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江水聚攏,如深淵閉合。
滄北江兩岸有數百上千人,此刻卻不聞議論,江面寂靜。
在他們心中,還一時無法接受女魔頭的勝利。
卯堂副堂主,武卷榜上排名第六十七的武道高手,敗了?
在場還有誰能攔她?
小舟上,阮湘跌坐在地,秀眉緊蹙似在忍耐,幾息后實在捱不住,張嘴一口鮮血兀地吐了出來,染紅了冪籬輕紗。
這一口淤積心血吐出,阮湘的身上的氣勢在一瞬間便萎靡了下去。
江岸開始有人蠢蠢欲動。
“女魔頭不行了!看樣子也被齊副堂主傷得不輕!”
“今日放任她離去,不知還有多少人要死在她手里,被剜去心肝。”
誅殺阮湘,不僅能拿到通緝懸賞,還能名震江湖。好些人見阮湘顯露頹勢,便動起了歪心思,小心為上的他們開始在人群中煽風點火,慫恿眾人一齊出手誅滅魔頭。
耳中聽著周遭義憤填膺的正義之言,蘇南面色平靜,但垂下的手掌緩慢握緊。
而此時小舟上,乘船男子扶起阮湘。
“走吧。”
阮湘固執搖頭,堅持道:“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江上等死了。”
男子臉有慍色,“還沒死呢!”
“等你真死了,我親自送你來滄北江。”
阮湘默不作聲,但態度明顯,倔強得很。
男子氣勢一弱,最終妥協,無奈道:“有人要見你一面。”
“誰?”
“教你這一劍的人。”
阮湘神情觸動,半晌后搖搖晃晃起身,輕聲道:“走吧。”
男子環視四周蠢蠢欲動的江湖人士,重重冷哼,然后雙手抓緊幾丈高撐桿的一端,擰動身子朝著天捕司那艘大船方向從上而下一個凌空怒劈。
氣機撕裂江水,撞上江船,狂瀾水幕直掀百丈高。這一竿下去,船身徑直被斷成兩截,船桅折斷木屑四飛,兩截船身緩緩沉沒江中。
同時這一竿也讓邁出了半只腳的眾多江湖人士瞬間清醒,默默收回腳步,不敢輕舉妄動。
阮湘吃力地抱起古琴,看見這一幕也是不由得覺著好笑。
“跟他們置氣做什么?”
男子沒好氣道:“就是看他們不爽。”
所有人只能目送阮湘二人乘小舟離開,駱覺明收回呆滯視線,正想回頭與蘇南交流一二,卻發現身邊已經沒了蘇兄弟的身影。
率先一步離開的蘇南,沒有直接去煙海郡,而是一路在郊野急急奔馳,一頭扎進深山林子中。
等蘇南尋到一處被綠蔭遮蔽的無人山洞時,他的狀況已經十分糟糕,境地危險。
他此刻氣息雜亂,呼吸毫無節奏,整個人就如同一間四面漏風的屋子,氣機外泄搖搖欲墜。
蘇南面目發白,一雙瞳孔卻是赤紅。
他方才見阮湘斷江的最后一劍,和撐船男子那以竿作劍斬出無匹氣機,有所觸動,一身內力氣息不由自主于經脈中運轉起來,然而還不等氣機過幾大竅穴關口,經脈便傳來陣陣刺痛和脹痛。
一身原本凝而不散的氣機直接一泄千里,身體宛如被無數細小劍刃刺出了無數個口子,氣機從這些口子瘋狂地朝外涌去。
蘇南心里明白,怕是自己體內那把殘劍碎片在搞鬼,在他看不見的右后肩,一道符箓樣式的印記變得十分淡薄,甚至有幾個筆畫已經殘缺了。
蘇南的臉色在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紅地變換,面目扭曲。
微微張嘴,便有血霧從他嘴里飄出。
蘇南心中苦澀,偏偏這時候,那個看著不靠譜實則極其靠譜的師父不在身邊。
右后肩的符箓突然閃爍微光,蘇南本人并不知道,此時洞口外也傳來數道腳步聲。
蘇南頓時心生警惕,但沒有采取行動。
不是他相信外人,實在是當下境地自己根本動彈不得,稍有松懈怕是要經脈盡毀一命嗚呼。
只能祈禱別是來者不善。
“你倒是會挑地方。”
一人首先進入洞口,聲音一響蘇南緊提的心也轉瞬放下,來人正是他的師父謝楓丹。
映入眼簾的是徒弟慘狀,謝楓丹依舊笑瞇瞇的,也不著急。
緊隨他身后的,是一男一女。
蘇南艱難地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大為意外。
女子依舊戴著染血的冪籬。
居然是阮湘和那撐船男子?
謝楓丹手掌附在蘇南背后,短暫地加固了一下自己于徒弟體內布下的那道“封氣”符箓。
阮湘雙手疊放在胸前,微微屈膝低頭,朝謝楓丹施了個萬福禮。
“多謝老先生授我那一劍,讓小女子大仇得報,您這一劍,可遠超尋常自在境的風范。”
謝楓丹目光落在阮湘身旁的男人身上,笑道:“有武卷榜上排名第二十二的納蘭平生在,老夫不過是多此一舉。”
納蘭平生?!武卷榜上排名第二十二的菩提境高手!
蘇南雖在全神貫注地壓制體內亂糟糟的情況,但一雙耳朵不耽誤聽的功夫,聽到謝楓丹嘴里這個名字,無比震驚。
納蘭平生微微拱手。
“先生說笑了,納蘭平生可沒您這個本事,在某個時刻或許能揮出聲勢不弱于阮湘這招‘濟世’的一劍,但教她自己幾年內便學成?納蘭平生是斷然做不到的。”
“若說替她殺人,她也不愿,非要自己親自動手,若自作主張,恐怕還要惹得阮姑娘心生厭煩動手趕人。”
李步澤身死的消息傳到阮湘耳中之后,女人便少有去碰她的琴,不分晝夜地去練武,宛若瘋魔。
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要親手為李步澤報仇。
可惜她只從李步澤那里學了丁點凝練內力吞吐氣機的門道,最多能抵御一番嚴寒酷暑,就算再勤奮練上二十年,她也不會是齊貫庭的對手。
感覺僅憑自己報仇無望的阮湘,直接找上了好友納蘭平生,納蘭平生喜好琴樂,但他自己的琴道造詣屬實平凡普通,他與阮湘便是因琴而結識。
納蘭平生提出自己去為阮湘提來齊貫庭的頭顱,但被她一口回絕,堅持要自己動手。
然而納蘭平生早已看出,阮湘習武資質普通,難成氣候,無法與齊貫庭比肩。對此,他也束手無策,只能盡量教阮湘一些能學明白的東西。
看著女子廢寢忘食日夜練武,納蘭平生好幾次都想直接殺進云州天捕司的卯堂分部,斬下齊貫庭頭顱了結這一切。
但他不能,這樣不僅無法消除阮湘心中仇恨,也只會讓她連著自己一起憎恨上。
正束手無策之際,謝楓丹主動找上了阮湘。
阮湘不是第一次見這個老人,在陽川州,在她還陪伴于李步澤身邊的時候就見過了。后來老人還領了個少年,向她學琴,有李步澤開口,她自然應允。
老先生說,他能教自己一門武功速成的法子,保證她能報仇雪恨。
“我讓你能夠親手報仇,代價是,你把命給我,干還是不干?”
謝楓丹上來便不繞彎子直奔主題。
阮湘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她早已心存死志,不過靠著一個念頭強撐茍活。
謝楓丹所言,她求之不得。
那時的她以為,謝楓丹所說的將命給他,不過是指自己活不長久。
謝楓丹扔給阮湘的武功秘笈,確實能速成,進展極快,但卻需要食人心肝來穩定境界。納蘭平生勸她收手,當然,沒有勸動。
江湖中人只知道這個不知其名突然冒出來的女魔頭殺人上百,剜人心肝食用,喪心病狂手段殘忍。
卻不知,女子所殺之人,皆是名字記錄在冊的人。
手冊是由李步澤從天捕司里帶出來的,上面的名字都是些自私自利罪名在身之輩,多數都是十惡不赦。
唯一能被詬病的地方,便是一些有罪,但或許罪不至死之人,也死在了阮湘手上。
她沒有辦法,好幾次都差點血氣不穩境界跌落,沒有時間再去挑選他人,阮湘不悔。
等她終于練出來一個自在境,便再也按捺不住要去尋齊貫庭分生死。
還是謝楓丹攔住了她,稱齊貫庭的自在境雖然算不得多厲害,但肯定要比她這曇花一現投機取巧得來的自在境更貨真價實,不好對付。
要想勝齊貫庭,還需向他謝楓丹學一劍。
這一劍招沒有名字,阮湘自己為其取名為“濟世”,李步澤有一壓箱底的刀法,不如狂風刀法名頭響亮,但威勢遠超前者,刀法便名為“濟世”。
終于,習得此劍的阮湘大仇得報。
謝楓丹看向納蘭平生,這個男人在江湖中以一身正氣為人正直廣受贊言,于是他開口問道:
“我傳授阮湘旁門左道,食人心肝來竊取境界修為,你居然不怒?”
納蘭平生一臉平靜。
“她不會濫殺無辜,我知道。”
“納蘭平生不是沒有感情的木頭人,就算她有些過度的地方,以我跟她的交情,還算接受范圍內。”
“再說,就算動怒又如何,我阻止不了她。如果跟老先生您動手……”
納蘭平生話音停頓,打量起謝楓丹。
謝楓丹笑意不減,坦然任之。
男人搖搖頭:“我不會自討苦吃。”
謝楓丹呵呵一笑,打趣道:“我看你納蘭平生,也不全像江湖傳言那般。”
納蘭平生面不改色,“先生自己也說了,那是江湖傳言。”
謝楓丹點點頭,收斂笑意,看向阮湘。
“阮湘,當初傳你取巧的法子,又教你那一劍,我說讓你把命交由老夫,可還記得?”
阮湘輕輕點頭,細聲道:“自然記得,阮湘活不了幾天了,心中無悔,只是遺憾還有兩人未曾手刃。”
謝楓丹否認道:“我說的,可不是你會活不長久,而是真正的將命給我。”
阮湘與納蘭平生皆是愣住,神色詫異。
“此話何意?”
謝楓丹側開身子,讓兩人看向蘇南。
“你們看一眼。”
與阮湘對視一眼后,納蘭平生上前打量起神情痛苦的蘇南,面色凝重,隨即一把抓住蘇南的手腕,手指搭在腕上。
納蘭平生臉色大變。
“這……”
“這孩子體內怎會如此糟糕?尋常人早已身死,他是如何活到現在的?”
謝楓丹緩緩道:“他是老夫唯一的徒弟。”
“我想了個法子替他延命十年,今日卻是到了最后關頭。”
“眼下他若再想活命,唯有一舉將明堂、氣府、鵲橋、重樓、絳宮……九大竅穴悉數貫通,在體內自成一片小天地,那我便有辦法替他處理這個麻煩。”
聞言納蘭平生更覺謝楓丹的能耐非凡,蘇南體內這等棘手問題,在他看來根本無解,沒想到這位名不見經傳的老先生居然有辦法解決。
“先生的意思是?”阮湘問道。
謝楓丹直視紅衣女子,鄭重其事地說道:“阮湘,老夫贈與你這曇花一現的自在境,就快要到頭了。橫豎都已活不長久,你這一身自在境的真氣修為,卻是浪費可惜。”
“雖是食人心肝走旁門竊取而來,給這孩子也不適用,但若由你運用,只是去將他體內的九大竅穴沖破,而非強行傳功,絕對可行。”
“老夫昔日說的將你命給我,便是抱著一命換一命的打算。你若怨我算計你,不愿答應,我不會糾纏,也只能另尋他法。”
謝楓丹沒有半點隱瞞的意思,將心中想法打算盡數告與阮湘聽。
豈料阮湘聽完后連絲毫猶豫都沒有,徑直走到蘇南背后。
“老先生言重了,您讓我練出了一個自在境,又傳我一劍讓阮湘大仇得報。阮湘只在乎這個,我想做的,您都讓我親手做到了。當初先生便與我說過,練這個會短命,讓我把命交給你。”
“那日我答應了,如今不過是換個死法,結果并沒有改變,怎會反悔?”
“阮湘正愁無以回報先生恩情,既然這年輕人是先生的徒弟,正好還了這份大恩,阮湘求之不得。”
謝楓丹沉默看著阮湘一舉一動,隨后低聲誠懇說道:“多謝。”
謝楓丹與納蘭平生都走出山洞,在洞口外候著。
山洞內,阮湘調整呼吸,屏氣凝神,雙手貼靠在蘇南早被汗水浸濕的背部上。
體內磅礴真氣灌注入蘇南體內,牽引年輕人的內力去沖擊體內九大竅穴關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