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峰一愣,倒沒想到小師弟連這些都知道。
蘇南兩眼放光,憧憬道:“原來有這么多的境界之別……”
朱峰見狀,板著臉嚴肅告誡道:“小師弟,山高路遠,武道一途如攀絕壁,一步一重天,步步是關隘。可莫要好高騖遠,還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來才好。”
蘇南一臉認真道:“知道了大師兄,我會的。”
習武之事,他以前想也不敢想,自然會格外珍視來之不易的機會。
朱峰這才放心。
因為自己背著千仞劍,蘇南又拿不動,所以朱峰只能將小和尚抱在懷中。
明明已經逃離虎口,可不知為何小和尚一路低聲抽泣,很是悲傷,哭夠了便在朱峰懷中睡去。
還真是信任他們師兄弟二人。
“大師兄,那客棧老板是三等武夫,你能勝他,可是小宗師?”蘇南好奇問道。
朱峰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你師兄我也不過才十九歲。”
“我是二等武夫。”
“哦,那也厲害。”蘇南豎起大拇指。
等三人一齊回到丹楓藥鋪,謝楓丹先是面色不悅地從旁敲打蘇南玩心太重,舍不得從藏青山回來,立馬就要考量考量蘇南的功課。
還好下一刻老人便注意到了朱峰懷中的張懷玉,轉移了心思,讓蘇南逃過一劫。
“哪來的小和尚?”
謝楓丹神情錯愕。
于是朱峰將路上在緣來客棧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與了謝楓丹聽。
對于客棧內發生了什么謝楓丹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關心,而是瞇眼打量著小和尚問道:
“你們是說,這小和尚是從池州白桐道過來的?”
得到肯定答復,老人陷入沉思,朱峰與蘇南對視一眼,不敢出聲打擾。
謝楓丹緩緩走至柜臺邊,一只生有斑點的手掌在柜面上不停有節奏地敲擊著,他先是回頭看了眼張懷玉,又看了眼蘇南,最后環顧起整個丹楓藥鋪。
朱峰喊了聲“謝老”。
謝楓丹置若罔聞,半晌后,心中打定主意,立馬吩咐道:“朱峰,今日起藥鋪不再往里收藥材,這些貨賣完了我們就關門。”
“之后送上門的藥材,你一并回拒。”
“關、關門?”蘇南懷疑起自己耳朵。
朱峰則點點頭。
“另外給我拿紙筆來,替我研墨,我要書信兩封。”
“寫往何處?”
謝楓丹望向熟睡的小和尚,淡然道:“南懷山!”
蘇南不解問道:“師父,你這是……”
誰知謝楓丹話還沒有說完,只見他瞥了一眼蘇南,說道:“蘇南,你也準備一下,休息一晚后再去一趟藏青山。”
舟車勞頓的蘇南頓時“啊”了一聲。
“為什么啊?”
謝楓丹冷笑道:“與你師姐師兄還有師叔們道別,你若不想,那便不用。”
“道別?”蘇南問道:“去哪兒?”
“紙上得來終覺淺,光是看書閉門造車可沒用,老夫帶你去出去走走,漲漲見識。”
“要去多久?”蘇南滿臉不情愿地問道。
“不知道,五年六年的吧。”謝楓丹隨口說道。
“啊?!!”
——————————
藏青山小劍宗。
蘇南本以為師父會隨自己一道來藏青山與眾人告別,誰知謝楓丹只是讓他獨自前來,老人則留在藥鋪等他。
李希明獨自一人穩坐案桌邊,正在研墨作抄寫,幾縷摻白的鬢角絲發輕輕飄舞,爐煙裊裊,有暗香浮動。
半晌,擱置羊毫筆,李希明拿過鎮紙壓住面前的白紙黑字,轉而拿起一份手札翻看,里面字跡剛猛遒勁,攝人心魄。
手札為謝楓丹所留。
桌上另有一封書信,也是謝楓丹所寫,其中內容,李希明已盡數閱過。
謝楓丹本想再過些日子帶蘇南出門遠游,既然碰到陳道生走失的徒兒,不妨早些啟程,順道將張懷玉送回玄禪寺,也好賣玄禪寺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
手札讀至末尾,其中一部分赫然寫道:
所謀之事,交與蘇南肩挑,順勢而為,不必有愧。家國大事,不過鞠躬盡瘁死后已,天下罵名我等擔之。
前塵因緣,靜待時日,蘇南何日登臨真武,便何日問劍天下。玄禪寺陳道生,真武山李無爭,后起之秀直逼古人,證合大道,江湖風流。然在秦元罡身前,如何驚才絕艷?天下武夫還須俯首二十年。
蘇南悟性極高,根骨中上,非是資質有限,乃受制于體內一劍。謝某之后當費心盡力,為其彌補缺漏,他日其武道一途應是勢如破竹。而蕭游塵,根骨極佳,悟性不及蘇南,乃人力所不能改。雜而不精不如專修一家,必登頂峰。
另需謹防兇妖,鳳族公主若身死中原,人妖二族再無緩和的可能。
此行便讓蘇南獨自前來道別,無論你我,皆有愧于柳縈寒,有愧于守白,相見無言,不如不見。
言盡于此,文記末路,謝某再閑敘一些無傷大雅不足外道的小話。
常人百年,壽終正寢,看不盡的江湖波瀾,江山如畫。于俗世而言,謝某絕非善人,布局無數,枉死無辜。既然老夫青史不得留名,也無功德碑去留與后人評說,那就是非在己,毀譽由人。
只是遺憾還未與好友有過端靜對飲,不曾好好地閑話家常,下次相見,連我也不知幾何。哭也笑也,豪縱放歌,聚也離也,醉酒提劍,這江湖飄搖,說起來也不過是,先生垂暮,少年問道。
就此作罷,清泉鳴澗,月滿西江,浮生若夢,還須及時為歡。
謝某所敘皆是肺腑之言,行至此路,當有覺悟。
希明,道阻雖長,行則終至啊。
……
李希明合上手札,久久站立,似在回味。
良久,只在心中道一聲:“珍重。”
謝楓丹額外開恩,允許蘇南在藏青山多留幾日再出發,正好丹楓藥鋪還有些尾巴攤子要處理,不急于這兩日啟程。
反正信已送出,陳道生若收到消息,不會再著急尋人。
李希明走至房門前,整理衣襟撫平衣角,輕輕推門而出。
小輩們互相熟得極快,已經湊到一塊兒,靠湖邊扎堆坐著交談。
只是沉默寡言的徐守白坐得離其他人要稍微遠些,眼神一直落在蘇南幾人身上,就像是艷羨的旁觀者,想要靠近又不敢動作。
李希明望著徐守白有好一會兒,才緩緩走上前。
眾人還未察覺李希明的到來。
李希明在徐守白身邊蹲下,將手搭在少年身上,柔聲道:“不妨坐近些。”
徐守白看著有說有笑的蘇南等人。
朝氣耀眼,談笑風生,此刻比天下少年還要少年。
同為少年的徐守白獨自笑了笑,搖頭。
眼尖的溫丫頭第一個發現李希明的身影。
“師父!”
“您老終于睡醒啦?”
李希明站直身一邊走一邊笑罵道:“你這臭丫頭,就知道拿為師尋開心,誰說我睡覺了。”
溫檸撇嘴:“誰讓你成天跟沒睡夠似的粘床上。”
蘇南恭聲喊道:“師叔。”
李希明點頭,隨后從懷里將事先準備好的東西拿出,遞給蘇南。
“身為師叔,還不曾教你一些東西,可惜暫時沒這機會了。”
“這東西你收下,算我給你的見面禮。”
蘇南接過,東西被布料包裹,但從手感上大致能摸出是書本狀的物品。
“師叔,這是……”
東西自然也吸引了溫檸幾人的視線,小妮子更是好奇地湊上前想要拿過來看個究竟。
李希明拍開了溫檸伸向蘇南手中的爪子,瞪了丫頭一眼,然后說道:
“我的一些劍招及感悟,你現在還不宜翻看,何時你師父同意你翻開了,你再學吧。”
“什么?!”
幾人驚訝,溫檸更是氣呼呼地說道:“不公平!師父你都沒給過我和大師兄這東西。”
李希明臉色一沉,沒好氣地說道:“你小師弟以后只能看這東西學我劍招,而你們由我親自教導,不懂之處也可隨時問我,還有何不知足的?”
溫檸一愣,想了想還真是這么回事。
等等?!
“為何小師弟以后只能看這東西學劍?”
溫檸可愛充滿靈氣的小臉寫滿了疑惑。
蕭游塵好像意識到了什么,神色突然變黯淡。
從未交過知心朋友的蘇南不愿最后幾天都處于將要分別的情緒里,所以還沒與師兄師姐們說自己即將遠行的事情,打算在最后一天告知。
唯一知情者朱峰,在知道蘇南想法后,更不會去多嘴。
“蘇南馬上就要隨你謝師伯離開落梅郡了,短時間不會回來,師父哪里還有機會教他東西。”
“離開?”
溫檸那對像是畫上去的柳葉眉毛微微蹙起。
“去哪兒?”
李希明的表情耐人尋味,笑容莫名。
“誰知道呢。池州、越州、云州……哪兒都可能。”
溫檸還想問,李希明直接說道:
“師父知道你想問什么。但我也不知道你小師弟何時回來,三年五載六年七年的,都有可能,要看你謝師伯的意思。”
溫檸腮幫子一鼓,不開心的情緒完全表現出來。
她當然舍不得這個比起師兄們有意思多了的小師弟。
“我能跟著一……”
“不能。”
早有預料防備的李希明直接斬釘截鐵地拒絕道。
溫檸不死心,還想張嘴。
然而李希明更快,立馬補了一句:
“沒得商量。”
小丫頭一臉懊惱,像泄氣的球。
“妮子,誰又惹你生氣了?”
清脆若風鈴的聲音響起,歐陽怡霖眼含笑意地走來。
“師父。”
蕭游塵上前,跟在歐陽怡霖身邊。
“師叔!”
溫檸委屈喊道,飛撲進歐陽怡霖懷里,趕緊狠狠告了李希明的狀。
歐陽怡霖撫摸著溫檸的腦袋,替她攏了攏散亂的絲發,笑著勸道:
“好啦,謝師伯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等你小師弟開始習武了,可就沒有閑工夫搭理你,到時候你一個人成天和謝師伯待一塊兒,受得住么?”
聲若天籟的歐陽怡霖語氣輕柔,兩句話下來溫檸心里頓時寧靜不少,再仔細順著歐陽師叔的話想想,不無道理。
“好吧……”
歐陽怡霖沖著蘇南莞爾一笑,拿出一樣東西遞給蘇南。
“給,見面禮。”
動作與先前的李希明何其相似?
又來?!
這下連最為老實沉穩的朱峰也忍不住為之震驚。
埋頭于歐陽怡霖懷中的溫檸赫然抬頭,呆呆問道。
“師叔,不會連你也……”
歐陽怡霖忍俊不禁道:“嗯,這是我與你師父商量好的。我們做師叔的總要教他些東西才是,再說連個見面禮都沒給過蘇南呢。”
“那柳師叔?”
歐陽怡霖道:“你柳師叔的功夫,可不適合他。”
分別收下李希明與歐陽怡霖的厚重“大禮”,蘇南心緒復雜百感交集,手上兩件物品好似有千鈞之重。
明明是平日里求而不得的東西,此時真落在自己手中,竟隱隱發燙。
蘇南于心中自問,自己何德何能?
歐陽怡霖目光直視蘇南,叮囑道:“雖然你李師叔已經說過了,但我還是要再多嘴一句。”
“不要過早翻閱,一切聽你謝師父安排。”
從未被人如此關心重視的蘇南鼻尖酸楚,點點頭后突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弟子蘇南,拜謝各位師叔大恩!”
李希明身形一個閃爍,眨眼出現在蘇南身前將之扶起。
“起來,咱們藏青山不興這個。”
歐陽怡霖笑道:“有什么好跪的,我們都是你師叔,還不能教你點東西了?”
蘇南拼命眨眼想掩蓋去男子漢掉小珍珠的事實,搖頭說道:“師父說了,天地君親師,大可跪得。”
李希明無奈一笑。
第二天一早,蘇南收拾好東西,便要啟程下山了。
蘇南提前打過了招呼,所以三位師叔都沒有出面送行,而是把相處的時間都交給了小輩們。
幾人都舍不得蘇南,一路將其送到了山腳下。
縱然如何不舍,也到了該分別的時候。
有滿肚子話想說的溫檸最后也只說了一句不顯婆婆媽媽的嘴硬話語。
“哼,便宜你了,我們做師兄師姐的都還沒有游歷江湖闖蕩過,倒讓你搶了先機。”
蘇南嘿嘿一笑:“那師弟我就先給師兄師姐們打頭陣。”
蕭游塵半開玩笑道:“江湖險惡就回來,逞強要丟小命的。”
蘇南故作輕松不屑道:“說得你好像闖過江湖一樣。”
朱峰等人哈哈大笑。
徐守白緩步走向蘇南,沉默半天,最后只是說道:“保重。”
蘇南笑著點頭:“嗯,保重。”
蘇南在眾人視線中大步離開,背對著揮手以作最后的告別。
李希明獨自站立于震雷崗,此地視線開闊,可見山腳。
目視蘇南遠離,山霧漸散,白鳥相送,少年終為遠游客。
江湖內外,同行日月,山上山下,皆不自由。
人人都在路上,人人都于生命遠游。
天地雖光明大放,可在李希明眼中,卻是一座暗無天日不見道路的幽囚。
唯那遠行少年,身似燭火。
獨登暗閣,我見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