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湘膝上橫放的,是一把古琴。
通體暗紅,焦尾冠角較圓,琴面弧度具寬平之象,兩側外突,以至于遠看似白鶴鼓翼,極具靈性。
蘇南認出此琴名為【鶴鳴秋月】,琴面琴底皆為桐木斫,黃花梨木雁足,牛角琴軫,其上有流水、龜背、冰裂、牛毛四式斷紋。
此琴號稱音色蒼古,音質極佳,風度盎溢,撫之可感。
蘇南有些可惜看不到女魔頭手中古琴底板。
因為此琴大致只在天觀三州流傳最廣,底板刻有“楚園藏琴”印鑒的,應是出自蒼州古琴世家之手,刻有“三堂琴榭”的,多數(shù)出自臨清州,而若刻的是“世寶”兩字印鑒,便是出自陽川州無疑了。
蘇南最初接觸琴道,便是在陽川州,由師父謝楓丹交予他一把刻有“世寶”印鑒的鶴鳴秋月琴,可惜蘇南對琴無感,只學了些許皮毛,遠稱不上精通。如今再見熟悉造型的古琴,心底竟莫名有些唏噓。
琴音一響,阮湘腳底江面泛起水波漣漪,層層外擴。齊貫庭方才以劍氣牽引的三道水龍卷仿佛受到擾亂影響,幾番扭曲暴動便在阮湘身邊紛紛炸裂,化作漫天雨滴墜入滄北江。
滄北江上又添一場春雨。
初次交鋒,可謂是雷聲大雨點也大,兩岸圍觀的江湖人士那叫一個心情激動眼界大開。
平日沒少見江湖人士的爭強好斗,這兩天煙??ず吞K道郡更是隨處可見自報家門的江湖好漢既分高下也決生死,勢要抓住難得的機會一戰(zhàn)成名。
可與今日這天捕司的副堂主和女魔頭兩人之間的交手比起來,簡直是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鬧,無趣得很!
“剛剛是怎么回事?那魔頭彈個琴還能有這威力?”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議論聲此起彼伏沒有停歇的趨勢,駱覺明發(fā)出的驚呼疑問直接被淹沒,好在站他身邊的蘇南聽力不俗。
蘇南身子微微前傾,靠近駱覺明耳朵方便其聽清楚,似笑非笑地說道:
“彈琴怎么就不能殺人了。用劍和用琴,的確完全不一樣,但本質上不都是氣機的運用和借助外物?”
“劍意劍罡,劍招劍術,豈不如琴道的指法講究與技法運用?”
“心與琴合,指與律合,氣與音合,一弦彈動便如一劍揮動,指掀濤瀾亦可作飛劍殺敵。”
駱覺明怔立原地,細嚼蘇南言語中的深意,恍若有所明悟在心中一閃而過,可惜時常被師父訓斥資質愚鈍的他根本抓不住,只覺得蘇南說得在理就是了。
駱覺明感慨道:“看來蘇兄弟對這方面大有見地啊,難不成是哪個世家子弟出來游玩了?”
蘇南忍俊不禁道:“我瞎掰的……”
“你這……”
駱覺明頓感上當受騙,無奈搖頭,有種被蘇南一劍封喉的感覺。
一招不見成效,齊貫庭依舊冷靜,畢竟幾道劍氣只是先做試探。
一劍再動,齊貫庭直接一道劍氣斬向阮湘,劍氣粗壯如柱,凝練厚實。
從速度之快便足見力道之強。
身為天捕司的分堂副堂主,總是與兇惡之徒打交道,兇險異常。故而齊貫庭所學劍招大多以狠辣著稱,皆求一擊斃命,大開大合力道剛猛。
齊貫庭踏足飛身,身形隨著斬出的劍氣一同離開甲板,躍向阮湘。
半截竹舟上,阮湘變音,古琴所彈聲響如刀劍齊鳴,殺伐之意鋒芒畢露。
阮湘右手中指向內而勾,一手“孤鶩顧群”勢干凈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殺伐之音與凝練劍氣相撞,劍氣潰敗逸散,音勢也隨之收尾。
然而借此間隙,齊貫庭身影已然到了阮湘眼前,手中長劍從左至右,由下而上,朝著阮湘向上猛地斜撩而過,乍起乍停,一劍從起勢到收勢,不過眨眼之間。
一劍來去,速度之快,氣勢之強,大有丹青在手潑墨山河的韻味。
劍氣瞬發(fā),直逼紅衣。
這一下,便是動真格的了。
蘇南雙目盯死,不敢錯過。
“不愧是自在境的武道高手,這天捕司的齊貫庭果然厲害,這女子能與之交手不落下風,恐怕也是自在境。”
自在境甚至是菩提境的武道高人,這十年里蘇南雖都有見過,卻不曾看到過這些人出手,更別提眼下齊貫庭阮湘二人,是做那真正的生死廝殺,絕對難得一見。
面對突來殺機,阮湘反應也是十分迅速。
食、中、名三指各入一弦,同時奏出一音,此指法名為全扶,此勢被好琴之人稱作“風送輕云”。
齊貫庭這一劍斬出的激烈劍氣仿佛劈在了一道無形的阻礙上,力道反灌己身,齊貫庭頭顱一仰,體內氣血翻涌,倒飛回船上甲板。
涌上的一口鮮血被齊貫庭重新咽回肚子。
這一劍下,阮湘也不好受,整個嬌軀如遭雷擊般頓了一下,身體被劈出的力道擊飛,離開小舟向后飛去。
還好其身后有著那名撐船男子,兩步向前騰空躍起,將阮湘穩(wěn)穩(wěn)接住落回另外半截小舟。
人群再度喧嘩。
原來這撐船的船夫也是個高手?
一身白衣的齊貫庭目光冷冷注視撐船男子,眼有忌色。
齊貫庭冷聲道:“我倒是不曾想你還帶了個幫手,不如你二人一起上,省得浪費齊某時間。”
男子動作輕柔地放下阮湘,靜靜打量齊貫庭,沉默不言。
阮湘道了聲謝后,伸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液,轉頭望向齊貫庭。雖看不到輕紗下是何表情,但言語聲音聽著卻有幾分冷嘲。
“齊副堂主大可放心,不必試探,此人只是送我來此,不會參與你我二人的一決生死?!?
齊貫庭冷哼一聲,提起的心卻是緩緩放下。
“倒是齊副堂主?!比钕嬖俣乳_口,“不斷出劍,可是有些心急了,莫不是怕小女子將您如何坐到如今這個位置的‘艱辛歷程’于大庭廣眾下抖落個干凈?”
齊貫庭握劍的手猛然攥緊,略微顫抖。
他面色平靜地緩緩道:“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齊某只知道,你近三月來殺人無數(shù),喪心病狂,人人得而誅之?!?
“你看這滄北江兩岸這么多的江湖俠士,無一不在聲討你,欲將你除之后快?!?
“你覺得,你一個殺人魔頭說的話,誰會信?”
阮湘手掌撫摸琴身,無謂道:“所以我懶得去做這些事情,反正你人死了就行,就什么都沒了?!?
齊貫庭怒極反笑:“大言不慚!”
阮湘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道:“我不惜一切走到今日,就是為了讓你這個偽君子去下面陪步澤?!?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齊貫庭沉聲問道:“你與李步澤究竟是何關系?!”
兩岸,人群安靜了許多。
“怎么停了?接著打啊。”
駱覺明納悶道:“這兩人怎么還聊上了,打不打了?”
蘇南聳聳肩,一副你別看我的樣子。
“隔這么遠,誰知道他們兩個在聊什么,也許是在敘舊呢?!?
駱覺明覺得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天捕司的副堂主和要與他一決生死的殺人魔頭敘舊?
阮湘沖著齊貫庭甜美一笑,笑容卻是有幾分猙獰決然,不過齊貫庭也看不見就是。
“你死之前,我會告訴你的,或者你自裁吧,我現(xiàn)在就與你說?!?
面對女子這般嘲諷,齊貫庭冷漠道:“滿口胡言?!?
一身白衣氣質如仙的齊貫庭一步踩在甲板箱上,緊接又一步踩在船桅粗桿上,兩步登頂,衣袖在江風中獵獵作響,絲發(fā)飛舞。
一劍平舉身前,劍身明亮,仿若通靈。
哪怕齊貫庭雙手離去,長劍依然懸空不落,隱約嗡鳴。
劍指一引,長劍激射向阮湘,江面之下,傳來轟隆聲響,數(shù)十道江水凝聚而成的劍形水劍躍出江面,跟隨齊貫庭最先射出的一劍而去。
“劍乃器君,習劍之人,當一往無前持身明正,你這卑鄙無恥之徒,也配持劍?!”
阮湘再度盤腿而坐,琴臥膝上,雙手撫琴冷笑出聲。
勾弦。
音律震動,齊貫庭先手的明亮一劍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攜著鋒銳之氣破浪猛進。只是后手跟進的數(shù)十道水流長劍,在進入某個特定范圍內無一例外受到沖擊,怦然炸裂,好不壯觀。
再勾弦。
齊貫庭所射長劍似乎撞上了某個無形的阻礙,再無氣勢洶洶的進頭,雖說依舊朝著阮湘逼進,可明顯在與力爭斗,刺耳的聲音傳蕩江上。一些靠得近的人們,紛紛用兩手捂住了耳朵。
三十丈,劍氣鋒銳氣息減弱大半,然聲音越來越尖,更顯激烈。
二十丈,劍氣只余胳膊大小,且愈進愈慢,漸漸無聲。
直至距阮湘最后三丈,紅衣女子眼皮微抬,似乎對齊貫庭的這一劍能行至此處而感到意外。
抬手,勾弦。
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琴弦勾至緊繃,就連鶴鳴秋月琴身上的幾處斷紋都閃有光澤韻律。
起風了。
以阮湘端坐之處的下方為中心,整個滄北江泛起一圈圈遠比先前要劇烈得多的水波漣漪,白浪高翻,向外層層擴散,直達百丈遠。
看著劇烈震蕩的江水,兩岸人群無不嘆為觀止,清風拂面,精神仿佛為之一振。豎耳細聽,云間之上好似還有仙鶴啼鳴。
與先前主在殺伐的琴音不同,這次的琴音入耳,清新靜心,這下誰還能將這女子與那傳得十分駭人的剜心魔頭聯(lián)系在一塊兒?
人群中,蘇南面色頓變,心中震驚無以復加。
“這是陽關三疊?”
“這別人嘴中的女魔頭,是阮姐姐?!”
蘇南還在陽川州時,初習琴道,便由謝楓丹領著拜訪過一位隱世的琴道大家,讓他向其學習,此人便是阮湘。
只是學琴的過程中,蘇南不曾見過女子真容,二人隔著屏風帷幕交談,阮湘只將琴理指法作口述。哪怕只是這樣,對于那些醉心于琴的人們來說,也是千金難求的機緣。
即便看不見,女子也能聽出蘇南的指法哪里不對,該如何糾正。
蘇南只知道,女子名為阮湘,其獨創(chuàng)的“陽關三疊”享譽天下,卻不知她竟還是位武道高手?更不知道她何時成了殺人剜心的江湖魔頭。
“阮姐姐……”
蘇南滿臉不可置信,低聲喃喃。
民間曾有沈氏游者喜好山水音律,云游四方,慕名拜訪過當時還未曾隱世的阮湘。當日有幸得見過阮湘的琴道,被其一手“陽關三疊”深深折服。
后來,沈氏游者在所著《峽山賦》中描繪此間意境:“閑憑晚閣,指天外之霞飛;夢斷曉鐘,聽云間之鶴唳。”更贊嘆聞之如有清風颯然,耳目一新。
天地一靜,雜音全消,那柄飛劍早已消逝得無蹤無影,應是已墜入江中。
而在劍招被摧枯拉朽地破去的同時,齊貫庭便祭出了好幾道劍氣阻擋沖擊,同時運轉全身真氣護體。
然而沖擊臨身,齊貫庭直接一口鮮血吐出,噴灑江面,身軀彈射倒飛,撲通一聲墜入江中,濺起浪花。
阮湘收起鶴鳴秋月琴,靜靜等待。
她知道,僅是這樣還遠不能要了齊貫庭的性命,兩人真正賭上一切的生死殺招,馬上就要來了。
水柱沖天,托著渾身濕透的齊貫庭上升,頭發(fā)浸濕粘合,凌亂狼狽。
此刻的齊貫庭,再沒了風度翩翩的君子氣質。
男子鐵青著臉,心中罵娘。
阮湘殺人太多,已經引起了卯堂上下注意,他本不想沾惹麻煩,獨善其身就好。
誰知道這女魔頭居然點名要與他齊貫庭分個你我生死?本就該天捕司管,又涉及天捕司名聲,卯堂堂主便命齊貫庭出面解決。
來此之前,齊貫庭本以為自己出手定能將剜心魔頭緝拿歸案,也好立個功勞順道揚揚威名。
豈料這女魔頭本事竟也不弱?
“李步澤李步澤,又是你李步澤!死了都不安生!”
齊貫庭心中怒吼。
臉色蒼白的阮湘一雙眸子死死盯著齊貫庭,氣息紊亂,經脈抽搐陣痛,然而腦海中那道揮之不去的身影卻越發(fā)清晰。
她嘴唇顫抖,念念有詞。
“我于玄都觀里觀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