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玄都觀里觀千樹
- 人間觀劍三千年
- 心斬鬼
- 4218字
- 2024-03-31 21:53:04
阮湘與李步澤,稱得上是江湖里一對令人羨煞的神仙眷侶,只是兩人行事低調,少為人知。
李步澤成就自在境界,遠比齊貫庭要早,更比她阮湘這曇花一現的自在境早好些年。
年輕時的李步澤,一把金雀刀,殺到了天觀武卷榜上第五十二名,那時的他年僅二十二歲。
江湖震動,李步澤聲名大噪,最拿手的狂風刀法也令人聞風喪膽。
李步澤與齊貫庭,自幼便一起長大,結伴闖蕩江湖,飲酒對招,行俠仗義,意氣風發。
兩人同時進了天捕司云州分堂做事,見了太多無辜婦女幼孩枉死的他們誓要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小鳴不平討公道。
自在境的李步澤,沒幾年就坐上了卯堂堂主的位置,齊貫庭實力不夠,連副堂主都沒當上。
兩人依舊談笑風生,共同誅殺江湖中的狠辣魔頭與濫殺無辜的武夫,從未變過,起碼李步澤自己是如此認為。
元祥十一年,云州地段里有個興風作浪的魔頭,數次從天捕司手底下逃脫,狡詐謹慎。
李步澤中了套,還未與魔頭碰面交手,一身氣機便被消耗得幾近衰竭,氣力皆空。后來魔頭現身,就要斬下這位聲名鵲起的卯堂新堂主的頭顱,并打算將這位李堂主的頭顱送還給天捕司,震懾眾人。
還是剛入自在境不久的齊貫庭攔下了魔頭的劍,完全一副以命換傷的拼命路子,不去管渾身深淺不一的傷口,如被逼至絕境的野獸,打得魔頭陣陣心驚,也讓得救的李步澤看呆了眼。
齊貫庭于李步澤,有救命的恩情。
可惜,天捕司不是江湖組織,到底是在朝廷手底下做事,背后站著好幾位三品二品的大官。
這里不止有江湖,還有廟堂。
與李步澤最早進入天捕司的期望不同,本以為是大展拳腳,救濟江湖。
可事實是,扮演懲奸除惡的救世高人同時,也是殺人工具。
五品官員的九歲女兒,也可能與殺人不眨眼的江湖魔頭有染,考取功名的寒門子弟,也有可能是魔人化身……
各種可笑至極的借口。
但他是李步澤。
身為卯堂堂主,李步澤時常帶頭違抗命令,惹得上頭多次震怒。
不聽話的狗,哪怕不咬人,也會惹人嫌。
為人正派剛正不阿的李步澤,頂著莫大壓力,但讓他更為難以接受的,是摯友的改變。
與李步澤不同,在齊貫庭眼里,二人早已愈行愈遠。
一次又一次,不管是卯堂的同僚,還是得救的普通人,永遠只能看到李步澤,看不見他齊貫庭。
本以為是實力問題,強者總是受人注視,可就算成就自在境,也未有所改變。
李步澤太亮眼了。
一年兩年,齊貫庭心境還未有所改變,依舊是李步澤的手足兄弟。可五年,七年,時間一久,齊貫庭已生心魔,執念纏身,手段越來越凌厲狠辣,脾性也越來越暴躁,喜怒無常。
直到那次,李步澤親手放走了上頭點名要抓的人物,事情被人告密,捅到了高層。
卯堂堂主,一夜間變成了緝拿對象,李步澤仗著武力叛出卯堂,隱于江湖不見行蹤。
這么多年,天捕司依舊不曾放棄對李步澤的追捕,聽話的齊貫庭手上染血無數,有魔頭的,也有無辜之人的,他終于成了卯堂副堂主,但他依舊不是李步澤的對手。
這些年來,齊貫庭找到過李步澤幾次,兩人交手無一不以他落敗告終。
李步澤曾刀尖抵住齊貫庭的喉嚨,卻不曾用力觸碰,只是笑道:“不錯不錯,做了副堂主,武功也大有長進。”
交手最為激烈的那一次,整整打了兩天,從蘇道郡一路打至雀安郡,連過數郡。最后在一座破敗古剎中,齊貫庭一身真氣打得半點沒有剩下,手段盡出家底掏空,力竭躺在地上,連動手指的力氣都沒了。
就這么透過破了個大窟窿的寺廟梁頂看天。
只是有些氣喘的李步澤沒有逃走,而是直接坐在齊貫庭身邊,拿出酒囊自顧喝著,同時與齊貫庭一樣抬頭看天。
月色迷人,繁星迷人,古剎老舊的閉目佛像面容清冷。
乏力的齊貫庭仰面躺著,艱難道:“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將你緝拿歸案。”
默默喝酒的李步澤只是淡淡說了句好,隨后又問道:“副堂主,好做么?”
齊貫庭眼皮微顫,沒有接話。
李步澤離開時的最后一句話,讓齊貫庭無言以對。
“現在的你,可是十幾年前齊貫庭日夜練武做夢都想手刃的惡人。”
再轉頭時,殘破古剎內已無李步澤的身影,只剩下齊貫庭身邊還剩下一半酒水的囊袋。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
走至今日的齊貫庭,又豈是李步澤三言兩語能勸說得動的?
他追捕李步澤,當真僅僅是為了上頭的指令?每敗一次,齊貫庭就愈發暴怒一分。
自李步澤離開天捕司后,江湖上不見其蹤影,各種傳言都有。
而李步澤本人,卻是直接找到了隱居的阮湘。
連齊貫庭都不知道阮湘的存在,更不知兩人情愫早生。
李步澤在阮湘的屋門前大喊:
“丫頭,我離開了天捕司來找你,可算是遵守約定?”
躲在屋內的阮湘抱著古琴,打趣道:
“說好給我帶胭脂盒的,你帶沒?沒帶就不算遵守約定……”
當真忘帶了的李步澤汗流浹背,像一陣風似的離開又回來,手里拿著厚臉求她人幫忙挑選的胭脂。
……
之后兩人形影不離,游歷各州,看過了落梅郡的十里梅林,江南道的煙雨多情、蒼州的百泉鴛水,還去了真武山求了一簽問姻緣前路,雖說結果不算太好,但兩人知足當下。
有一年江南楊柳岸下起了飛雪冰屑,枝椏上都是沉積的一層薄薄的霜,曉風浮動著冷意,河面上水氣都泛著清冷的寒,望一眼感覺冰涼都要從鼻口鉆入肺腑。
琴弦老是受凍偏硬容易斷不說,阮湘幾根青蔥玉指也凍得通紅冰涼。
李步澤將她十指握在自己火熱的大手中,搓揉著,看著嬌羞紅臉的阮湘,李步澤眼有促狹,柔聲問道:
“要不要學武?我教你。”
阮湘連連搖頭,十分抗拒。
“練武做什么,爭強好斗打來打去的,一點也不風雅。”
李步澤略作思考,換了個說法,嬉皮笑臉道:“那我教你一個不怕冷不怕熱的法子,你學不學?”
阮湘目光狐疑,但出于信任,還是點頭道:“這個可以學學。”
……
李步澤不再如二十多歲時那般爭強好勝,出盡風頭,眼中只看得見身邊人。
別人千金難求的一曲,阮湘隨時隨地,笑意盈然地彈奏與他聽。
少有的幾次出風頭,其中一次是在越州的玄都觀。
玄都觀有桃花梨杏,千樹盎然,連天觀王朝夫子廟里的那位浩然夫子也常去玄都觀做客,飽覽風光。
步入觀門之后映入眼簾的桃花梨杏,便一眼望不到頭,充塞視野,風光無限。
阮湘面對桃花梨杏千百樹,橫琴在膝,手指翻飛。
李步澤看著漫天飛花,又癡癡望向身旁佳人,終于入樹林間舞動起自己的成名刀法,狂風。
步法奇妙,刀法圓潤銜接,李步澤身形在千百樹中如蝶穿梭,陣陣清風攪得漫天花瓣飛舞,旋繞四周。
“我于玄都觀里觀千樹,指點桃花與梨杏。”
“阮湘!”李步澤朝著阮湘大聲喊道。
“別吵別吵!我聽得見,這附近還有別的游客。”
“嘿,雖然我的狂風刀法最為出名,但我壓箱底的功夫可不是這個,你要不要看一眼?”
“不看。”
“看一眼。”李步澤不依不饒。
可惜,好景不長。
阮湘知道李步澤嘴中的兄弟齊貫庭有恩于他,既然是他二人之間的事情,阮湘從未過問,放心地讓李步澤自己解決。
在蘇南隨謝楓丹行走江湖的第五個年頭,齊貫庭最后一次找上了李步澤。
卻只是約他喝酒。
阮湘不愿李步澤去,但他沒聽。
等他到時,在場的除了齊貫庭,還有卯堂堂主、天捕司陽川州辰堂的正副兩位堂主。
一共三位自在境,一位大成宗師境,齊齊圍攻李步澤。
李步澤邊戰邊逃,斬殺辰堂副堂主符君,重傷卯堂堂主盧攸寧和辰堂堂主吳衛仲,最終于煙海郡滄北江附近被擒。
以一敵四,還能有如此能耐,令人驚懼。
李步澤被交由齊貫庭自行處理。
一臂被斷,七竅滲出血液的李步澤閉目靠著樹軀,胸膛劇烈起伏。
齊貫庭看著這個昔日摯友,眼簾低垂,不知心中想法。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緩緩開口道:“堂內上下都認為,當初你放走那女人的事情,是我齊貫庭告的密,但我沒有。”
李步澤笑了,沒笑兩下猛地咳嗽起來,鮮血吐出。
他笑是因為,齊貫庭能為這件事主動開口解釋,便說明他心中還有一分當初與自己的情誼在。
李步澤嗓音沙啞微弱:“我知道,那些人想借此事看我態度,也順便讓我落下個把柄。”
齊貫庭默默走至李步澤身邊。
李步澤笑容牽強,眉目忍痛,“你方才出力不夠,僅僅拿出六七成的實力,不該留手的。”
“四位堂主,就算你留手,我也走不掉,你這樣只會徒惹他們心疑,你以為他們為何將我交由你處置?”
齊貫庭皺眉道:“我不過是想贏你一回,但上面下了命令……”
后面的話,齊貫庭不說,兩人都心知肚明。
“那可惜了,你怕是沒這機會了。”
李步澤還有心情開玩笑,隨后注視齊貫庭。
“還不動手?想坐穩位置往上爬,這一劍你必須刺出來。”
在齊貫庭動手之時,李步澤目光放空,面有愧色,還有幾分擔憂。
丫頭……
“齊貫庭,善惡之事我已不求你回頭,可日后你若是能碰見一個叫阮湘的姑娘,替我道一聲歉。”
之后,天捕司發出通告,齊貫庭就地誅殺李步澤,沉尸滄北江中。
記起往事,齊貫庭恍然大悟,瞪眼質問:“你是阮湘?”
阮湘仰頭,沉聲冷冷回應。
“是!”
副堂主做久了,手上的鮮血沾染太多,齊貫庭早已麻木,脾氣暴躁。如今記起一些往事,反倒冷靜了些,他望向紅衣女子,猶豫了會兒,還是開口道:
“李步澤死前讓我替他給你說一聲抱歉。”
阮湘渾身一顫,片刻后恢復。
“知道了,最后一招,出招吧。”
阮湘收起古琴,朝后方男人招招手。
見狀,撐船男子拿出一把劍拋給阮湘。
用劍?
不止齊貫庭神情錯愕,兩岸觀戰人群也驚掉下巴。
阮湘揮手一招,長劍出鞘,懸浮紅衣面前。
她微微閉目,柔聲道:
“此劍,濟世。”
寥寥四字,長劍嗡鳴,江水震蕩。
濟世?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齊貫庭先是一驚,不過應該只是名字一樣,畢竟那人是用刀。
滄北江在一陣轟隆隆的巨大響動中被分割開來,滾滾靠向兩岸。兩道洪流溝壑之間夾雜著的,便是這柄不起眼的飛劍。
紅衣飄搖,身前一幕如鬼斧神工,奪天造化。
蘇南大為震驚,這一劍顯然影響了天地周遭環境,絕非自在境可以做到的。
只有首當其沖的齊貫庭才能感受到,這一劍,與先前的幾招截然相反,氣息內斂,鋒芒盡收。
可是所謂由簡入繁,再由繁化簡,面對這返璞歸真的一劍,齊貫庭握劍的手都在止不住地發顫,臉色煞白,喉頭滾動發不出半點聲音,瞳孔有深深懼色。
他從未見過,自在境能有人使出這等劍招。
可眼下已退無可退,斷然不可能回頭,不管是當下時勢,還是天捕司那邊,都不允許他退。
阮湘這一劍,乍射而出,開江而去。
齊貫庭反倒是雙手持劍直接迎上阮湘這鬼斧神工的一劍。
二者還未觸碰,爆發出的激烈真氣便先碰撞在一起,齊貫庭虎口崩裂,雙目赤紅,死死握住劍身,怒吼劈下。
縱然長劍綻放明亮光彩,卻也是眨眼破碎,齊貫庭手中長劍如瓷器碎裂般斷成無數細小的碎片,而他自己則被一劍洞穿而過,其上附著的鋒銳氣機攪碎了他的心脈。
齊貫庭跌落回甲板,狠狠摔倒后噗嗤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浸染船木。
阮湘倒退兩步,捂住心口,聲音虛弱地問道:“有何遺言?”
回想這一路,齊貫庭有些茫然,似乎突然就不明白,怎么走至當下之境。
他面有解脫之色,輕聲道:“那日圍攻李步澤的,除我之外,還有卯堂堂主盧攸寧和辰堂堂主吳衛仲。”
阮湘漠然點頭。
“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