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古老年邁的帝國,皇帝的正式封號,通常,就越長。
這些封號里藏著一個帝國的發家史和恩恩怨怨。
在加納利皇帝超過一千個單詞的冗長封號里,尚未加入“席爾瓦圣湖與費恩森林的世襲領主”以前,這里還只是博瑞斯河的支流——尼爾河右岸,森林邊緣的一個伐木點。
因為發現了開采難度極低的煤鐵富礦,大量滿載機器設備的蒸汽貨船,在短短幾個月內蜂擁而至,擠滿了原本用于拖運木排的簡易碼頭。
綠色森林被迅速清理,煙囪森林取而代之。
土地的瘡疤迅速擴大,鐵路也以最快速度延伸到這里。
大量廠房、旅館和簡易棚屋,被涌來的投機者和破產農民催生。
山里的煤炭和鐵礦石源源不絕送達此處。
一部分經過優選和簡單加工轉運到塔爾薩境內鋼鐵制造業更加發達的城市。
一部分在這里熔煉為鐵水,倒進模具冷卻,變成各式餐叉、犁鏵、鐵軌和船釘。
工廠里的汽錘鍛打聲,不絕于耳;火車往來的汽笛聲,日夜不停。
這些聲音,最終會變成富人的財富、窮人的面包和所有短暫的歡聲笑語。
……
這個以煉焦廠和鋼鐵廠為核心的聚居點,人們起初稱呼為“馬掃維力”。
這個地名來自一個名叫“邦徹·曼薩”的布朗尼亞商人,最早開發的礦山和鋼鐵廠都是他的產業——“馬掃”是“曼薩”一詞的納利語轉寫,“維力”的意思是村,“馬掃維力”合起來的意思就是“曼薩村”。
等到這家公司被更大的煤鋼聯合體收購,這里的地圖標注就正式變更為“巴耶赫利”——納利語中“出發”的意思,寓意聯合礦業在加納利帝國的事業起點。
從那時起,巴耶赫利逐漸成了塔爾薩行省最引人注目的礦業城鎮,也開啟了屬于這個名字的畸形繁榮——畸形的含義,就是這個專門為聯合礦業服務的城鎮,再也沒有廠礦以外的產出。
這里種不活糧食,也無法漁獵,食物全靠外部供給。支配全境的滾滾黑煙,遮天蔽日,溪流和溝渠中流淌著洗煤和選礦的黑水。
除了核心的工廠和礦山,就是圍繞工廠和礦點分布的二十幾個工人村,以及更外圍連綿起伏、高近百米、在幾十年間日夜堆積而成的礦渣丘陵。這些礦渣丘陵無意中營造了一個環抱小鎮的避風地貌,讓小鎮上空的煙霾更加難以散去。
至于這片土地曾經的無冕之主,曼薩家族的子孫們……沒人知道他們的確切去處,比較主流的一種說法是,以種馬體質聞名的曼薩家族,在堅決抵制收購的老曼薩死后,歷任妻子所生的婚生子第一時間拿著收購金集體遷回布朗尼亞,只留下來不及處理的幾處房產和老曼薩的新墳。
而數目更加可觀的私生子和幾代曼薩的情人們一無所獲,只能帶著滿心怨恨被迫遷往他處。
……
本應秋高氣爽的天氣,下午兩點的艷陽卻照不透小鎮上空的濃煙。
晶瑩剔透的車站書記員,被炸死的倒霉蛋,新任劍魚號“船長”,卡塞族的單身狗,不遠萬里前來撒野的穿越客李鐵。
在牲畜市場屢次嘗試“撒野值”的獲取方式未果,各種冒犯引來眾怒,在牲口販子們不拘小節的熱情回應下,李鐵帶著滿身動物糞便的氣息僥幸脫身,而“撒野值”的數值巋然不動,依舊是零——由此看來,脫口秀和俚語非遺這兩樣,都可以打叉劃掉。
……
撒野值:通過冒犯他人獲得,可用于所有倒計時抵扣,或指定特性的臨時加強。
……
不生氣不生氣,今天有好事在等待自己。
換一身帶有油漬的工裝,推一小車優質塊煤和報廢枕木,走進了巴耶赫利車站原始粗獷的機車檢修庫。
檢修庫里靠右側的檢修線上,停著一輛軸列式為0-4-0,外觀已經十分破舊的小火車頭——在這個世界的叫法是查普曼II型,而這種被廣泛應用的礦山小火車,最新改進型號已經到了IX型。
作為幾十年前第一批運到這里的小火車,客觀上已經處于報廢的邊緣——勉強運轉,問題不斷,維修間隔越來越短,維修代價越來越大。每次架修,都是一次滿世界尋找拆機件或者手工硬搓的人間冒險,要完全修好,可能比買新的還貴。
與大多數人認知里“一列火車轟隆隆開過去,抽煙的司機只是順手拉響了汽笛”完全是兩回事——開火車背后,是非常繁雜而持續的保養、檢修、培訓與安全管理。
蒸汽機車在某種意義上跟原世界的出租車很像,閑置的時候很少,通常是人停車不停——第一班執乘的車組跑完計劃交路,換第二個車組繼續,火一直燒,車一直跑。
只有每個月雷打不動的洗鍋時間、發生故障或者里程累計到限,才會熄火檢修,而大小檢修之后,第一件事情是把熄火的鍋爐從冷卻狀態重新燒熱。
也就是熱車。
汽車熱車,是扭一下鑰匙讓發動機轉一會達到工作溫度,火車熱車則是點爐子燒水積攢足夠的蒸汽壓力。
從點燃鍋爐到把水燒開、產生微弱蒸汽,就要倆小時;再到蒸汽攢勁,壓力達標,足以驅動鋼鐵活塞往復運轉的程度,又要三四個小時——就這還是車況良好,一切順利的前提下。
一般夜里八九點鐘左右,開始冷鍋爐點火,中間壓好爐火小睡一會,等蒸汽達標,火旺汽足,正好天亮交車。車組出庫要道,換線掛車,就能接上通勤站的工人上白班或者下夜班。
但李鐵現在的情況還不太一樣——他不是趕計劃拉通勤,而是要趕在天黑前把車從檢修庫開出去,所以他要用點稍微取巧的辦法,更快的熱車。
放下小推車,李鐵從駕駛室里取下大斧頭,把報廢枕木劈成粗細不等的燒柴,把大塊煤敲得略小一些。
煤塊和劈柴扔進駕駛室,爬到車頂檢查煤水車水位,再跳下來撐開風護,保證爐篦底部能自然通風,給爐膛供應氧氣。
鉆進駕駛室檢查狀況——汽門鎖閉,撂閘防溜,鍋爐水表小半管。
爐膛里各部正常,易熔塞干燥完整。
沒啥問題,清灰,點火。
最細的劈柴打底,在爐膛里層層交錯,搭成花架子,越往上柴火越粗,最上面仔細鋪好容易點燃的塊煤。
點著一塊浸滿了機修廢油的破爛棉絲,用一根特意留下的劈柴挑著,推進堆柴下面預留的凹槽——火苗由下而上,逐漸熱烈,帶著噼啪的爆裂聲,持續舔舐塊煤光潔的斷面。
松開爐門踏板,等待頂層的煤炭被木柴完全引燃。
跳下車招呼了一下車間里的技師,在其他人的幫助下,從固定鍋爐那里拉出一根鐵管,接在小火車的排水閥上,向鍋爐里直接壓入高溫蒸汽,等高溫蒸汽充滿,壓力達標,鍋爐和鍋爐里的水也就都熱了,省去了把冷水燒熱的漫長等待。
雖然往原煤里攪拌軸油,點火效率更高,但在所有物資都有定額,一舉一動被入贅站長針對的時候,還是不要用告密的快感篩選人性——用固定鍋爐給火車頭串汽,已經是現在能做到的極限,用油就是給這里的人添麻煩。
“撒野值+1”
一條孤零零的信息從視野中刷過。
李鐵:?
哪里冒飯了?
我剛才懟誰了么?
怎么沒頭沒腦就來了?
帶著滿頭霧水給車間里的工人、技師散了一圈粗劣的卷煙,大家依舊默契地沒有多說話,揚揚手,點點頭,意思都在眼里,就各自散去忙手里的事情。
李鐵爬上煤水車往溜槽里鏟煤——居高臨下的視野里,入贅站長的身影正在遠去。
……
滯留在身體中的殘魂始終不肯安定,硌在身體與靈魂之間,總有一種戴著假牙啃骨頭的糟糕體驗——按照原世界的玄學體系,在沒有神秘學手段的前提下,超度魂靈的最佳辦法是解決執念,而殘魂的執念是以他的名義擁有一個蒸汽載具探索遠方。
劍魚號的歸屬檔案沒有找到,嚴格來說還不屬于李鐵,又套著前任船長的魂環。要想盡快解開執念束縛,解決靈肉分離和殘魂干擾,最好的辦法還是以前身名義購置一輛蒸汽機車。
但知道歸知道,正常情況下這件事不太好操作,不好操作的原因也淳樸:一輛狀況完好的蒸汽機車太貴了。
無論是穿越前的年代,還是穿越后,一輛鐵路機車——不管是什么類型,蒸汽的,內燃的,電力的……對于糊口層次的普通人都是很矛盾的存在:日常生活里頻繁接觸,卻一輩子也難以擁有。
“李總做微商一年,喜提和諧號”的爛梗聽過就算,完全不能當真。
在這個世界四舍五入也依舊屬于普通人范疇的李鐵,琢磨來,琢磨去,最后還是要回到自己的穿越者定制外掛上:尋找剛剛被除籍的報廢車,然后依靠機修車間不可思議的代修能力,讓報廢車浴火重生、變廢為寶。
好基友馬克西米連的報廢場里,也有兩輛不同型號的報廢車——但一輛作為拆件機已經只剩個框架,另一輛鍋爐炸開花的烏賊腦袋,因為構造特殊,同型車在礦區沒有配屬,雖免遭拆卸厄運,卻在酸雨滋潤下嚴重銹蝕。
以那兩輛機車的機械完整度,肉眼可見的,都是機修車間無法拯救的崽。
如果不太嚴謹的,用糧食做為一般等價物,再刨除技術代差的溢價,狀況良好的二手機車,每一噸機車自重的價值,在這個糧食有點貴的小鎮里,相當于二十噸原糧——可如果是按廢鐵價進行的,報廢機車買賣呢?在這個煤鐵都不值錢的工礦小鎮,一噸原糧可以輕松置換一噸半的廢鐵還有剩余。
工業制成品與原料之間,是三十多倍的剪刀差。
可就算想清楚了中間的關竅,這種撿漏的機會也不是說有就有,眼前這輛接近報廢,但還能勉強運行的查普曼II型老爺車,也是機緣巧合才能堵個正著。
三十噸出頭的嬌小身段,按照廢鐵計算,只需要年輕的書記員付出一年工資。
原身小透明不抽不賭不酗酒,也不跟旅館里戴假發擦鉛粉的姑娘糾纏不清,不多的書籍和報紙就是工作之余的全部消遣,去掉吃喝日用之后的積蓄,買下這么大一坨廢鐵綽綽有余——如果能在處置臺賬上走一遍“拆解外包”的路子,實際支出恐怕連一半都不到。
而今天,就是這輛查普曼II型機車進入報廢程序的最終時刻。
核準書早就交了上去,畢竟車齡在那放著,幾乎沒有任何阻力。
核對了維修臺賬,證實了“讓這輛車繼續運轉下去只是一個賠本買賣”的事實,在中午之前,檢修、運用還有財務三方簽字,這臺為聯合礦業奔跑服務了四十七年零九個月的查普曼II型調機,就被正式取消運轉編號,劃入報廢物資臺賬。
要么開進堆場,等待拆解;要么露天存放,在酸雨中爛成“一堆鐵銹”。
要么,在一場友好合規的PY交易之后,完全屬于“書記員李某”。
同樣因為PY交易的原因,它在正式核準報廢之前,已經突擊完成了一次超過新車價格30%的“昂貴”架修,只是因為恰好“缺少”關鍵替換件而無奈終止,并正式申請報廢。
這個“昂貴”,既促成了它被報廢的命運,也讓它還能平安運行幾千公里。
這就足夠了。
……
從固定鍋爐向機車加注高溫蒸汽的鐵管已經撤除,司機室內各個儀表示數達標,汽缸預熱良好,冷凝水排凈。
技工們忙而不亂,用列檢錘四處敲打,用長嘴油壺給中間緩沖器、平楔鐵和搖連桿瓦套上油,最后用棉絲仔細擦拭了機車編號上沾染的灰塵,然后默契地清空場地,目視李鐵登上司機室從容坐定。
李鐵左手握住回動機中立手柄,不假思索地推到前極位,右手將汽門拉開一半的一半。
此時,已是新世界秋天的下午四點剛過,檢修庫里所有人,用行動向這輛即將出庫報廢的老伙計致以最大的敬意,有關離別的情緒悄然拉滿。
此刻,日光穿越終日不散的煙霾,照射檢修庫門口延伸出去的幾道光滑軌面,好像本世界神話里通天的光梯。
被反射光晃到的李鐵微微瞇起眼睛,感受到原身殘存的意識,在靈魂中若有若無的悸動反饋。
一長聲鳴笛示意,讓年邁的老伙計告訴大家,它又要出發了。
小閘緩解。
庫——
嚓——
庫——
嚓——
乏汽排放聲里,鞲鞴、搖桿和曲拐被接連喚醒,最大遮斷比緩慢出力,帶動輪周緩緩運行。
此時此刻,沒有BGM。
李大車心里默默補了一句畫外旁白:“命運的車輪開始徐徐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