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發眉皆雪稱帝師
- 人間觀劍三千年
- 心斬鬼
- 4064字
- 2024-04-03 23:19:39
翌日清晨。
煙海郡,都尉府。
佟緒忠伏在案桌上批閱前兩日從西北邊線上送來的機密要件。
天觀與西離接壤的幾處軍鎮要線和互貿來往的城關倒還相安無事,雖日日有演武操練,但都還在正常范圍內,不足為奇能夠接受。可信中所說,西離陛下已經開始著手祓除王爺安插在西離各處的暗棋,動作不小。
突如其來的雷厲風行,讓人捉摸不透。
一些浮于表面的棋子,棄之并不可惜。
傷筋動骨最深的,還是一條埋線極深藏了十多年的老棋,本是鎮西王打算用作勝負手的至關重要的棋子之一。此人名唐宏濟,在西離隱忍十六年,除去當年一場牽扯重大的戰事里與天觀有過寥寥數字的信件交換,保住了天觀王朝西北之地包括云州在內的岌岌可危的三州,之后總共也就暗中動用過兩次,動作隱秘,痕跡極淺。
低調的唐宏濟一路坐到了西離青瓷州州牧,按理說應該沒有留下馬腳,依信中所說,是讓西離那位發眉皆白似雪的女帝師給設計揪出來的。
西離朝野上下包括邊線軍伍中,共有十四顆棋子是圍繞著唐宏濟鋪開的,彼此穿連成一張網,關系緊密,動一發而牽全身。如今唐宏濟出了問題,這一整張網是用不了了,必須及時拋棄。
哪怕有僥幸存活的幾顆,也不知道是不是西離故意留下的餌,誘人咬鉤,根本不可信也用不得。
這下大將軍算是真正掉了一塊肉下來,疼人得很,但好在還有其他后手可用,遠談不上束手無策。
最令人在意的,還是西離皇帝的態度。
近些年陛下已有按捺不住想發兵西離的苗頭,現還在試探朝中各文臣武將的想法,如今看這西離皇帝,也想動手了?
佟緒忠感到有些焦頭爛額。
這也能看出來他佟緒忠的確受鎮西王的重視,正常來說,一個煙海郡的都尉大人,可收不到這封絕密信件,連一閱的資格都沒有。
云州剜心魔頭一事,還未得到解決,天捕司卯堂副堂主齊貫庭親自出手也沒有成事,還將性命搭了進去。但佟緒忠不急,身為都尉,而且還是日后最有可能坐在上將軍那把椅子上的人,他本身就是宗師境的武夫。雖然武卷榜上無名,單打獨斗不是齊貫庭更不是那女魔頭的對手,但對武道一事,也算有所了解。何況他只擅領兵作戰,求個什么單打獨斗?
一個自在境的魔頭而已,總會有人出手的,相較之下,西離那邊,最近盛傳的一個大魔頭,才是真正讓那群人頭疼惱火吧?
佟緒忠突然輕笑兩聲。
不久前西離江湖憑空冒出的一個大魔頭,云州這個剜心魔頭與之對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傳聞這個魔頭不知從哪里開始突然冒頭,一人一刀單槍匹馬殺穿了西離五州,從紫河州一路殺到青瓷州,又輾轉到赤血州,最后竟是生生殺穿了西離九州中的五大州。這魔頭見人就殺喜怒無常,一路上稱得上真正的尸山血海,白骨遍野,無人知曉其目的。
但流傳出來的說法,令人最信服的,是說魔頭想要挑翻西離江湖的所有武道高手,登頂第一。
因為西離江湖中凡是算得上大有名氣的,都被魔頭找上門打了個遍,其中就包括西離江湖排名第三的頂尖高手,第五仲欒。可即便是有著第五仲欒這等武道巨擘出手,也沒能阻止魔頭殺人。
第五仲欒,敗了。
最后一直殺到西離皇帝震怒,逼得西離江湖無可爭議的天下第一的聞人昭麟親自出手,才將魔頭徹底逼退。
敗給聞人昭麟之后,西離江湖上便沒了魔頭蹤影,他就好像如同世人所傳那樣,知道自己無緣登頂江湖,只好銷聲匿跡不再現身。
再看云州的女魔頭,不過是在云州一州之地掀起腥風血雨,作威作福。
自在境武夫,和西離最近兇名大盛的魔頭還是沒得比,那可是連第五仲欒都不敵的狠角色。
不過對于西離上演的這么一場好戲,天觀也樂于見聞。
佟緒忠雖想早點處理好剜心魔頭一事,但卻不是特別擔憂心急。
他此刻還在想著西離的那位女帝師,對于此人,整個天觀王朝居然沒有一字半句的記載注釋,以王爺的手段,對這女子都是一無所知。
越是這樣,越能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能讓胸有雄才抱負心卻無比孤傲的西離皇帝心服口服尊為帝師,這名女奇人,絕不容小覷,實乃心腹大患,其名字更是早早地便出現在了鎮西王筆下必殺名單中。
唐宏濟的暴露,十五顆棋子的廢棄,傷筋動骨,同時也佐證了,西離這位女帝師的能耐不凡。
二十年前,即天觀歷元祥二十二年。
在西離那座森嚴恢弘的皇宮內,有著一口井,井水倒映的不是流云明月,亦不是古樹青天,而是天下起伏的地勢山河。
這口井,由西離一批鮮為人知的練氣士所掌控,獨為皇室效忠。
今日,龍蟄井內動蕩不已,井水翻騰,宛如井中一片沸水滾滾。
觀之,水中兩處變故橫生。
西離練氣士臉色紛紛大變,連忙呈密函告知于當朝皇帝陛下。
數天后。
“誒!不給,就不給。”巷子中,一名少年踮起腳尖,手里拿著糖畫高高舉起,畫的是雄雞報曉的樣式。
在同齡人中個子突出的少年這么一弄,他面前的小女孩哪怕是一手撐在少年的胸口,一手費勁的伸著,也夠不到糖。
小女孩稚嫩得很,小小個的,饞得滿嘴滿手都是口水也只能奶聲奶氣地喊著:“給我。”
瞧見女童垂涎欲滴的眼神,少年笑著說:“夠得到就給你。”
“少年郎,問個路。”
一道聲音打斷了少年的玩鬧,將手中的糖遞給了小女孩后,少年轉頭看去。
一襲白衣,纖塵不染,但是神情看不出一點感情波動。
少年呆楞住了,不知為何,明明沒見過多少人物的他心里總有種感覺,好像面前的這位白衣女子,將是自己一生里見過的最奇特的人。
近在眼前,似乎又觸摸不到,如同帶著虛幻的光影。
難道……是因為她那雪白的頭發和雙眉?
而在與少年目光對上的剎那,白衣女子睫毛微顫,語氣不如她表情看上去那么平靜。
“這面相……”
一把抓起少年的手掌,白衣女子仔細端詳了半晌,又在其臉龐四周骨骼處摸索了半天,這才淺之又淺地笑了一聲,笑聲聽著甚至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冷呵。
少年則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住了,站在原地不動。
白衣女子沒有在意,而是淡淡開口:
“少年郎,跟我走如何?”
少年茫然:“去哪兒?做什么?”
“當大官。”
“不去,我娘說我不是當官的料子。”
女子眼角一瞥,嘴角微翹:“那帶你去掙銀子,能買吃不完的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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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威嚴朝堂之上,一名不速之客緩步登上大殿,閑庭信步,如入無人之境。
發眉皆白似雪,容貌清冷,眸中冷意更是勝過千年寒冰。
文武百官怒不可遏,這般目中無人的姿態,豈不是在挑釁皇威?
卻見那帝座之上的偉岸身影站了起來,嘈雜之聲頓時消散于無。
“自今日起,這一位,便是我西離的國師。”
“亦是朕的帝師!”
百官驚悚。
女子帝師?還如此年輕?
簡直前所未聞不合規矩!
百官紛紛激言反對,開始用言語怒斥討伐白衣女子。
大殿上,女子一雙柳眉和隨意披散的頭發都潔白無瑕,很是好看,她就站在人群中,一動不動,泰然自若。
卻不知他們這位皇帝陛下與這名女子,兩人曾在不久前把酒對飲。
“送你一座中原天下,可敢要?”
“自然是好的,可你要什么?侯相之位還是萬金萬戶?”
“浮云罷了,我只要……一枚珠子。”
臨走之際,白衣女子隨口道:“至于帶來的那孩子,是我意外所獲,算是我給你的一份禮物,不過還需些時日雕琢。”
根據天觀得到的消息,這名叫白芍的女人,當年在西離朝廷百官的質疑聲下,就這么冷冷發笑,隨后西離皇帝命人給她端來一把椅子,她就這么毫不拘謹地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談,口若懸河。
先淺談天觀王朝的諸多學派,儒、道、佛、兵、法、陰陽……一語道破個中利弊,直言天觀王朝當下之勢看似百法紛陵,但目光只需放在儒、道、佛、法四家之上,既合時政,又不約而同指向“治人”權術,這其中,當最重法度與儒術。
白芍直視西離皇帝。
“凡撥亂反正的時代,必定需用道家學術為領導,到了天下太平,便‘內用黃老,外示儒術’,這一點,秦天正做得很好,甚至暗藏法家,做得更好。”
“陛下可以自信,但絕不能自負,更不可輕視一統中原天下的天觀王朝,有些東西,可以向他們學,不丟臉,而且必定事半功倍。”
她臉色依舊宛若冰山,像是沒有注意到自己口中的大不敬之言,但西離皇帝只是默默聽著,安靜耐心。
百官則畏之如虎,噤若寒蟬。
白芍接著繼續道:“秦天正滅佛,實乃無奈之舉,滅小乘留大乘,不能完美解決問題,但已經是最佳辦法。除非天觀有能人,真正做到將南北佛法合流,可在我看來,天觀不會有。”
“若是有,天觀王朝怕是要出一尊真佛。”
“天觀滅佛,搶先而動,手段凌厲。他們滅,陛下大可立,禪宗密宗,都要著手加緊經文注釋和編撰,傳經注疏,完善叢林。天觀佛眾不在少數。”
“儒道佛三家思想,隨時變易互為興衰,不可廢一立一。天觀先帝在時,一尊于儒,以致變為經師儒家的天下,訓詁、注疏與各主一家的傳經風氣彌漫朝野,最終造成世家門第的弊端,形成黨錮之禍,陛下當引以為戒。”
“法家之法的根源在于‘集權’,故而強調一個‘勢’字,有法無勢,法不得行,有勢無法,君主不安,陛下當可以‘術’維‘法’。”
白芍口舌不停,百官都已退至一旁匍匐在地,心懼膽寒,身軀顫抖,緊閉雙眼全當今日不曾聽聞白衣女子口中之言。
見女子有些口干舌燥,西離皇帝雙手一拍,太監婢女魚貫而入,手托裝滿精美果食的圓盤,或是手持水袋。
“西離與中原的水土地勢大為迥異,中有天險,縱然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陛下二十年內也不可主動發兵中原。我手上編有隱晦、處晦、養晦、謀晦四卷心得,陛下應韜光養晦,可逐一而觀。”
“敬強保愚,安貧抑尊,恕人弱勝。”
“另有十三疏上奏,其中但凡有所提及的天觀人名,無論粗略詳細,陛下都要牢記心中。”
“天觀廢棄官營鹽,活絡經商的效果顯著,但中原命脈,不單在鹽,還在銅鐵礦脈、茶商、海商、水利等,我給陛下一一詳細道來,可管中窺豹,一見天觀財稅。”
“天觀建起國子監與玄監兩大國器,陛下身邊有練氣士還不夠,還需大開寒門,方能夠用,否則只會是捉襟見肘。”
之后白芍又說起天觀王朝為官俸祿,對比起尋常百姓一年開支,賦稅不算重,但也不輕。然而生老病死柴米油鹽,無人可避開,加上天觀北地天氣干風沙大,糧倉所在卻不以此為準,漕運輾轉關中,費用浩大費時極長,故而出現北地開糧亦有餓民,南地糧倉年年有余的情況。
“國侈則用費,用費則民貧。陛下當命人嚴定建筑建造的尺度準則,力求小而精,養民養財,凡有所超,一概不批。”
或許是早年想要與中原一爭天下榮辱共主,西離不止建筑風格與天觀大不相同,勞民傷財的大型建筑同樣不在少數,府邸民宅也如人的高低貴賤一般分得清楚明了,相差一級便是相差千金。
“厚葬之風,也要廢止。”
西離皇帝面帶微笑,一一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