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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來不及說再見

李鐵交班后沒回宿舍,而是去了姥爺的小區——幾棟建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職工樓。

灰泥剝脫的墻面,間或露出底下風化的紅磚,瓷瓶絕緣子之間的電線,把九月漸變色的天空隨意分成兩半。

樓下偶遇買菜歸來的桂姨。

娃娃臉上永遠都是笑容的桂姨,性格比女兒還要活潑的桂姨,讓人忍不住心生喜悅的桂姨——小區里的老人都說,仲叔一輩子順順當當沒有波折,都是桂姨帶來的福氣。

桂姨的愛人仲叔,是李鐵姥爺帶過的徒弟——這個鐵路小區里的住戶,幾乎都有這種千絲萬縷的系統內聯系。仲叔和桂姨看著李鐵長大,一直想撮合李鐵和他們的女兒仲夏,但是一個煤局的動檢,一個跨越局的調度,想要湊在一塊過日子,懂的都懂。

答應桂姨明天到家吃飯后,李鐵轉身上樓,三樓右手邊,進戶門上有指紋鎖的那一戶就是姥爺家,當初用兩套小房子置換來的三室一廳。

進屋換鞋,洗手燒水,等待水開的時候,李鐵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窗外電線上的麻雀開會。

李鐵家里是那種外人常說的“鐵路世家”。

大多數同齡人都在鐵路醫院出生,鐵路幼小初義務教育,然后成績差的念鐵路技校,讀書好的去對口學院,畢業填表在鐵路子弟一欄打勾,分回鐵路工作,大概率再找個系統內的伴侶,繼續解鎖第四代鐵路人的世界成就。

這種從出生就一眼看到退休的生活,就像一輛本務機車,不管車上拉的什么,如何編組,速度快慢,天氣如何,定修幾次,都只能按照調度在預設的線路上行駛,最后遵從鐵路以嚴格著稱的時間表,把你送到內個,你終將抵達的終到場站。

就像李鐵每天做的事情,都是靠重復的肌肉記憶保證安全生產,不是修車,就是檢車,不是探傷,就是登頂,不是開會,就是寫報告。

只是膩味歸膩味,這種正常的人生況味才是社會認同的主流,編劇套路里動不動就信仰之躍的文藝作死,畢竟只是不需要編劇本人付出代價的爽文劇本。

但是但是但是呢,還是忍不住幻想著一點改變。

“'O sole mio~我滴道岔~你擱哪吶~~~”

外人印象里的沉穩青年李鐵,在沙發上把自己扭成麻花,還逗比地伸出雙手輔助共鳴,情緒抒發從讓二趕三唱法《我的太陽》,無縫串臺《魔笛》里夜之丈母娘詠嘆調。

李鐵性格里逗比的部分,多少有點隨他姥爺。

父母由于崗位的關系,沒咋參與他的成長,李鐵可以說是跟著姥爺長大。

都說老人帶大的孩子容易走向兩個極端——要么被無所事事的老人精細管理到過分規矩內向,要么嘮叨煩了野蠻生長無法無天。

不過李鐵不太一樣,姥爺也不太一樣。

姥爺充當了他童年的玩伴而不是長輩和看管人,當別的小孩吵著去肯德基和淘氣堡的時候,李鐵總是跟著姥爺在廢車場里模擬檢修,在廢零件里淘寶。

這是李鐵那些與眾不同的、兒時玩具的主要來源。

別的都還好,就是每一樣都挺沉,砸過好幾回腳,也很費地板——每次掉地上,爺倆都趕緊相互做出“別出聲”的手勢,然后躡手躡腳,做賊心虛地側耳傾聽樓下鄰居的動靜。

畢竟老房子隔音都不咋好,鄰居咳嗽吵架打電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輪廓不一的鋼件摔地上,不會比樓上熊孩子拍皮球更讓人開心。

而這些兒時的硬核玩具,現在都整齊插放在書柜下面收納箱的海綿襯墊里。

姥爺屋里的陳設簡單樸素整齊,跟姥爺在世的時候并無二致——老式書柜、老舊的電視機、老式沙發和老式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個制作精巧的場站沙盤。

白色墻面在80公分高度以下刷著光亮的綠色油漆,只有進戶門、鋁木窗和地板是新換的,原來的地板已經被鋼鐵玩具砸得面目全非,門窗在漫長的冬季里,也難以再守護主人的周全。

若說這里有什么特別的、與尋常人家風格迥異的擺設,那就是李鐵父母原來居住的大臥室,現在要尊稱為兩代技術宅的秘密基地。

原有的家具擺設全部清空,地面鋪一層厚實的橡膠減震墊。

右側墻上貼滿重新擴印的老場站照片,內景外景,各個角度都有,是姥爺之前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

左側墻上掛著巨大而有年代感的工程藍圖。

一張入眼就只能用“敦實”來形容的實木工作臺靠墻放置,臺面下是一卷卷堆疊的工程詳圖,臺面上橫臥一具長近三米、充滿機械質感,與墻面圖紙遙相呼應的鋼鐵造物。

一輛已經無限接近完成的微縮版蒸汽機車!

這輛迷你真機,是李鐵大學住校以后,姥爺為了抵消退休生活中的失重狀態,用好幾年時間一點點攢出來的“工程奇觀”。

開始只是想做個老場站的沙盤聊以自娛,但老場站有限的建筑花不了多少時間,那些難以書寫模仿的時代標語、題字和指示牌,直接從相對清晰的老照片里復制下來,打印后再做舊,也一樣輕松搞定——僅僅過了幾個月,閑不住的姥爺又一次陷入自我退休的憂愁。

痛定思痛,姥爺決定整個大活兒。

從無到有,裝配一輛自己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蒸汽機車。

老派工程師的目標,是自己重繪圖紙,手搓零件,在家里復刻一輛蒸汽工質的熱機,而不是電池外面套個鐵殼子的電動玩具——那可當不起“大活兒”這個份量。

雖然不會像原型車那么大,但無論縮成多大比例,也要具備原型車的一切功能,傳動,制動,走行,控制,統統要有。

加注煤水,鍋爐部能正常的燃燒做功輸出動力,汽機、風泵和閥裝置在原有構造下正常運轉。

風笛和汽笛能響,大燈能亮,能在威武雄壯的乏氣聲里,看到機車傾瀉的白霧噴涌到地上,反沖卷起又裊裊逸散。

真正的鋼鐵巨龍與灼熱吐息。

除了尺碼太小,導致駕駛室進不去人,需要做一些自動化控制方面的針對改造,別的方面二樣不差。

不得不承認,李鐵大學第一學期寒假,被姥爺獻寶一樣拉進工作間看到工程現場的時候,雖然只有個骨架大樣,但光是聽完姥爺的設想,也足夠讓姥爺帶著從小玩到大的李鐵兩眼放光。

不說隔輩兒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性格,也讓祖孫兩個永遠都能玩到一塊。

慢慢地,這個房子除了客廳、廚房、衛生間還保留著尋常人家的模樣,原來的三個臥室——李鐵父母的大臥室變成了總裝車間,姥爺自己的臥室變成手工繪圖室,李鐵的臥室則變成數控加工間。

臥室的休息功能基本弱化或消失,很多時候連床上都是圖紙,困了累了就在搖椅上躺倒湊合一會兒,一忽悠睡著,再一忽悠睜眼,疲憊消失就起來繼續整活,不舍晝夜。

這也是姥爺后來精神始終矍鑠,身體卻逐漸變得糟糕的一個原因。

不管看番、追文、打游戲還是做手工,宅男不節制,就免不了拿HP血條點燈。

迷你機車無法在駕駛室里實現真正意義的操控,要通過傳感器實現儀表的外部觀測,以及伺服電機遙控車內設施與裝置。

所以除了迷你真機以外,還在原來放置大衣柜的位置,擠擠插插地追加了一個模擬司機室。

等比復刻的手把、汽門、拉環,踏板、大小閘和車內儀表一應俱全,為了最大化還原手感,每一個裝置的阻尼都經過一老一小的互相印證和反復調校,司機室兩側窗口外,一邊一個電視,循環播放網絡下載的行車監視畫面,充當瞭望視野。

老派工程師不擅長這些,于是盛情邀請乖大孫加入自己的離退休余熱項目,在讀工程師李鐵欣然應允,并按照各自的實際情況做了分工。

剛開始弄的時候很艱難。

有些限于機加工規模,爺倆在家鼓搗不出來,只能去外面找人定做的工件,曠量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總是不太合適。

可是花費偌大力氣和真金白銀做出來的東西,又不能隨意丟棄。

只能弄成“三邊工程”,一邊做,一邊測繪,一邊將錯就錯,按照到手的工件,重新修改圖紙。

這種被迫將就帶來的遺憾肯定是有——但遺憾這東西誰沒有?既然從來都不缺少,就得學會接受——所有遺憾都可看做真實生活的內啡肽,過程有多難,越過之后對應的結果就有多甜。

那種復雜機械造物,在手中逐漸血肉充盈的成就感,絲毫不比釣魚佬上了大貨的顱內高潮來得差,甚至更加持久,且曲率穩定。

李鐵專心制作,不知不覺的錯過了晚飯時間。

車要燒煤人要吃飯,李鐵的晚飯延續姥爺一貫的家庭預制菜風格:取出一袋做好后分裝冷凍的紅燒肉,煮一把掛面,煮面的時候搭車燙好青菜。

微波之后的紅燒肉,連汁帶肉往過水變溫的青菜面條上面一澆,唏哩呼嚕營養又美味。

是的,唏哩呼嚕也是營養和美味的一部分。

網絡上天天有人反對預制菜,但其實有問題的永遠都不是預制菜本身,而是那些做預制菜的人,只要逐利沒有底線,就算天天“現炒”也不見得命長。

李鐵小時候吃的紅燒肉,是姥爺上班時用鋁飯盒腌著肉,中午放蒸箱里用高溫蒸汽呲熟,然后放在蒸汽管道上保溫一下午,晚上下班前再呲一下,帶回家肯定還是熱的——或許是因為保溫時間足夠長,反而更添一分軟糯。

“可惜現在吃不到咯。”被醫生禁食肥肉的姥爺,在好大孫病房投喂的時候咂嘴念叨。

然后躊躇滿志地計劃著:“等我出院了,咱爺倆爭取國慶以前剪彩。”

言猶在耳,但老頭子最終還是沒打通醫院副本,就果斷AFK。

吃完飯,洗完碗,李鐵在姥爺的搖椅上閉目小憩,睡意上涌時,一個從小到大一直接續的夢境如約而至——滿載人群的蒸汽火車駛入站臺,站臺上人潮洶涌,車上車下旗幟揮舞,所有人在狂熱的情緒支配下呼喊著同一個單詞。

加納利!

加納利!

加納利!

……

都說喜歡獨處的人有秘密,李鐵的秘密就是這個夢。這個夢境猶如另一條互補鏈,與真實生活一起,構成了李鐵人生DNA的雙螺旋。

李鐵的夢中世界,有不一樣的自然地理、民族宗教和歷史文明,那方世界的科技,正在向蒸汽動力的巔峰努力攀爬。

他在那個世界變成另一個人,有另一個名字,他有時候在那個世界里過著貧窮乏味的日子,有時候又在機緣巧合的冒險中成長,他甚至在長久的夢境里掌握了夢境母語的聽說讀寫。

他帶領來歷復雜的車組,穿越濕地雨林,穿越沙漠峽谷,穿越鹽湖大堤,穿越極地苔原。

在那些戰斗與冒險的路途上,司機和司爐在唱歌,廚師和電報員在唱歌,機槍手和炮手也在唱歌,歌聲里傳遞著相通的情緒,同一個旋律中夾雜著各自的鄉音。

動蕩的世界里隨時隨地都會遭遇戰斗與襲擊,隨著夢境沖突中又一次突如其來的劇烈爆炸,李鐵在手腳應激的抽動里倏然醒來。

既然醒了,就該干什么干什么,不必糾結,只要入睡,夢境自然還會再來。

搓搓臉,稍微平復了一會夢中情緒,李鐵起身來到書柜前,雙手捧出一個裝有姥爺單人照的小相框,帶進“總裝車間”,放在組裝臺上,順手給姥爺打開了藍牙音箱里的“工作專用BGM”。

“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

眼看著快到國慶了,李鐵準備今天一鼓作氣,為這漫長的合作殺個青,也算是替姥爺給“國慶獻禮”。

這種“家庭歷史上的重大時刻”,必須要有姥爺這個項目發起人在場。

李鐵的手藝沒有老一輩機修技師那么野,也沒有那么多退休時間可以自由支配,重新吃透機械圖紙,盤點組裝進度,反復的測繪修改,用桌面數控和3D打印機停停走走又弄了快一年,直到上次休班過來,才把最后剩下的風泵、風缸和風管這部分加工完成,測試可用,現在只剩下最后的焊接與組裝。

姥爺走后,仲叔曾經也想搭把手,但一來仲叔已經脫離機修一線太久,業務比較生疏;二來仲叔還沒退休,各個車間和工段平時要管的事情挺雜,所以斷斷續續啃了一段圖紙后,還是自嘲放手,但也不妨礙他經常關注進展,提供些動手能力以外的幫助,如果不是今天時間太晚,必定也要來旁觀盛舉。

……

時間一晃而過,當李鐵長吁一口氣,退出專注狀態的時候,只感覺眼睛和手都在抽筋。

摘下護鏡,擦掉因為疲勞溢出的淚水,李鐵走到另一側的模擬司機室坐下,迷你機車還沒整備和熱車,所有儀表都是歸零狀態。

李鐵環顧四周,回想著還有什么遺漏,忽然站起來對著姥爺的小相框拍拍腦門:“嗨,差點忘了。”

轉身在置物架上一通翻找,找出一個姥爺早就準備好的,紅漆白字的金屬牌,輕輕用手指摩挲了幾下,就端端正正地鉚接在迷你機車的前照燈下面,。

銘牌上寫著機車編號:SL 772。

再掛上同樣早就準備好的大紅綢花。

在斜打的光束下,映襯此刻依舊循環播放的時代組曲。

時空都微微有些錯亂和抖動。

“姥爺,我好無聊啊。”李鐵抱著胳膊趴在工作臺面上,跟姥爺吐槽,“我一直想做的慢一點,再慢一點,可終究還是有做完的時候。”

“我不知道弄完這個車,我還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能夠期待。”

“每次在這里,我感覺我還跟小時候一樣喜歡火車。”

“可上班的時候我又很清楚,我的工作已經跟喜歡兩個字沒有關系。”

李鐵伸手給正式竣工的迷你機車撤除夾具。

“我向往那些出現在夢里的人和事,我向往那些夢里的蒸汽火車,雖然粗糙,但是足夠有趣。我知道這些向往也就只是個不切實際的念想。”

“可我,”李鐵換成夢境里學會的語言繼續說完了下半句:“還是忍不住向往那個夢。”

李鐵給鍋爐注入凈水,給爐膛填好特制的煤粉再制顆粒,點燃噴槍探進爐床。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有一片強光充塞視野,有宏大的汽笛在腦海中轟鳴,青年人期待的道岔不期而至,卻來不及道別。

工作臺上的藍牙音箱里,BGM自動轉換。

“我光著膀子我迎著風雪

跑在那逃出醫院的道路上

別攔著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給我點兒肉給我點兒血

換掉我的志如鋼和毅如鐵

快讓我哭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版權:起點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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