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乍露。
窗外的霧氣尚未消散,陽光已經斜斜照進木屋。
謝云霆一直最想問、卻又覺得特別尷尬的一件事,“我們這是在哪?”
蘇心鈺只是個女孩子,讓一個女孩子把他背出來的確很讓人難為情。
“你為何不自己出來看看?”
穿過種植著薔薇和玫瑰的花園,前面竟然是間寺院。
朱紅色的廟門上方掛著匾,匾上黑底金字書寫著三個大字:“云覺寺”。
轉身望去,圣潔的雪頂巍然矗立眼前,腳下是綠茵茵的山坡和漫無邊際的野花。
這里離天很近,天空澄凈,晨風輕柔,送來淡淡青草和鮮花的芬芳,陽光照在臉上和身上暖洋洋的。
謝云霆輕聲嘆息道:“鈺兒,在每一個清晨,慧覺曾經坐在陽光下,誦念經文,平靜地享受著生命的美好。”
蘇心鈺輕聲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讓他和其他所有冤魂都能夠離開靈境,進入輪回,讓生命之火延續下去。”
這時山下卻起了火。
桑珠拉孜堡上空彌漫著嗆鼻的煙味,滾滾黑煙正從拉孜寺的后院升騰而起。
后院正是王將軍居住的地方。
他們緊趕回來,來得并不遲,因為拉孜寺就在山腳下。
后院西北角的空地上圍滿了人,看熱鬧的百姓,虔誠誦經的喇嘛,桑珠拉孜堡堡主站在最前面。
看到李俶好端端地立在堡主身邊,謝云霆和蘇心鈺都舒了一口氣。
隨后他們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兒。
空地上堆疊著成捆的柴薪,柴薪已經被燃起,火光當中圍著一個人。
活生生的人。
他身著一襲白袍,身形頎長峻拔,眉目清癯,正是皇甫軫。
被活活燒死,也許是世間最最恐怖、最最殘酷的刑罰。
他被緊縛在木樁上,濃煙滾滾,在烈火的炙烤下,他正在垂死掙扎,他的臉如同那些掛在柴薪上的畫像,被火舌舔舐著,在烈焰中扭曲、卷縮、嗞嗞作響,伴隨著皮肉炙烤時發出的焦味,瞬間便只剩下焦炭。
水火無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柴薪只剩余燼,一抹青煙消散在碧空里,木樁上只留下一具魆黑的骷髏架子。
可是皇甫軫臨死前恐怖絕倫的慘叫聲,卻隨著那抹令人作嘔的焦臭,依舊縈繞在拉孜寺,縈繞在桑珠拉孜堡上空。
周圍已然一片死寂。
看熱鬧的人早已被嚇得慘無人色,捂住胸口,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都嘔出來,頃刻間,人群早已散盡。
看到蘇心鈺和謝云霆都已平安歸來,李俶已經疾步走了過來,拍了拍謝云霆的肩膀,對二人道:“昨夜將軍的元魂已歸,他已經醒來,皇甫軫這廝是自作孽不可活,咎由自取。”
蘇心鈺輕聲嘆息道:“他的確罪有應得,可是為何不能等我們審過之后?”
李俶道:“堡主居然找到了他!”
謝云霆感到奇怪,卓瑪失蹤的內情還沒有第三人知曉,堡主又如何得知,還能找到皇甫軫,要知道這家伙神龍見首不見尾,狡兔三窟。
更加奇怪的是,找到后竟然還要迫不及待地處決他?
謝云霆道:“火刑可是極刑,堡主為何要燒死他?”
李俶道:“整件事情的確很古怪,你們找到慧覺和卓瑪了嗎?”
“找到了,但他們都已經死了,凍死在雪山上。”
出于對死者的尊重,蘇心鈺并未詳細描述慧覺和卓瑪的死狀。
李俶又道:“昨夜堡主竟然夢見卓瑪,卓瑪托夢說皇甫軫是妖人,他的畫是妖畫,會攝人心魄,正是皇甫軫害死了她。”
謝云霆皺眉道:“昨天我派人出去找皇甫軫,探子尚未返回消息,堡主又如何得知他的藏身之處?”
李俶道:“更神奇的是,皇甫軫的下落也正是卓瑪告訴堡主的。”
謝云霆冷笑道:“這個死去的卓瑪倒成神仙了。”
李俶聲音忽然壓低了些,喃喃道:“昨夜著實古怪得緊。”
說到這,他望向蘇心鈺,輕聲道:“鈺兒,昨夜我守在將軍榻前,夜半之時,居然睡著了,我做了個夢,夢見了你。”
蘇心鈺立刻臉紅了,她并不是個扭捏的人,可無論是哪個姑娘,晚上睡覺夢到情郎,都是要難為情的。
可她又覺得那何嘗只是夢,令人費解的是,遠在山下的李俶,居然能夠進入同一夢境。
這實在是匪夷所思,想到大夢初醒后的沮喪,她輕聲嘆息道:“也許我還真要謝謝小妖怪。”
李俶皺起了眉,柔聲道:“夢都是反的,當不得真。可你又為何謝她?她不是死了嗎?跟昨夜的夢又有什么關聯?”
蘇心鈺把昨夜的經過跟李俶講了一遍,自然略掉了李俶離去,謝云霆進屋后的那一段,可是當她說到徐玉嫣那個部分時,忽然后怕起來,道:“如果殿下也能夠進入同一夢境,那遠在長安的徐玉嫣呢?”
李俶陷入了沉思,無論是誰,忽然聽到或者經歷如此詭秘的事件,都需要時間去消化。
謝云霆也沉思著,隱埋在心底的恐懼再次露出猙獰的笑容。
過來許久,謝云霆忽然道:“皇甫軫的確是妖人,他的畫確實古怪,我總覺得他身上隱藏著驚天秘密,可是事情都還沒搞清楚,他就被急匆匆地處死了,唉——線索就這么斷了。”
李俶輕聲嘆息道:“我曾提出異議,可堡主卻不愿意等,一再堅持說,‘卓瑪說了,只有立刻燒死皇甫軫,她才能升往天國。’”
謝云霆沉思著,又道:“知道我們對皇甫軫產生懷疑的,只有小妖怪,她擅長惑人心智,這一切都表明,上官木蘭就是人面案的主使,也正是她殘害了慧覺和卓瑪。我想,昨夜當她從我口中獲悉,我們已經發現了畫像的奧秘,隨后便化作卓瑪,潛入堡主的夢境,弄出那般說辭,實際上,是在借堡主的手除掉畫師。”
蘇心鈺盯著在風中飛舞的畫紙灰燼,嘆了一口氣道:“皇甫軫的畫作都已被付之一炬,如今他已死,那些游魂又如何能夠脫離靈境的控制?”
謝云霆苦笑道:“我那還有慧覺和尚和卓瑪的。”
蘇心鈺道:“只要畫像在,諸葛大哥至少可以召回他們倆。”
謝云霆思索著,道:“他們可以告訴我們更多的秘密。”
蘇心鈺卻感到不太樂觀,道:“小妖怪能把你忽悠得團團轉,慧覺和尚和卓瑪又豈能獲悉她的秘密。”
李俶笑道:“我記得小妖怪自稱是你姥姥。”
謝云霆苦笑道:“她說自己已有六十二歲。”
蘇心鈺冷笑道:“現在,我覺得她不但誠實,而且勇敢,年齡可是女人最大的秘密。”
謝云霆沉吟道:“如果把這些事情都串起來,實在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能夠籌謀的。”
緊接著,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如果上官木蘭已有六十二歲,我們在迷園蓮池中打撈到的尸首,又會是誰的?”
蘇心鈺道:“你說過那具女尸已經在水中浸泡數日,面目全非。”
謝云霆道:“可是年齡相差這么大,絕對瞞不過我的眼睛。”
蘇心鈺又道:“她若存心騙你,準備具尸首不是什么問題。”
李俶皺眉道:“此女心思之縝密,下手之狠毒,皆非常人,恐怕所圖甚巨。”
蘇心鈺道:“小妖怪說過,天下有一百零八座花滿樓,來往花滿樓的,都是達官顯貴。我們所掌握的情況,只是她行事的一部分,她一定已經控制了許許多多的游魂,知曉許許多多的秘密。”
謝云霆又道:“現在最重要的,便是找到那些游魂。”
蘇心鈺道:“游魂一定在小妖怪手中。”
謝云霆沉思著,忽然道:“也許她根本就沒死,那只不過是個障眼法。”
李俶輕聲嘆息道:“我們卻不知道她是誰。”
蘇心鈺忽然道:“殿下,你落在皇甫軫手中的畫像是不是已經焚毀?”
李俶點了點頭。
謝云霆喃喃道:“游魂皆是年輕俊美的男女,如果本身元魂離體,后果極可能如同王將軍那樣,如果外邪元魂侵入,又會如何?”
李俶皺起了眉,憂心忡忡道:“我很擔心一件事——這小妖怪控制眾多游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當然不是站在拉孜寺后院中說的。
沒有人愿意在那個彌漫著焦臭味道的地方多待一刻。
他們已經來到寺外,在秋日的陽光下,沿著拉孜寺門前一條幽靜的小徑慢慢往前走。
來自雪山的秋風,帶著凄涼的寒意,呼呼地吹動著道旁的秋草,慧覺和尚曾經穿著滿綴補丁的僧袍,行走在同一條小徑上。
他們已經走了很遠,折回來時,李俶忽然停住腳步,面朝著矗立碧空下圣潔的雪峰,輕聲道:“小和尚,我們會帶你回長安,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謝云霆凝視著銀光熠熠的雪頂,忽然道:“將軍和心鈺都曾經見過雪光圣女,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李俶淡淡道:“妖物也。”
蘇心鈺忽然道:“你曾經說過,云雨寺供奉著雪光圣女,而半夜三更,小妖怪就出現,她是不是白蓮教中人?”
謝云霆嘆了一口氣,道:“我昨夜曾經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她卻矢口否認,徑自說不認得。”
蘇心鈺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從何時起,為何會相信她?”
李俶的濃眉已然擰作繩結,道:“如果她是邪教中人,她所籌謀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妖女,現在,我們卻把那個妖女送到圣人的床榻上,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謝云霆沉思著,忽然道:“圣人——系大唐社稷于一身,她的胃口的確很大,不過有時候,人如果太貪心,人心不足蛇吞象,會撐破肚皮的。”
李俶又道:“如果跟朝中勢力勾結,也許真能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