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天,火苗被大風極限拉扯,難得片刻安逸。
李鐵、當班司機和工人口中的那位工程師,正坐在安置傷員的篝火旁談話。
而那位遍尋不到的班組長,因為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而變得不幸,列車傾覆時被慣性拋出車外,頭部受創,昏迷未醒。
德米特里·派羅,加納利非常少見的技校培訓司機,而不是更常見的老司機帶出來的學徒。
工程師自我介紹叫米哈伊爾·梅契尼,一個盧約人,破碎的眼鏡用一根細繩勉強綁在頭上。
李鐵:“工程師先生,你看起來非常的缺少休息。”
梅契尼自嘲地說:“換成誰都是一樣,每天都有事故發生,甚至一天兩三起——但救援列車出事還是第一次。”
李鐵:“我們目前在什么地方?”
派羅:“目前處于多夫卡和夏特之間,救援地點在拉皮那附近,庫里雅博爾的上一站。”
“我們七點差一刻出發,現在是夜里十一點二十分,”梅契尼打開懷表看了看:“繼續往前,還需要兩個多小時才能抵達救援地點。”
“兩個半小時,甚至三個小時后,我們沒有及時到達,拉皮那車站才會聯絡皇后城,或者其他車站確認我們的通過情況。”
“再次派遣救援抵達這里,最快也要明天早上七點。”
李鐵:“情況確認可能會更晚,剛才通信線路工告訴我,電話線沒有信號反饋。而拉皮那,是個四等站,應該沒有電報機。”
派羅:“我剛才看過了列車狀況,機車沒發現問題,但是客車的車軸斷裂,宿營車的軸箱也出了問題。”
“更糟糕的是,側翻的煤水車撒得到處都是。”
李鐵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兩個選擇。”
“一是把列車從軌道上移除,所有人待在客車里取暖休息,等待救援。可能一整天都會餓肚子,但是安全有保證。”
“二是所有車輛從軌道上移除,把機車和煤水車復軌,派出一個乘務組出發尋找援助。煤水車里總會剩余一些煤水,應該能輕松撐到下一站。這個選擇效率高,但乘務組要承擔風險。”
“我贊同第二個方法。”梅契尼拿出一張鐵路運行圖,在三人中間的地面上展開,上面有鉛筆勾畫的標記。
“我統計過這一周遭到破壞的鐵路地點,都在巡邏密度很低的四等站段之間,每個區間都只存在一處。”
“比如我們現在處于多夫卡與夏特之間,那就意味著在這兩站之間,大概率不會再有第二處斷軌。”
“夏特到拉皮那之間還沒有損毀報告。”
“拉皮那繼續往前,與庫里雅博爾之間有一處,就是我們這次要前往的地點。”
“所以我們需要小心的,只有夏特到拉皮那這一段。”
李鐵:“賭一把,如果拉皮那事故點后面的線路暢通,我們可以想辦法前往庫里雅博爾,那里是三等站,能借助的手段更多一些,我們直接去那里求援。”
“我有豐富的機車駕駛經驗和維修經驗,加上派羅先生,再找一個司爐,足夠應付大多數情況。”
“到那里之前,車速快慢結合,沒把握的地方慢點開,留出反應時間。有把握的地方,開快一點趕時間。”
派羅:“我沒有問題。”
梅契尼“我跟你們一起去。”
李鐵:“不,工程師先生,這里也需要你。”
李鐵掏出那捆信號彈遞過去:“你有懷表可以計時,我們出發以后,你每隔一小時拉一發,全部發射完畢,天也該亮了,那時候只要沒產生新的襲擊和斷軌,距離救援到達也就不遠。”
計議已定,指揮工人將機車和煤水車優先復軌,由梅契尼跟工人說明計劃,并安排后續的路用客車與宿營車扶正,傷員安置后,在工人中挑選了一個有司爐經驗的小伙子同行,三人拉響汽笛,直接出發。
派羅顯得有些興奮,由于抵達夏特之前的這段路,初步判斷沒有人為斷軌,也沒有小曲線和橋隧,車速直接飆到頂,還一直催著小伙子加煤產汽,擦著過載的邊兒開。
李鐵對此沒說什么,只是坐在副司機位置上探出頭,打開預部署狀態,在明亮的增強視野里,盯著代表鐵軌的紅色輪廓小心瞭望。
只是淺望了一小會,臉就被風吹得有些麻木,眼睛也有些干。
等到了冬天——行車瞭望那才叫酸爽,一開窗探出半拉身子,車里熱氣熏蒸,車外寒氣倒灌,不一會就能把腦袋結霜結成個霧凇。
李鐵琢磨著,有機會應該打聽打聽,這個世界的工程師們,研究出駕駛室前置的蒸汽機車沒有。
那些困擾大型運營公司的諸多弊端,諸如運營成本和維護難度等等,對自己完全不是問題。
一路火花帶閃電,順利抵達夏特車站,短暫停車,加煤加水。
李鐵下車詢問信號員,果然電話已經中斷接近一天,而且他們是今天通過的第二班車,此外再沒有別的車由此經過。
重新啟車時,就是夏特到拉皮那之間,這一段危險狀況未知的路段,李鐵果斷與派羅交換了位置。
雖然派羅不太情愿,一是超速車還沒開過癮,二是不太信任一個機械師的駕駛能力,但在李鐵的堅持下,還是讓李鐵坐上了司機位。
十分鐘過后,派羅心服口服。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同樣是火車司機,一個技校畢業開了不到十年,一個前后加起來接近八十年的經驗萃取。同樣的汽壓和路況,在操縱的順滑感和動力反饋上,那差別不要太大。
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心服口服,派羅再也沒什么不情愿,只是看著別人飚車有些心癢難耐。
李鐵保持著比正常運用還快上一線的速度行駛。
在這個速度下,他擁有足夠的制動反應時間。
能做到這一點,一是萃取經驗中的熟能生巧,可以對機車運行中的異常震動,做到及時感知;二是明亮的增強視野,以及增強視野中對人體和鐵路線的紅色標注。
代表鐵路線的紅色線條,一旦出現不和諧的錯位或局部缺失,那就意味著“前面有坑,及時剎車”。
李鐵看了一眼水位計,估算一下水位下降和里程的關系,安全距離應該跑的差不多了,從現在開始,越往前跑危險系數會越高,車速可以進一步放緩。
“注水”,在轟鳴的機械聲中,李鐵對派羅大聲呼喚,同時打出手勢指向水表。
派羅手比眼看,大聲回復,同時緩慢旋轉閥門手柄,煤水車水箱里的水被注水器吸入后加注鍋爐,水位計指針開始緩緩上升,在三分之二刻度的最佳行車水位前果斷停止。
小火車沒有給水加熱器,冷水進鍋爐,就像廚房里沸鍋點涼水,會帶來片刻的冷靜,蒸汽產效下降,李鐵利用這個短暫的汽壓疲弱,實現了牽引機的平滑減速。
教科書級別的操作示范之后,李鐵做了一個讓派羅目瞪口呆的操作——他關閉了機車的前照燈,然后將司機室里的照明燈光也切換到了紅色。
機車運行如故,派羅雖然不解,但是看著機械師動作穩健流暢,瞭望動作有板有眼,還是把心里的諸多不解壓了下去,留到下車以后再問。
小火車就這樣在黑暗中銜枚疾走,不開燈,不鳴笛,除了乏汽排放、機械運行和動輪碾壓鐵軌接縫的聲音,沒有絲毫外露的行跡。
如果不是神秘刺青萃取來的八十年江湖閱歷,沒有預部署的增強視野作弊,這完全可以看成一種新穎的自殺方式。
若是從這個角度去理解李大車的駕駛藝術,那么直到現在還能忍住不問的派羅,心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在沉默的行駛中,一直高度關注的斷軌沒有等到,卻等到了意想不到的意外。
增強視野里,紅色的鐵路線上,出現了一群紅色的人形。
一開始李鐵以為是救援人員在做路段搶修,但馬上意識到,之前拉皮那和庫里雅博爾之間的增援人手還沒就位,哪來的人手到這救援。
毫無疑問,他,們,就,是,破壞鐵路的那群正主!
加班人最恨搶功狗,牧馬人最恨盜馬賊,開車的最恨什么人?
偷井蓋的?
不對,重說,撬鐵軌的。
“蹲下!抓緊!”李鐵大喊!
派羅和小伙子雖然不解,但是派羅有一樣好處,“雖然不理解,但是我執行”。
小伙子雖然迷茫,但是靠著一股子機靈勁兒,也趕緊跟著有樣學樣。
李鐵打算一鼓作氣沖過去。
從增強視野的人形輪廓看,他們已經對機車的靠近有所察覺,畢竟鐵軌的振動做不了假。
距離兩百米,猛然開亮大燈!
汽笛拉響!
氣勢拉滿!
增強視野中的紅色人群輪廓,在短暫的呆愣之后迅速竄下鐵軌。
然后,槍聲由疏到密,開始朝著機車招呼。
大燈被擊中后熄滅。
煙箱、鍋胴和外火箱上濺起一串串火星。
有子彈在司機室里反彈亂竄。
玩不起是吧。
漠視人命是吧。
有槍就可以肆無忌憚是吧。
既然假裝兇狠果斷,就讓你們見識下真正的兇狠果斷。
李鐵不快反慢,取消提速操作,反而把汽門推小,讓火車頭速度迅速降低到調車限速——大概就跟一個人慢跑差不多。
車頭即將抵達人群時,李鐵朝派羅大喊一聲:“放水!”
派羅手比心快,肌肉記憶操縱排水手柄,一拉到底,保持三秒后復位。
另一側李鐵在派羅復位后,也把手柄一拉到底。
兩人左右交替,機車即將駛出人群時,李鐵又停車退行,又來了一遍。
腦海中似有神秘刺青傳遞的信息一閃而過。
車外的槍聲早已停歇,取而代之是越來越弱的凄慘叫聲。
慘叫的語言聽不懂,不是納利語,也不像方言。
難道是襲擊者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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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機車的“注水”與“放水”,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注水”是鍋爐水位不足時補充用水的操作。
“放水”則是為了清理鍋爐底部水垢,從鍋底向外排放沸水的操作。
放水閥的高度,一般距離軌面五六十厘米,除非呲水前一刻,在路基下迅速臥倒,不然任何成年人都婉拒不了一次熱情洋溢的靈魂洗禮。
呲的還是夾雜蒸汽與鐵銹殘渣的高壓過熱水。
后果可想而知。
派羅這時才隱約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么,仍然趴在地上,有些神思不屬。
李鐵沒有精力照顧他,確認派羅的手已經離開放水閥后,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看著增強視野里還在翻滾的紅色人形,李鐵從挎包的皮革槍套里抽出梳妝臺迷你平雙,挨個點名。
砰,砰,彈殼落地,填彈折攏,砰,砰。
砰,砰,退殼填彈,轉身邁步,砰,砰。
直到視野中的紅色輪廓,全部從燙傷地獄中解脫,帶著硝煙的粗大槍口才隨之低垂。
我是想的比做的多,但我是來撒野的,不是來逃避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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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增強視野中攻擊人形輪廓,和自然視野中目擊肝腦涂地,完全是兩個概念。
取消增強視野后,近距離目睹路基兩側人均破爛的“熟人”,李鐵與還在火車頭上愣著沒下來的兩個人一起嘔吐。
吐完找出鋁壺漱口,漱完聞到肉香味兒再接著吐,吐到脫敏為止。
忍著惡心重新打量剛才的遭遇戰場地,襲擊者一共十一個人,以及一輛在加納利還非常少見而昂貴的內燃機卡車。
襲擊者衣著普通,沒有任何組織機構的統一標記。
路基下朝向鐵軌的卡車沒有熄火,車燈正在為鐵軌上的“作業現場”提供照明。
車窗被高壓熱水擊碎,駕駛室里司機走得不太安詳。
目前為止,李鐵在新世界所見的“汽車”,都是真正的“汽”車——也就是使用蒸汽驅動的車,不管是原始的富人玩具,還是大馬力的蒸汽拖拉機,都是如此。
而加納利,尚未掌握內燃機制造技術,境內所有的內燃機汽車,無一例外,都要從卡布緹慕和梅弗洛進口。
由此可見,這一波襲擊者下了多大的重本,背后的勢力又是多么闊綽。
董事先生原本愿意為這次委托付出八千居的報酬,而現在單單是這輛卡車,就值三千居。
這讓李鐵無法放棄“打掃戰場”的這個選項。
從卡車車廂扯出一塊遮蓋貨物的油布,鋪在鐵軌一側,簡單收攏了襲擊者散落在鐵路兩側的槍支和工具,在油布上堆成兩堆。
然后打開卡車后廂板,小心翼翼把死去的司機拽下來,轉向倒退著朝向“人群”。
裝備上手套和圍巾,李鐵招呼派羅和小伙子:“都過來搭把手,除非你們想把這幫混蛋留給警察。”
神經粗大如派羅,也禁不住爆了句粗口,但人生中第一次經歷這么大的事件,逃避法律和麻煩,才是社會生物的本能。
大派羅找出兩副手套,扔給小伙子一副,自己帶上一副,硬著頭皮下車干活。
倆人在下面抬,李鐵在上面接。
剛開始的一兩具熟人,還讓兩個人煩悶欲嘔,抬到第五具的時候已經開始麻木,抬到最后已經開始尋找省心省力的小竅門……
熟人裝車完畢,推上后廂板,三人不約而同的把圍巾手套脫下來扔上車。
如釋重負的同時,六目相對,居然有種心理距離大大拉近的感覺。
放下心防,李鐵帶著兩個人仔細排查了鐵軌狀況,使用工具對拆卸到一半的鐵軌重新緊固。
清理現場痕跡,嘔吐物用砂石翻蓋掩埋,散落的彈殼和小件物品一一搜集打包,跟槍支工具一起裝車。
然后讓兩人上車等待,自己開車去尋找合適的地方遺棄處理——其實是找地方部署車站,然后把車開進去,等空出手來再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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挎著兩只型號普通的獵槍,李鐵重新登上小火車。
因為大燈在襲擊中被擊中損壞,所以有本事開黑車的人選,依舊只能是李鐵本人。
開車之前,李鐵跟兩人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
李鐵:“正如你們所見,我并不是一個普通的機械師。”
“我在吉爾瑪拉有自己的公司、駐地和列車。”
“我的公司叫做‘新世界’,我需要一些值得信賴的幫手。”
“你們可以賺到比現在多幾倍的金居頌,看到更大更遠的世界,你們的生活也會遠遠比現在更精彩。”
“就是有些時候會遇到一點危險,就像今天這樣。”
“只不過最終承受危險的人,也往往是那些帶來危險的人。”
“如果你們愿意跟我干,等回到皇后城的時候,你們就去把個人事務處理好,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有朋友介紹了一份更好的工作。”
“這些你倆先分了,派羅拿兩份,阿廖沙拿一份。以后除了工資以外,戰利品按照貢獻,也人人有份。”
“剛剛的事情絕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除非你們對監獄里的餐食感到好奇。”
李鐵把原來包裹霰彈的油紙包,塞進派羅手里。
只不過油紙里頭現在包裹的,都是熟人身上收集的現金——除了疑似領頭的一個人錢包比較充裕,大多數人身上的零錢連一居都湊不夠,好在卡車駕駛室里意外找到五百居,一百枚包成一卷,封口上還帶著沃丁合作銀行的簽注。
拿出一卷拆成散錢,再加上那些熟人身上搜集的零錢,兩個人按比例分完,各自到手的數額已經堪比他們以往兩個月的工資了。
千言萬語不如真金白銀,兩人馬上表達了共同意愿。
派羅:“聽起來是非常有趣的工作,如果錯過這個機會,我大概會后悔一輩子。”
阿廖沙:“感謝你,先生,你是我見過的最慷慨的人,我也愿意跟你干。”
李鐵:“那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我在吉爾瑪拉的本務機車叫做‘劍魚號’。”
“等你們在皇后城辦完去職手續,正式加入車組的時候,就可以跟劍魚號的其他人一樣,稱我為‘船長’。”
隨后指著靠在車廂一角的兩只獵槍:“如果再遇到剛才那種情況,別急著露頭開槍,你們不是戰士,最緊要的事情是保護好自己。”
“老鼠已經除掉,接下來我們要快速通過拉皮那,為留守的伙計們尋求支援。”
“目標庫里雅博爾,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