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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0評論第1章 喜歡死人的男人
1
唐天寶三載,七月初一,鬼門開。
酷熱。驕陽似火,曬在黃塵滾滾的泥地上,凌浩掛在臉上的汗珠,也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拿起手帕,揩去臉上的熱汗,不能讓汗水濕了案上的畫紙,他汗?jié)竦氖治罩呛凉P,正在描摹一幅仕女圖。
凌浩是個窮秀才,在山上的云雨寺借讀,每逢趕集的日子,就在山腳下的集市中賣畫。
對于賺到的銀子,他已經(jīng)盤算好了去處,給家中母親治病,再攢一些留作盤差,明年他要去長安趕考,只要能考上功名,一切都會變好的。
現(xiàn)在太陽雖已偏西,卻熱得夠嗆,七月陽光灑下的炙熱,正從路面上升騰而起,將山腳下這片沒有絲毫遮擋的小集市,籠罩在蒸籠般的熱氣當(dāng)中。
他的畫攤旁邊是售賣女子脂粉的貨郎,他倆已經(jīng)搭伴兒有了一段日子,女孩子們看脂粉的時候,總是會被他這邊的畫作吸引。
這時一道輕柔的嗓音傳來,“你叫什么?”
聽到女孩子的聲音,凌浩直覺反應(yīng)是生意來了,抬頭望去。
遠(yuǎn)山的夕陽照著一位少女,她穿著雪白的衣裙,衣裙又輕又軟,俏生生地立在夕陽中,滿天艷麗的夕陽,似已失去了顏色。
凌浩在此給人畫畫,自然見過很多女人,美的,丑的,上了年紀(jì)的,卻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姑娘。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那一刻,他竟然怔住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訥訥道:“我叫凌浩,尚未娶妻。”
女子用手中的團扇掩住口,嬌聲笑道:“公子儀表堂堂,如同潘安再世,家住何處?”
凌浩的臉立刻紅了,心中卻很愉快,抬起手,指著山林掩映間的古剎,微笑道:“我暫時借住在云雨寺中。”
女子翩然上前,芊芊素手遞來一卷畫紙,笑道:“凌公子,我平日也喜歡畫畫,這是我的自畫像,還請公子品評。”
凌浩接過畫卷,在案上鋪展開來,畫中的女子著一襲白衣,眉若遠(yuǎn)山半重,眸如秋水橫波,暮風(fēng)輕柔,女子的白裙在風(fēng)中飄舞,恍若九天仙女降臨人世。
他凝視著畫中人,竟移不開眼睛,怔了半晌,忽然想到應(yīng)該問問女子姓名,家住何處......
抬起頭來,那人卻已然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
2
七月初四,漢源城郊。
夜半,一只泛著蒼白光芒的燈籠在亂墳間穿梭,星羅棋布的墳塋上方閃爍著藍藍綠綠的鬼火。
鬼火飄忽,一窩蜂地?fù)泶卦跓艋\周圍,逶迤前行。
“噗嗤”一聲,一只熱氣噴香的肉包跌落在地,滾了一圈,停在一條干巴細(xì)長的黑狗面前。
狗子趴在地上,似瞎了一只狗眼,剛剛還像睡死過去,聞到異香,瞬間跳了起來,露出枯瘦猙獰的丑臉,流著長長的口水,濺落在肉包上。
似害怕被餓鬼搶走,它一口叼起肉包,顛顛地鉆進身后黑魆魆、陰森森的老宅中,消失不見。
披著鬼火的身影在老宅前方站定,在地上落下一道頎長的影。
來人身高七尺有余,身形峻拔如松,著一襲墨色交領(lǐng)輕袍,頭上只一塊逍遙巾,肩上掛著一只四四方方的紫檀雕花木箱,一雙如星般的眸子投向前方老宅。
老宅屋檐下斑駁的黑匾上落著兩個寡白的大字“義莊”。
其人咧嘴一笑,“該睡的都睡了,該來的也來了,小黑,還是你知情達趣,巴巴地候著我。”
燈籠后幾縷蒼白的光透過紅紗,結(jié)成錯錯落落的網(wǎng),將來人籠罩其中,映照出少年疏朗清俊的面容,還有木箱上奇異的人面鳥身紋飾,人面之上,刻著兩個方正楷字:“謝云霆”。
轉(zhuǎn)瞬,那抹蒼白的光飄飄忽忽地晃到義莊門口,伴著“咔咔”作響,潮濕腐朽的木門忽地打開,一陣透著尸體腐臭的陰風(fēng)撲面而來。
擁簇在燈籠周圍的鬼火四散奔逃,只余紅紗后蒼白的火苗忽閃著。
燈火在魆暗的老宅中穿梭,不一會兒,點亮了最里頭那間用于擺放無人認(rèn)領(lǐng)尸身的屋子。
那屋布滿歲月的痕跡,灰綠發(fā)霉的墻面,堆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角落。
正中陳尸臺上躺著一具赤身露體的新鮮男尸。
沒人知道他是誰。
靠近的燈籠映出一張血肉糜爛的臉孔,兩個青白眼球,赤裸的胸膛,以及胸口正中央拳頭大小的血窟窿。
臉皮沒了,心也沒了。
謝云霆來到窗前,將肩上的木箱擱到條桌上。
這只木箱乃師門所傳,看上去古樸滄桑,紫紅色的箱面上雕刻著祥云和人面鳥嘴、背負(fù)羽翅的畢方,惟妙惟肖,箱子兩頭各有一銅耳小環(huán),用繩子一穿,便可背在身上。
他打開木箱,取出一支用來克制尸臭的熏香點上,又從箱中取出一只自制的棉紗口罩戴上,隨即取出一包寡白的粉狀物,放在小碗中加水?dāng)嚢杈鶆颉?
做完這些準(zhǔn)備工作,他端著碗,哼著小曲,湊到尸身腦袋旁,右手抓起一把糊糊,熟練地在那張糜爛、散發(fā)惡臭的臉孔上細(xì)致地涂抹起來。
那手指白皙而修長,所到之處,蛆蟲爭相從腐肉中爬出,蟲體白紅肥軟,如同雹子般噗噗滾落臺上,蠕動著四散奔逃。
轉(zhuǎn)眼間,那臉變得如同石頭人面般光滑,五官輪廓分明異常。
如同追求完美的畫師,細(xì)細(xì)端詳一番后,他終于直起身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脖頸,從腰間掏出錫制酒壺,灌下幾口辛辣的酒水,打了個嗝,隨即一屁股坐到窗前條桌上,開始了平靜的等候。
午夜時分,他總是喜歡坐在尸體旁邊,小酌幾杯,享受著那份獨有的寧靜。
世人追名逐利,他對此毫無興趣,在夜半無人、萬籟俱寂之時,卻熱衷于獨自窺探死亡的奧秘。
謝云霆緊盯著男尸,自言自語道:“兄臺,如果兇手不想你被人認(rèn)出,完全可以把你的腦袋摘去,或者用刀劃花臉,為什么把整張面皮揭去呢?”
他的兄臺沒有回答。
“更加奇怪的是,”他繼續(xù)道:“你的心臟被人摘去時,你仍然活著,卻不見任何掙扎的痕跡,這又是為什么?”
這時,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翻身坐起,手上多了柄匕首。
燭光下,刀光在尸身上閃動。
過了良久,他忽然抬起頭來,擰作一團的眉毛舒展開來,輕聲嘆息道:“原來如此,兄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放心,等找到兇手,我一定給你去個消息,讓你安心去投胎。”
話音未落,火苗忽閃,屋內(nèi)頓時暗了下來。
就在臺子對面,泛黃的燈焰下,現(xiàn)出一個掛著破舊裹尸布的人形,直挺挺地立在那,一個微弱呻吟的聲音,“司直大人,我是冤枉的,你一定要替我報仇啊!”
“是你?!”謝云霆淡然道:“徐大小姐大駕光臨,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在不妥,你父親知道又該來煩我了。”
灰撲撲的裹尸布下,冒出一張女子討人喜愛的圓臉,來人是大理寺卿徐嶠的寶貝女兒徐玉嫣,自小寵上天,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養(yǎng)成了率性而為的性子。
從一年前在大理寺見到謝云霆的第一眼起,整天跑來糾纏他,說要跟他一塊查案子,謝云霆不勝其煩。
徐玉嫣把那塊破布隨手一扔,竄到謝云霆身后,怯生生地瞟了一眼臺上鮮血淋漓的尸身,“可惜啊,又一個死后還受盡磨難的美少年,謝哥哥,你找到他的死因了嗎?”
“元陽耗盡而亡。”
徐玉嫣瞥了一眼男尸的下半身,臉微紅,詫然問道:“這你也能看出來?”
“當(dāng)然,”謝云霆得意道:“在過去的一年內(nèi),如果你每天都剖開一具尸體,自然就會明白元陽耗盡是怎么個死法。”
聽到謝云霆元陽一說,徐玉嫣走上前來,對面前這兩個男人產(chǎn)生了興趣,她看看死的,又看看活的,看得很仔細(xì),而且看了很久,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韓家大火,聽說死了很多人,里面有很多女人,你都去看過了?”
“當(dāng)然,這種時候怎么少的了我。”
“聽說還有一個美人?”
“美人?”謝云霆想了想道:“跟那堆焦炭相比,她的確很美。”
“跟我比呢?”
謝云霆脫口贊道:“自然是她更美,彎彎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瓏,看上去像顆熟透了的紅櫻桃,無論誰看見,都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咬一口?”徐玉嫣怒道:“她可是個死人!”
“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謝云霆忽然坐起身來,“發(fā)現(xiàn)她時,血脈氣息全無,身體卻僵而不硬,不行,其中必有蹊蹺,我得去看看。”
“你不能碰她。”
謝云霆愕然道:“為何?這是我的工作!”
“我來幫你工作,”徐玉嫣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匕首,“從今天起,你不能碰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你?”連殺雞都不敢卻要殺人?!
謝云霆眼睛一轉(zhuǎn),道:“嗯——好啊,走吧,我?guī)闳ィ贿^我們咱得丑話說在前頭。”
“什么?”
“如果你當(dāng)場暈菜了,從今往后不得再踏入義莊半步。”
“那是當(dāng)然,從今往后,我就是大唐第一女仵作。”
由于尸身過多,沒有足夠大的廂房可以安放,縣衙把火災(zāi)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尸身統(tǒng)一擺放在義莊后院空地上,待仵作驗看完畢,就集中入殮。
月色凄涼晦暗。
二人來到后院,伴著腐朽院門被推開時發(fā)出的嘎吱聲,一個荒涼冥寂的院落,以及正中高大濃密的古槐樹映入眼簾。
凄涼的月光透過槐葉間隙,在地上灑下斑駁搖曳的光影,藍綠鬼火飄過來又飄過去,一具具焦尸橫七豎八地晾在樹下。
徐玉嫣跟在謝云霆身后,大聲道:“謝哥哥,聽說發(fā)現(xiàn)蘇寧悔的時候,她臉上、衣袍上都是血,手上還握著一柄殺過人的劍,背著包袱,包袱里裝了很多貴重的金銀首飾。一定是她縱火燒死全家,真是死有余辜,待會兒我一定讓她嘗嘗千刀萬剮的滋味兒。”
謝云霆卻一言不發(fā),只是在大槐樹下東看看西看看,徐玉嫣不解,卻又不敢看。
正在這時,只聽謝云霆忽然道:“奇怪,真是活見鬼,尸首沒影了!”
徐玉嫣抬眸望去,謝云霆已蹲在樹下,指間擺弄著一枚魚符,泥地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圈帶血的人形印跡。
“謝哥哥,”徐玉嫣走上前去,湊頭盯著那枚魚符看,只見符身光滑锃亮,一面鐫刻著妖嬈詭異彼岸花,一面刻著三個方正楷字——“麗競門”。
這三個字令謝云霆一愣,自言自語道:“她是宮里頭的人?”
徐玉嫣不解道:“麗競門是哪個宮的?”
謝云霆若有所思道:“皇帝那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