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老婆婆
- 長安馭妖錄
- 蒼梧雨墨
- 3556字
- 2023-03-15 07:00:00
這是一個古怪的日子。
美好的清晨,由淡藍色的天空,帶著花香的空氣,山間淡淡的霧氣,以及天邊一縷和煦的陽光構成。
可待眾人踏入那間荒廢的古剎沒多久,天空卻下起了小雨。
小雨一直在下,淅淅瀝瀝的,如煙似霧,迷霧般地籠罩整個世界。
細雨飄落在牛皮帳頂上,發出窸窸窣窣的雨聲。
伴著單調的雨聲,蘇心鈺坐在一桶熱水里,頭靠在桶邊上,閉著眼睛,似是睡著了。
旁邊爐子上的大鐵壺中,水就要燒開了,帳篷里充滿水的熱氣,令人感到舒服而愉悅。
逢兇化吉,死里逃生,蘇心鈺的確應該感到愉悅。
似乎從遇到李俶的那一刻起,如同黎明之光驅走黑暗,好運從天而降,厄運就此被壓制。
她本以為今日在劫難逃,可那陣突如其來的狗吠聲,居然給她送來了李俶口中那個天下最奇怪的男人——大理寺司直謝云霆。
謝云霆從迷霧般的雨幕中走出,白衣若雪,一條半人高的金毛狗在他腳邊歡快地躍動著。
他跟李俶似乎很熟悉,熟到不用客套,只是心有靈犀地對視,彼此會心地微笑著,到了跟前,他朝李俶拱了拱手。
當他的目光投向賀蘭擎天時,漆黑的瞳底閃過一抹陰郁之色,稍縱即逝,他沒有刻意跟這幫異人打招呼,只是微微頷首。
接著,他立刻被掛在空中的尸首吸引,這時,謝云霆那張俊逸的面龐上閃現無法形容的光彩。
他的目光異常專注,剎時,他的世界似乎只有那具尸首,除卻尸首之外,只是其他。
似乎只有遇到死人的時候,他才真正活著,其他時候,他不過是在等待。
忽然他轉眸望向林椿,“林捕頭,你講述案情,我看一看現場,你只管說,我聽得見。”
伴著林椿的講述,他肩上挎著那只沉甸甸的紅木箱子,圍著那株古樟樹來來回回繞圈,東看看西摸摸,不時蹲下,從紅木箱中掏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工具,諸如放大鏡,鑷子,鉤子,銀針,袋子......
每當他有所發現,他的身體自然會立刻通知給所有人。
因為他總是忽然停住身形,蹲下身去,臉幾乎貼到地面上,聚精會神,手中的放大鏡細細掃過一切,然后眸中驀地閃亮,唇角浮出一抹興奮,頭也不回,左手熟練地遞上小袋子。
就這樣,謝云霆把大殿內外轉了個遍,回轉過來,在吳端的尸體下方站定。
他抬起頭,看看大樹,又看看大殿,看看尸體,又看看地面,就這樣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看了一柱香功夫。
終于,他招了招手,兩名隨從上前。
一人騰身躍起,輕飄飄地落在樹干上,從上面解開綁縛吳端腳踝的繩索,另外一人在下面接住,二人配合,將吳端的尸體輕輕平放到草地上。
謝云霆從腰間拔出一枚形式奇古的烏鞘匕首,對著吳端的尸體,從頭到腳又細細撥弄了一番。
吳端雖然已經死了,可死前身處絕望、因為奮力掙扎而扭曲的神態,卻活生生地凝結在僵硬的臉孔和軀體上。
尸體的雙臂半張開,死前似乎拼命地想要抱住什么,手指如同鬼魅般張開,指節扭曲,指甲并不長,卻呈現青紫。
但他的手上及尸體周圍并沒有發現兇手遺落的證物。
也許兇手很有經驗,在離去之前,清理過現場。
然而謝云霆看得卻極仔細。
就連手腳的指甲,頭發以及下面的頭皮,前后脖頸,兩側耳朵,遍布渾身的傷口……尸身表面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隨后他在尸體身側蹲下,整個人如同老僧入定般,目不轉睛地盯著尸體——石灰般寡白的臉孔,青紫色的嘴唇,像條死魚般張大的嘴巴,瞪得大大的血紅色雙瞳。
似是在苦思冥想。
刀光一閃,他開始對尸體動刀子了。
他的手指修長而白皙,上下翻飛,動作如同藝術家般優雅。
那手又極靈活。
刀光閃過,吳端的雙手從手腕處落下,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切面平整光滑。
緊接著,尸體的鼻子被從鼻梁當中切開。
他左手拿著放大鏡,緩緩掃過鼻腔,忽然停住手,刀尖上挑起一縷微不可見的絲,收拾到紅木箱子中。
那刀光如同行云流水,刀法干脆利落,以無法形容的流暢在尸體上游走。
廟外看熱鬧的百姓,一雙雙眼睛緊盯著他和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連眼珠子幾乎要掉下來,紛紛捶胸干嘔,猛然回轉身,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其他人,包括賀蘭擎天帶來的那群異人,沒人出聲,大家靜立在樹下,好奇地觀察著他在做什么。
整個世界忽然沉寂下來,仿佛只有刀光和血光交錯,發出一種皮肉切割時特有的呲呲聲和咔嚓聲。
雨勢漸大。
尸體身上的鮮血被沖洗干凈,謝云霆全身都濕透了,可是這個人卻毫無知覺。
最后,刀光終于停了下來。
謝云霆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尸體胸口上“我是混蛋”四個字上,好看的唇角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伴著那笑,刀光閃過,胸口上那片留有血字的人皮已經到了他的掌中,令人震撼的完整、光滑、平展。
他轉身將人皮納入紅木箱子,忽然站了起來,沖著林椿吩咐道:“吳副將的尸體可以讓家人來領走了。”
林椿很聽話地應道:“是。”
蘇心鈺注意到,在謝云霆站起的那一瞬,那雙星辰般的眸子閃著光,那種充滿智慧的光芒。
謝云霆蹲下將所有工具收拾好,站起身,撣了撣衣角上的泥漬,將手在衣襟上揩拭干凈,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賀蘭擎天。
賀蘭擎天拆開信,隨著目光的游走,大理石般陰冷的臉膛上,忽然露出興奮的神情。
他又將信遞給林椿,后者也神奇地咧嘴笑了。
那是貍貓忽然撞見老鼠,或者老鼠掉在米缸里才會有的喜悅表情。
“各位先回去吧,”謝云霆用衣袖揩去掛在額際、眼瞼上的雨水,嘴唇有些發白,臉上卻透出自信的笑容,悠然道:“給我一天時間,我會告訴你們答案。”
更奇怪的是,那個暴躁狂傲的賀蘭擎天居然很聽話,一把抓起雙錘,邁開大步,朝外面走去。
還挺著急。
走到外面,一道粗糲的嗓音從墻外傳來,“謝司直,三天后我們過來找你,如果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便拿蘇心鈺歸案。”
謝云霆只用一天時間?!
而賀蘭擎天卻要三天時間?!
蘇心鈺忍不住思索這個奇怪的人,思索那封能夠帶走賀蘭擎天的信,思索謝云霆如何找到真兇。
回到營地,謝云霆只給了一句話,“將軍,今天大家都淋了雨,該好好洗個澡。”
“洗澡?”
“對,洗澡,所有人都要洗,一個都不能落下。”
“所有人?你是指軍營中的所有人嗎?”
謝云霆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是的,將軍,也包括你。”
李俶貴為皇子,平日里與軍士們同吃同住,如同兄弟一般。
只不過讓他光著身子,與弟兄們一起在河里洗澡,彼此坦誠相見,這還是第一次。
“在哪里洗,我這可沒有讓所有人同時洗澡的大澡堂子。”
謝云霆笑了,抬手指了指營地邊上那條小河。
河水特別清澈,水流特別平緩,如同綠玉般美好的小河。
輕柔的雨滴正輕輕地飄落河面,濺起一圈圈漣漪。
“將軍,這條河不錯,河水清澈,游魚弄蘋,正是天然的大澡堂子。”
“謝兄,你也淋透了,你要一起嗎?”
“當然,”謝云霆再次望向那條清澈的小河,又笑了,看上去坦誠而友善,不過熟悉他的人才曉得,那是狡黠的笑。
“將軍不會介意與我共浴吧?”
李俶饒有興趣地瞅著謝云霆,知道這家伙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所有人一同泡澡,雖然這是個怪人,但怪有怪的道理,八成是奔著吳端之死去的。
想到這,李俶哈哈大笑,拍著謝云霆的肩膀,說道:“能與謝郎共浴,李俶求之不得,何來介意?”
忽然謝云霆的目光投向立在李俶身側的蘇心鈺,唇角再次浮現友善的微笑,“蘇大夫,你今天肯定累壞了,還淋了雨,應該泡個澡,然后好好休息。”
李俶調笑道:“你需要蘇大夫也一同下河嗎?”
謝云霆搖了搖頭。“不用,蘇大夫在自己營帳中洗便可。”
這個怪人葫蘆里究竟在賣什么藥?
蘇心鈺心里納悶,卻乖乖同意了,她的確想好好洗洗,洗洗身上的晦氣。
自從見到謝云霆,李俶心情愉悅,他高興地環顧四周,望向緊隨謝云霆身后的兩名隨從,玩笑道:“這兩位壯士也淋透了,他們同洗嗎?”
謝云霆又搖了搖頭。“他倆一個負責看守衣袍,一個負責分發熱酒,所有人洗完澡后,都要先去穿上衣袍,再去飲用熱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李俶雖然不知道謝云霆的打算,但謝云霆許諾一日之內破案,他全力配合,吩咐勤務兵,“安排下去,所有人出營,到河里洗澡,衣袍統一由這兩位兄弟看管,讓伙頭營準備好熱酒,洗完澡后,今晚兄弟們吃點好的,痛痛快快喝幾杯,我們給謝兄接風,明日拔營。”
小河的方向傳來陣陣男人的歡笑聲,嘹亮的歌聲。
那洪亮的歡聲在空寂的山間回蕩著,如同海潮般鉆進蘇心鈺的耳朵,這種時候,異常敏銳的耳力所感受到的沖擊力也會放大。
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群男人,光著身子的男人,白花花一片胸大肌的海洋,正在水波中追逐嬉鬧。
她的心跳得很快,雖然照不到鏡子,可是那臉燒得厲害,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透了。
外面突然安靜下來,雨似乎已經停了。
明媚的夏日陽光從帳頂天窗瀉入,透過氤氳的熱氣,帳中漫溢出一片乳白色的光暈。
靜謐中,她忽然聽到被雨水濕透的門簾被人撩開的聲音。
有人進來了。
可是,營地里都是男人。
一位老婆婆幽靈般地從乳白色的光暈中走了出來。
她背上仿佛壓著快看不見的大石頭,壓得她整個人都彎曲了起來,連腰都似已被壓斷。
蘇心鈺吃了一驚,直覺反應,她立刻把身子全部沒入水中,只露出腦袋,瞪著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盯著老婆婆的一舉一動。
“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老婆婆的嗓音很沙啞,她緩緩地走到蘇心鈺面前,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讓人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很親切。
“我來幫你擦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