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在桌子上一展英姿的能力和稟賦,但也不妨礙被氛圍感染的人們換個形式宣泄歡樂。
手風琴拉起了無所不能的快速波爾卡。
從小在田間地頭長大的工人酒客,被歡快熟悉的旋律硬控,紛紛起身和身邊的朋友湊對,跳起了鄉村里常常用來慶祝婚禮和豐收的轉圈半步舞。
暫時被音樂解放的大力士姑娘們,心照不宣,一窩蜂地跑過來拉走了梅契尼,拉走了派羅,拉走了阿廖沙,惹得鄰桌的年輕人眼紅側目,也讓年長已婚的酒客發出會心的笑聲。
只留下同桌擼貓的李鐵,獨自一人接受青春無敵的塔爾薩高地姑娘,目光灼灼的心跳拷打。
雙雙起舞的人們熱烈又默契,在啤酒館高懸的煤氣燈下,綻放一朵又一朵的舞蹈之花。
一正一反臂彎相嵌,踮腳跳躍旋轉一圈。
轉身拍手重新挎在一起,逆時針墊步再轉一圈。
互相平衡,互相依靠,勾緊手臂,用力跺腳。
旋轉,跳躍,閉著眼。
面酣耳熱吐息熱烈,跟隨慣性簡單忘我。
人群是歡樂的放大器,孤獨是苦難的萃取瓶,黑暗越長越難熬,持燈自救的病人就越想互相照亮。
在老邁帝國人人困苦的秋夜,啤酒館里快速猛烈的節拍踩踏隱隱傳到街上,讓一些夜行人的腳步因此遲疑變慢,卻也讓另一些人厭惡地皺緊眉頭,裹緊大衣匆忙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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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人們帶著疲憊而暢快的身心,紛紛盡興而返。
不等喧嘩聲在音樂沉寂后再次響起,一個儀表整齊,既不像工人也不像職員的男人,在酒館一角踩著椅子拍手,吸引著周圍人的注意。
“來自車站和碼頭的朋友們,來自左岸工廠的工友們,所有被博瑞斯河養育的塔爾薩兄弟,愿意聽我說幾句的請到這邊來,等我說完之后,我會請每一位聽講的兄弟暢飲一杯……”
李鐵四人與姑娘們分開,重新落座,肉貓從不知哪個角落里重新現身,一個輕盈的小跳,重新趴伏在兩腳獸腿上,一邊享受皮毛的梳理,一邊抬起爪子擦掉嘴邊殘存的帶血羽毛。
“他是誰,你們有知道的嗎?”李鐵朝著演講的男人擺了擺頭。
派羅:“我有點印象,我在午休的時候,見過他給聚堆休息的工人講話,但我不知道他是誰,應該不是鐵路上的人。”
阿廖沙:“我也見過,聽說只要聽他講完話,就能拿到點東西,有時候是一塊兒蜂蠟,有時候是一根煙,還有的時候是一小包砂糖。”
梅契尼:“他叫塞繆爾,綽號‘盲腸’,姓什么不知道,他總是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像個大人物。在左岸的倉庫區有點名氣,只不過是不太好的那種名氣。”
“據說是因為某些為人不齒的原因,遭到了巴爾蒂艦隊強制性的不名譽清退,也有人說他是個改換身份的逃兵。”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沒有退役金,沒有服役評語,也沒有任職推薦書。”
“我聽老兵協會的人說,他曾經試圖在那里謀求一個職位,但是沒有如愿。后來不知怎么的,成了左岸倉庫區里的一個看守人。”
“即便在倉庫區,他的風評也正在變差。”
“不熟悉他的人會被他整齊的儀表欺騙,以為他是個正直而有責任心的人。”
“但那只是虛有其表,他喜歡玩弄一些小手段欺上瞞下,用滿嘴時髦的工團主義話術,和一些從倉庫里偷出來的小恩小惠,籠絡一些頭腦簡單愛占便宜的人充當跟班。”
“實際上只是想以此為籌碼,唬爛不明就里的工廠主,并索要好處。”
“他堅信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大人物,但更多的時候,只是被收了錢的警察帶走,挨頓揍,關幾天。”
“最近嘛”,梅契尼推了推眼鏡,“他好像換了路數,自稱是一個名叫‘塔爾薩復興黨’的小黨派聯合創始人,開始推銷‘讓塔爾薩重新偉大’的老套教義了。”
李鐵:“酒吧老板就不怕他惹麻煩?”
梅契尼:“只要他愿意繼續掏錢給大家買酒,并且不太過分的話。”
“如果真的過分了,老板同樣也有自己的門路。”
李鐵:“像他這樣的人多嗎?”
梅契尼:“‘黨派領袖’?”
李鐵點頭。
梅契尼呵呵笑了一聲:“還是挺多的,有公開活動的,也有偷偷摸摸的。”
“真正的嚴肅黨派基本都在有錢人的俱樂部或者大學沙龍里。”
“至于那些襲擊鐵路、刺殺官員、信奉暴力的秘密社團,則不會公然在街頭和小酒館招攬徒眾。”
“這種大多是騙子或者投機分子,騙錢,騙色,賣友求榮。”
“可讓我覺得難受的是……”
梅契尼做出一個糾結的表情:“他們總能一次又一次的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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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事說完,眼看也沒什么熱鬧,李鐵四人約定明早六點在車站見面,派羅和阿廖沙跟隨李鐵直接去吉爾瑪拉入職,梅契尼則是來取新型卡車的參考圖紙。
待到李鐵把肉貓裝進騎兵包,四人起身離開酒館時,艾麗卡追到門口塞給李鐵一袋小魚干,目光熱切地問他明天還來不來。
派羅三人對視一眼,直接打了招呼先走。
李鐵看著眼前高挑直率的姑娘,坦言自己明早要返回吉爾瑪拉,但是以后在皇后城和吉爾瑪拉之間的往來會比較頻繁,并告訴她最近街面上可能會比較混亂,讓她多留心。
艾麗卡狡黠地笑了笑沒說話,拉起長過腳踝的呢裙下擺,從隱藏皮鞘里抽出一把小巧的羊角獵刀,在手指間靈活無比地轉動了幾圈后,反手藏刀背到身后,微微揚起下巴等待夸獎。
李鐵當即大呼神奇,并且認真夸贊了羊角小刀的研磨手藝。
滿足了姑娘的小小虛榮,堅辭了因為夸過勁導致姑娘想要贈刀的企圖后,跟姑娘揮手說了再見。
李鐵第一次來皇后城,不熟悉情況。
在左岸車站附近接連看了幾家旅館,情況都是驚人的一致——設施簡陋到令人發指,衛生狀況也同樣觸目驚心。
當前時空的社會規則中,對于入住旅店有嚴格的身份差異和限制。
普通人外出住宿就是這個條件,沒有任何期待可言。想要舒服得去專門服務貴族的豪華旅館,并且沒有貴族身份,哪怕花再多的錢,也住不進高級點的貴族套間。
哪怕是商人議會所在的海爾維茨,也尚未擺脫這種“貴族領地的純潔性和排他性”。
至于專門接待富商,介于普通旅館和豪華旅館之間的高級旅館,那就需要去右岸尋找了。
懶得過橋。
假借尋路的姿態,瞄了一眼從旅店出來開始,就綴在身后的幾個狗狗祟祟的身影,李鐵帶著他們專挑僻靜無人的地方走,一直走到車站折返線外的無人空地,抬手喚醒神秘刺青,部署車站。
干涉波動帶來的幻聽、幻視和思維混亂,直接籠罩了尾行的老鼠。
李鐵甚至都懶于立即出手料理,先放置Play,明早再說,能跑出去算他們造化。
今天還是在宿營車里睡吧。
順便把棚車的輪對都換回標準軌距,梅契尼需要的卡車圖紙,也得去機修車間的繪圖師輸出。
就是一卡車的熟人有點瘆人。
不過……李鐵回頭看看折疊車站外面,似乎也不是一點辦法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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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水鶴下面進行的一番友好詢問,李鐵從幾個愛好夜間鍛煉的幫派分子口中,得知了他們在城里和城外的幾處據點。
居然還算老熟人。
上次跟蹤李鐵和伊利亞,到董事先生的貨運列車藏匿地點的兩伙人里,就有一伙是這個幫派的,主業是控制車站的扒手、乞丐和妓女,也開設旅店,兼營敲詐、綁架、情報和賭場。
幫派成員最開始是貨運場里一些遭到欺壓被迫抱團的工人,變質后擴張到整個車站輻射的城區范圍,但幫派對外仍舊以貨運工人日常拉扯麻包的鐵鉤為名。
“鐵鉤會”。
“還不如斧頭幫呢”,李鐵忍不住吐槽道,一群菜雞哪里配得上這么樸實無華的名字。
仔細比量之后,李鐵決定拿其中一處非法經營的賭場開刀。
雖然不可思議,但是沒有官牌的賭場,在加納利確確實實是非法的。
連許多好賭的貴族想要玩一把,卻離那些特許賭場所在的城市和區域太遠,嫌不方便的時候,都要偷偷摸摸的光顧地下賭場。
雖然是半公開的秘密,但所有人依舊心照不宣地捂著,不讓它擺上臺面。
這個幫派的賭場有點特殊。
在車站生存的幫派,當然是有后臺的,但是這個賭場是幫派背著后臺偷偷開辦的“私房黑產”,黑燈瞎火的燈下黑。
既不能在公眾視野里見光,更不能在后臺眼里見光。
這就給了李鐵一個操作空間。
帶上挎包、棍棒和簡單好用的迷你平雙,幾個笨賊全部反剪雙手綁個結實,也沒有蒙眼,只留下一個在卡車副駕駛帶路,其余推到后車廂里跟熟人們耳鬢廝磨躺在一處。
開來開去,還是沒有離開車站太遠,畢竟車站才是這個幫派腐生的土壤。
他們就像在車站附近獵食的禿鷲,干擾貨運,經營黑店,控制扒手,綁架旅客。
直到依靠販賣情報搭上了車站的后臺,偷偷開了賭場,才發現眼界和認知,才是賺錢創收的最大障礙。
索性將賭場當成秘密老巢來重點經營。
在補給站繼續向外的河邊,有一處廢棄別墅。
在皇后城大興土木之前,這里還是一處風景絕佳的幽靜處所,能眺望廣闊的河灣與帆影,也適合垂釣和觀鳥。每年夏秋兩季,都有貴族帶著獵槍和尋回犬到這里獵鴨度假,或與情人幽會,或與盟友密謀。
只是尼爾河的污染和皇后城的建設,先后讓這里的宜人景象消散殆盡,這棟貴族別墅也才最終遭到了廢棄。
先后被河匪、流氓和拾荒者短暫占據,等貨場倉庫群逐漸蔓延到附近,這里又成了一些不著調的年輕工人喜歡光顧的臨時休息處,直到它被鐵鉤發現和占據,并下了大力氣改造為賭場至今。
預部署視野中顯示這棟大房子里有很多人,房子周圍也散落著幾個潛伏的紅色人形輪廓。
部署車站,干涉光環展開。
沒理會外圍的暗哨和看門人,直接如入無人之境的闖了進去。
偶爾有意志堅定之輩,搖搖晃晃的表達阻攔意圖,直接一棍安神。
一進門就是賭場大廳,沒有眼花繚亂的燈光和電子設備,也沒有兔女郎,只有吧臺、牌桌和骰桌,以及煙草、酒精和賭徒體味混雜的氣息,嗅覺體驗溫暖又齷齪。
沒有輪盤,輪盤本質是一種復雜精密的機械,不是一個小幫派能負擔得起,安裝的過程里也無法保密,就算這里地處碼頭邊緣,走私便利也是一樣。
而且一旦裝上輪盤,賭場的規格就會上升,如果某些有地位的賭徒把賭場名聲傳到幫派后臺的耳朵里,對幫派來說也不是什么好的體驗。
跟電影和現代認知不一樣,吧臺的酒保和賭場的荷官都是男人,有官牌的貴族賭場什么樣不知道,起碼這里是這樣。
大廳里也有女人,但都是賭客。
那些被幫派控制,專門做賭客生意的女人在后面的休息區。
走上二樓,大都是給特殊賭客準備的包廂,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一些亂七八糟的二手家具,不分樣式,胡亂堆砌組合在一起。
所有包廂最中間的大房間是幫派的核心辦公室。
辦公室分里外間,外間是正常的幫派接待格局,陳舊骯臟還帶著煙洞的地毯,大沙發,大茶幾,大班臺、附庸風雅的書架、古董架和掛在墻上的狩獵標本。
里間一大一小,大的是現金出納室,桌子上攤放著整理完和尚未整理的錢幣、價券、抵押品。
小間布滿了通往其他包廂的監聽銅管,還有一個用于監視隔壁包廂的單向鏡。
賭場后面還有很大一片地方,占據最大面積的是斗狗場。
斗場周圍的狗籠里,有狗,也有衣衫襤褸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但無論是半成品斗犬,未被榨干的孤身旅客,以及不聽話的妓女、扒手和乞丐,都是倍受摧殘的模樣,不乏斷手斷腳,肢體殘缺。
肢體完好的人也未必幸運,敗血癥導致的瘀斑和壞疽,破傷風捏造的詭異苦笑和痙攣反弓。
口角流涎的精神錯亂,蒼蠅飛落的稚嫩眼瞳。
頂著傷口潰爛后發出的惡臭和內心不適,李鐵逐個看過去,所有關在鐵籠里的人,都處于肉體和精神深度崩潰的狀態,救不回來了。
就像教會口中的終焉審判。
可是這些人,包括那些小孩子,又究竟做了什么令畫像上那些神靈不滿的事情,才會導致他們在生之時,就遭到這樣迫不及待的痛苦凝視?
整天在畫布上惺惺作態垂憫世人,宣揚神恩的從者,帶來的惡行卻比救贖更多。
不要厚著臉皮說我是命運指派的伸冤者,從不昏聵的神明,又怎么會允許冤屈存在。
將二樓的人推搡到大廳匯合,幫派成員一棍安定,賭客和妓女推搡出大屋后打暈。
那些被車站“認知偏轉”特性附帶光環shock的人,只是感官和思維錯亂,對著空氣耗盡體力之前,還具備行動能力和外力反饋。
總結在庫里雅博爾的操作經驗,如果不想下死手,“先推后打”比“暈完再拖”更省力氣。
默不作聲地搜檢現金財物。
默不作聲地收集易燃品和引火物。
用順手找到的鐐銬鎖鏈,給卡車上的幾個尾行癡漢戴上,收起車站,打醒他們,輪流下車甄別人員身份,再反復確認無誤,逼迫他們把卡車上的熟人搬進大廳,真理點名。
賭場外面,肉貓腦袋頂開包蓋,望向舔舐窗口的濃煙和火焰。
李鐵揉弄著肉貓濃密的大毛領,想起那天他回答巴斯特的話。
“放棄規則的人,放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