說是“人們”，是因為那三四十人全身都籠罩在如火焰跳動的陰影之中，不見真容。

連是不是人都不能確定。

除海聲濤濤外，天地寂靜無聲。

那邊為首一人前踏一步，邁出陣容，聲音嘶啞。

“妖帝已然戰敗瀕死，人族的劍祖，憑你一人，如何成事？”

“何況妖帝一死，人族亦能得利。”

隨著他的步子落下，三十多號人心中的壓迫感越來越沉重。

“人妖兩族之戰，確有諸多不宜之處，不合人理不合天理。原本只是一部分人與妖的一意孤行，如今卻搭上人、妖二族的全部，致使生靈涂炭哀鴻遍野。這其中背后，有許多存疑之處，定是有著別有用心之人暗使手腳。”

“然而人妖兩族再如何爭斗，也輪不到你們海外異族插手才是！”

男子聲音沒有變大，可語氣卻變得凌厲似劍。

“你們遠跨東海而來插手人妖兩族之事，便是壞了規矩。”

危機感驟生，對面那籠罩在陰影中的人連忙沉聲喝道：

“都退！！”

劍祖只是輕輕吐出兩字。

“劍起。”

嘩啦巨響，白浪成岳。

一劍如鎮海之柱轟然撐天，似千里之鯤直躍海面，萬丈狂瀾倒垂而起，接連天幕。

滔天海浪退散，顯出其中巍峨一劍。

天覆地載，上下相去八萬四千里，僅此一劍。

雖看不清幾人面容神態，然而那些包裹在外如火焰燃燒的陰影，此刻紛紛劇烈跳動起來。

離得最近的八人同時出手，彼此氣機相連真氣匯聚，共同幻化出一只彌天巨手，通體漆黑如墨，有森火附于其上。

海面倒映的黑影急速脹大，遮天巨手欺壓而下，想要將出海一劍給攔截下來。

龐大的壓力將海水壓縮得往四周退涌。

劍尖刺入手掌，緩緩前行。

漆黑巨手一退再退。

終于，在劍尖刺進手掌一半之時，前行的趨勢停了下來。

聯手八人皆是一聲悶哼，口中吐出的鮮血化作黑煙飄散，身上氣勢頓時萎靡了下去。

好在可算是將這一劍給攔下了。

劍祖輕輕拍手。

“不錯。”

男子手作劍指，緩緩前伸，隨后微微往下一點，同時淡淡道：“那么第二劍，又當如何？”

“劍落！”

所有人赫然抬頭，心神驚懼。

先是厚重云層探出一點劍光，隨后一整個大若一座城池懸空海上的白云砰然炸開消散，只余下殘留的一條一條細小如布的不規則云霧，游蕩高空。

滌蕩出的萬里蔚藍清明中，除去大日刺眼，便唯見這天地一劍下墜，與方才劍出海淵如出一轍，只是顛倒了過來。

有劍出云，似天地倒轉，如龍出海。

漆黑巨手剎那崩碎，最先聯手的八人終于支撐不住，噗嗤吐出一口鮮血，紛紛墜落海中，眨眼無蹤無息。

男子不急不慢凌空踏步。

“匣中秋水藏三尺，劍出鞘，龍出海，天地翻覆，兩劍西來。”

“遮遮掩掩的海外宵小，我這兩劍，可還滿意？你們不僅行事躲藏，打起架來也是偷偷摸摸的，若非趁妖帝與我交手時暗算于他，又豈能這般輕易使其重傷？”

“哼，怨只怨妖帝自己！受了重傷不閉關修養，反倒與你人族聯手對抗我等，如今落得瀕死地步，也是咎由自取！”

男子正欲開口，卻忽地停頓，在他感應中，有好幾道不弱氣息從東海的另一邊快速趕來。

對面那人隨即笑道：

“察覺了？我等也勸劍祖一句，我們能讓妖帝落得這個下場，自然也有辦法對付您。你們人族倒不如與我等合作，將妖族趕殺殆盡，共分天下。”

劍祖神色譏諷。

“與虎謀皮的事，我們做不來。”

“我說了，人、妖兩族的事情，輪不到你們插手。今日我只身前來，只為將你們驅逐出東海之外，至于身后事，蘇某不去做想。”

眼見說不通，在場的差不多三十人十分默契地一同往東方奔掠，速度極快，激烈氣機在海面上撕裂出數十道因海水避讓形成的通道。

這群人逃遁的方向大致都朝東方，但雜亂分散，意圖明顯，旨在拖延等海外幾位足以與劍祖匹敵的強者到。

三十人，劍祖再強也不至動動手指就將他們全部抹殺殆盡。

男子嘴唇動了動，聲音清楚地在遠隔數里之外的三十個人每人耳邊響徹，直入腦海。

“何需大費周章，他們不用急著趕來怕我跑，殺完你們，我還要過東海找上門去呢。”

劍祖一笑，他說的是，殺完。在別處，自己或許還真得多費些手腳功夫，再不濟也要多花些時間，可是在此地的話，就大不相同了。

“你們莫不是忘了，東海之下，可沉葬著不少為阻攔你們海外異族西侵而死的人族劍修。”

“我既是劍祖，當代行其志。”

男子背后長劍率先出鞘，懸浮高空，陣陣閃耀光澤，極具靈性。

“吾以這一式，為天下先！”

海水劇烈動蕩，宛若有百萬龍象入海攪徹風云，水天變色電雷激蕩。

被稱之為劍祖的男人搖頭，慢慢走來，腳下已是劍氣聚化生蓮，海水翻涌不定。

一道虹光自海底飛出，直沖天際，帶起一尾細直水柱，環繞劍祖之劍。

隨后不絕于耳的魚龍出水聲，無數水柱倒垂而立，天高海闊，數以千計萬計的無主之劍自海底沖出，其聲若萬尾錦鯉躍龍門，其勢若萬柱撐天聳云端。

人間此景，如何囊括？

天云散，飛起玉龍三百萬，周天徹寒。

昆侖劍氣，橫立東海！

萬劍列陣，林林立立，只待劍祖“為天下先”的那一劍號令。

男子神色平靜地輕飄飄說道：“各司其職。”

高空劍陣霎時分出去不多不少三十股，直追海外異族逃竄的身影，當中又以華光璀璨的劍祖佩劍所引領的那一股飛劍最為浩浩蕩蕩，正急速逼近中間氣息最是強盛的人影。

劍祖也緊跟其后。

被漫天浩大無匹的劍氣鎖定，再回頭張望見聲勢駭人的飛來劍陣，那人在心中啐了一口，暗罵道：“這劍祖不走反追，是何道理？再拖下去，可真就回不去他的昆侖山了。”

“難不成真要拼得一死來截殺我等？劍祖的命，可是要比我們的要寶貴多了。”

這一句，聲音不小，跟在劍陣后面的男子聽得清清楚楚。

劍祖哈哈大笑。

“吾斬異族一年有余，遍尋蛛跡，風雪加身也不曾停歇。我說的身后事不去做想，便是真的不去想了，此后只求將你們海外異族逐出東海之外。”

“身死如何？道消如何！劍橫東海拒敵西渡即可！妖帝走至今日，何嘗不是心有此愿？”

“瘋子！”

那人覺得不可理喻，正怒罵出聲，卻發現同行的數十人全都已經被飛劍劍陣絞殺抹滅，血肉橫飛黑霧消散。

來不及驚懼，聲勢最為驚人的一撥飛劍，已經臨近己身。

一道黑光斬出，直面飛劍劍流，一連斬碎八百多柄飛劍，碎鐵崩飛，折劍沉海。

東海海面被一刀斬出了險峻溝壑，如斷峽谷。

可惜這一刀逞能之后便是力竭，先斷八百飛劍，看似風頭無二，卻轉瞬被之后更為浩大密集的飛劍淹沒，看不到曾存在的痕跡。

僅存一人被劍器洪流吞沒，性命垂危。

卻見劍流突然掉轉方向，舍棄那人往更后方奔襲而去。

更后方，更東方。

三抹黑色流光急急奔馳，一息千里，在天地間奔走的聲勢極大，要遠遠超過氣盛武夫正常行走世間的動靜。

三人如此故意而為，無非就是吸引劍祖注意。

靠近此地一定距離時，劍祖便能察覺他們三人動向，再去遮掩氣息也只是無用功，只能以最快速度趕往這里。

只是沒想到，劍祖手段如此厲害，不多時就將這群人幾近全滅。

三道黑光匯集一處，以蠻橫強硬的姿態正面沖撞上劍流，救下三十人中幸存的最后一人仍舊沒有停下，逆著劍器洪流向前推進。

劍祖譏諷一笑，劍指揮動，手臂驅使。

整個海天晏清的偌大東海，近三十股盤旋環繞的飛劍劍陣如各路騎軍會晤，盡皆向劍祖佩劍所領那一支集結。

劍氣凌空劍意巍然，海面似是有刀劍在不停切割般翻涌。

萬劍所向，劍陣中心黑光急劇膨脹，瞬間覆蓋周遭數百里，吞沒所有飛劍。

除去華光燦然的劍祖佩劍，所有飛劍都是一個劍身激靈，無力跌落，復歸大海。

劍祖佩劍在黑光籠罩中來去無阻，直到從中兀地出現一道身影，一掌將佩劍擊出黑光之外。

劍祖佩劍幾個游弋飄轉，回到主人身邊靜立不動，錚錚作響。

“人族的劍祖？這般行事，可是有幾分不計后果了啊。”

從飛劍洪流中存活下來的那人望風而遁，先行一步朝東海另一邊撤離。

黑光消散，隨后顯露出三道身影，個個氣息凝實壓迫十足。

劍祖眼睛依次在三人身上短暫停留。

“禍斗、窒寙、蠱雕，呵……都是些熟面孔。”

三人依舊隱在森然跳動的陰影黑袍中，被認出來也不意外，畢竟這些在劍祖身前如同虛設。

“禍斗……”

最左邊那人開口說話，聲音嬌媚酥軟，有蠱惑人心之效，只聽聲音很難不想到那人間最是嬌艷誘人的美娘子。

“雖說這是你們人族給我取的名字，但我并不討厭。”

“劍祖大人這是不打算回昆侖山了呀，莫不是想同我們一起回去？也好，我們既然能像妖族那樣化作人形，自然也可與人族生育，劍祖大人不如隨我們回去后與我喜結連理，好一起生養個白胖小子。”

在他們那兒，對于美的定義，也是在和妖族一樣化了形之后才有的，與人族相差不多。

人族劍祖，于東海之外是出了名的俊美，不少化形成女子的族人早早就對其垂涎不已，這位禍斗大人，更是求之若渴。

劍祖面色如無波古井毫無變化，只是緩緩伸手握住自己的佩劍，握住佩劍的那一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玄妙波動自其手掌處為中心擴散而開，東海海面也相應驟現一圈一圈不停歇的白浪漣漪。

“少說些有的沒的，蘇南梧自己找死，成全他就是。這一年多來劍祖一直追殺我等，從未停止，無論受了輕傷重傷，一概不去管，幾近瘋魔。小傷加小傷，重傷拖重傷，哪怕只從他現在的氣息來看，這位人族的劍祖，要不行了。”

禍斗藏掩在陰影中的眉頭蹙起，以她那極為動聽的聲音說道：“廢了修為就行，我要活的。”

一直沒說話的蠱雕此時幽幽開口道：“那你也要吃得下才是……”

言語中，蠱雕已經率先動手，禍斗二人緊跟其后。

蘇南梧大笑，水起水伏，再度號令萬劍。

東海之上，雷霆霹靂，風雨怒號，整整七日的天地變色鬼神驚……

七日之后。

劍祖所收之徒共有三人，兩男一女，當三人得知久尋不得的師父在東海與異族交戰之時，便立刻率領人族高手趕赴東海。

只可惜待得他們到場，為時已晚。

澹臺游雪親眼看見劍祖握在手中的佩劍被禍斗窒寙兩人聯手斷成三截，當即美目赤紅。

“師父！！！”

聲音撕心裂肺已至沙啞失聲。

另外兩名弟子發瘋了般沖上前去。

“禍斗！人族修士已來，還不了結了蘇南梧快走！蠱雕傷勢過重，已經探不到氣息了，快隨我回去醫治。”

禍斗心有掙扎，看向澹臺游雪等人，再不舍地望向蘇南梧，嗔怒罵道：“該死的澹臺游雪，真是浪費！”

禍斗最后一掌洞穿已無力反抗的蘇南梧，真氣將其體內經脈骨骼攪碎得一塌糊涂，才罵罵咧咧拖著重傷之軀隨窒寙化作黑光逃遁。

三截斷劍碎片，一截遁入高空遠逝，一截墜入東海海底。

最后一截，閃爍微光懸停在蘇南梧身前，與眉心平齊，似在哀鳴哭泣。

蘇南梧心肌碎裂，口鼻耳七竅流血，面目血腥可怖。

恍惚間瞥見了自己的三位弟子，劍祖輕輕一笑，神情釋然。

隨后豎起雙指顫巍巍地點向眉心。

“道阻雖長，行則終至，且看人間。”

一指點在斷劍殘片之上，指尖處綻放出最后一點回光返照的余輝。

天地間響起一道沉重若洪鐘大呂的巨大音響。

除了澹臺游雪等人的佩劍，東海底下以及方圓千百里，所有長劍全都飛來此地，若大片成群的候鳥集結，反復在天空高處盤旋不愿離去。

劍祖說出了此生最后兩個字眼。

“去吧。”

足以氣吞山河的浩蕩飛劍一齊奔襲人間，在臨近東海岸邊悉數停下，嗡嗡作響。

劍氣如山如淵，結陣坐落東海，如岳矗立。

人族劍祖，此生最后一劍，是為人族、為妖族，結出一座護城河般的劍陣看守東海，遙拒異族。

“劍祖……”

在場的人族眾多修士，無一不濕潤了眼眶。

昆侖氣巔，天下為先，

百脈自始龍蟄眠。

霜雪開刃，試手斗北，

輕呂三尺人酣醉。

魂斷不過，一川孤郁東水，

此處多少，

劍意巍巍。

蘇南梧身軀徑直墜入東海。

“師父……”澹臺游雪哭得梨花帶雨，兩眼一黑昏了過去，昏迷前視線中自己的手還無力地伸向蘇南梧墜落的身軀。

兩名師兄身形撞入東海，找尋師父遺體，可明明才過去片刻功夫，卻遍尋不得。

與此同時東海海底一道白光直射天穹，劃破天際遠去昆侖山頂。

三年后……

蠱雕難治身死，海外異族在劍祖一年多的追殺下元氣大傷。竭盡人妖兩族之力才得以恢復大半傷勢的妖帝與澹臺游雪兩人率人、妖二族將本土上的異族殘余徹底肅清。

之后人妖兩族在澹臺游雪同門三人的聯手下短暫打開了劍祖劍陣，一齊殺向東海之外。

七年后，妖帝隕落，異族遠走，人妖兩族簽訂合約，立下規矩互不侵犯干涉。

三百年后，人妖兩族漸漸恢復生機底蘊。

一千年，人族戰亂，始以國治，分分合合戰火不斷，妖族沉寂。

又一千年，法儒應勢而生，道家興，佛門起，百家紛紜。

再一千年，約定束縛下，妖族少有來犯人族，偶爾有些不守規矩之人，也被兩族聯手制裁。

此時的人族，已大致統為一朝，以州、道、郡、縣劃分管治，疆域遼闊宗門無數。

人間繁華萬紙難書。

自東海一戰已過三千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