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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風雨夜

暮春傍晚的秦郵郡,人們剛過完陽光明媚的白天,半空涌動著蒸騰的熱氣,芬芳馥郁的花香里夾雜一股新翻泥土的潮濕味道,到處都是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然而不久,天氣起了奇妙而怪異的變化。西方珠湖的水面,瞬間布滿數頃大黃黑色的層云,很快便像一匹迅速展開的緇布,東西經天橫貫長空。到了夜里,深黯翻滾的雷暴云以一種非自然的高度低低地壓在高樓大廈之上,似乎抬手即可觸及。

郵城的居民對此卻習以為常,這幾乎成為近八九年來的常態,所以他們只是關緊門窗,兒童被要求待在房間內,街上空空蕩蕩,連公交也暫停了。

子夜交替之際,整座城市已經完全籠罩在傾盆暴雨和電閃雷鳴之中。涓涓的溪流匯集成浩大的水勢,涌上河堤沖下街道,把一切可移動的裹走,呼嘯的狂風吹打著廣告牌,從水泥桿上扯下冒著火花的電線,一聲接一聲的響雷震得無數人家的玻璃破碎爆裂。更糟糕的是從云端垂下的水氣與湖面升起的波浪合攏,眼見一條巨大龍卷已然成形,即使是最面不改色的人對此也膽戰心驚。而之前在晚間新聞中以老生常談的口吻安慰人們的氣象局,也不得不面對打爆了的責難電話,以各種理由拼命解釋,他們的預期中并無應付如此惡劣災害的準備。

新聞中心向全城的每個家庭發送平安短信,保證因閃電而起火的人家會得到優先救助,幸而不用救火車出動,火焰很快就被更大的雨勢撲滅了,墻壁和屋梁倒塌,就像紙片一樣在地上的水波中翻滾。

城市陷入無際黑暗之中,幾乎沒有人鎮靜。那些住在小區單元樓上的人魂飛魄散,體會著南方沿海臺風來臨時高樓才有的劇烈震顫和晃動。許多人淚流滿面地趴在床底,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臨時抱佛腳,祈禱過往神明開眼,救苦救難。

正當凄厲的警報聲穿透雷鳴,武警戰士全體出動,且臨近城市的支援已部署的時候,幾乎無人察覺到云層之上幾縷銀光瞬息而至,懸停于高空,片刻分下一道白色,一股不可見的偉力像撥弄琴弦一樣攪散了最上面的云海。這種力量逐漸擴展,宛如一只張大的手掌,穿入雷暴積雨之中。地上的人們發現天空仿佛裂開五道滲出青光的缺口,每處相去約有數十丈,有魚鱗狀的白云散布在之間。缺口緩慢而執著地蔓延開來,終于在郵城的上方并攏、合為一體,暫時隔絕了一隅天地的聯系。這股強大的力量牢牢地從下方托住沉甸甸的天空,就如同握住一個鼓脹的水球一樣。

這是神跡無疑,但并不徹底。在數千米高空的云端,一位女道人正在躊躇。當她一步一個臺階猶如登高般踩著云氣上升的時候,紫色的雷電在她的指縫間噼啪作響。通常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將這電光小蛇吞下,但今晚有種心血來潮的悸動,警告自己不要輕舉妄動,她看向下方滿目瘡痍的城市,為這莫名的憂慮而不解。

“出云,此刻不動,更待何時!先解了水患,再下去理會。”師叔金成道人催促的聲音從一干弟子中傳來,震動著她舉棋不定的心神。

出云虛握了拳頭,她的指尖因為抓得過緊而有點發白。稍后,她還是堅持著遵循了內心的直覺,松開了雙手。“師叔容稟,弟子見此事別有蹊蹺,恐不容倉促,當細察來龍去脈,以策萬全。”她垂首作揖,等待師長發落。

金成道人聞言一凜,目運神光往下觀望。雖然出云的神通凝而未散,但畢竟風雨勢大難收,道人透過電光只看見水天氤氳,湖面霧茫茫一片,幾只帆船吹落在岸邊,難現真跡。

其余弟子雜七雜八的話淹沒在雷聲里。金成道人搖了搖頭,嘆息道:“雖說你的逼水法已大成,惟此云雨非出自然,必有妖物興風作浪,你先天道行不足,勢難久持。以我觀之,也是水族一類,但不知是何出身。”出云心知肚明,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一道金雷劃過天際,出云等弟子忙運法力于慧目,定睛注視,一眨眼的功夫,水面上炸起百丈的波濤,冒出一陣烏煙,金成道人“咦”了一聲,急忙問眾弟子:“這水中分明有火氣…你等可看清楚?”他的話音未落,出云面色大變,滾滾淚流從她的臉上滑落,雙手如挽千鈞,身體不住地顫抖。另名女弟子搶步要扶她,卻被金成道人的厲色制止了。

金成道人朝出云拂了一臂之力,遂在她頭前大喝道:“癡兒尚未醒耶,竟忘了口訣不成!”他細細地傳音入耳,而出云也恍然大悟,開始默運玄功。

良久,出云喘了口氣,說:“咄咄怪事,平常一湖水我也使得,今日卻弄巧成拙。”淚珠依然從她光潔的臉龐上滾滾而下。

“下方之物的根腳你可知悉了?”金成道人問道,他從袖中掏出一把無鞘短劍來。

出云搖頭復又點點。“依弟子所見,當是蛟龍之屬,水中依稀有兩輪半畝大的金赤光,閃爍不定。”她穩住心神,言之鑿鑿。

金成道人嘿然變色,似有不信之意。但還是收起閑心,認真地警惕起來。如今這世上,很少有東西能令他驚覺。在修道的三百年中,遭遇的龍蛟屈指可數,面對過種種危機之后,謀定而后動和以不變應萬變成為他的座右銘。

“弟子或可下去,試著引他出來,待到半空中,師叔飛劍相助。”出云建議到,眾弟子躍躍欲試,紛紛擺開助戰的架勢。

金成道人又不答應,只是讓弟子們各持兵刃,他看著出云。“這雷云你還能消除么?”她深吸一口氣,天上已露青色。

原本靜態的電閃雷鳴以及云氣和水流瘋狂地逆時針旋轉著,源源不斷地流入她的腹內。連地上的水份也被抽干,珠湖的水位慢慢下降,湖邊一片死魚敗蝦的淺灘。出云逼著水聚向湖心,壓縮水的密度。在重重地一揮手之后,一陣巨大的喝斥聲在天地間回蕩開來。師弟妹們呆呆地觀摩她施展神通。“師叔,他隱了身形,”出云注意到跡象,提醒說,“要逃遁了。”她一馬當先落下云頭,將片百丈方圓的水體塑成一面高臺,各人魚貫降下,站定方位,熟練地配合搜索。金成道人則放出飛劍,在頭頂盤旋不休。

出云幻化出一條水龍,踩著龍頸沖掠陣的金成道人喊道:“恕弟子不才,先僭越了。”隨手拋出一面巴掌大的手帕,順風送入空中,霎那漲了萬倍,放出碧波蕩漾的光芒來。這件寶物名喚水光紗,于水火兩道最有妙用。她口中念念有詞,四面八方的水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活動起來,“在哪里、在哪里……”她閉上眼集中注意力。

短短幾分鐘,湖底就顯露出平坦干枯的地面,散落著許多銹跡斑斑的古錢。出云兩手齊推,挖出一個淺淺的泥坑,金成道人看見一線青色的霧從她的指間彈起,環繞在坑的邊緣。一具尸體破土而出飛到眾人之間。除了出云外他們都圍觀過去,她將水光紗停于頭上三尺,又仔細搜索一陣,才轉身去看。她現在渾身放光,隱隱現出一種威嚴。

“大師姐,這人不像妖物?”女弟子休英與出云在師弟妹中最善,自然毫無顧忌,搶先說道,“看他雖死未久,遺蛻亦非幻變的化身,想來并非妖蛟一流。”

出云俯身研究,拿出一面直徑八寸的銅鏡,放出灼灼光華,照得尸身透徹,五臟六腑具現。“可遺留的氣息分明是我先前所悉。”她說著,眼睛里閃著疑惑的光芒。

出云一邊掐著法訣一邊用鏡照遍上下,發現連一絲殘余的生氣也無,三魂七魄皆不知去向。她又念了一句連環咒,尸身如受火般燃燒起來,卻絲毫不傷皮肉。

金成道人任由弟子們發揮,他一直很欣賞出云膽大心細的性格和面面俱到的做派,所以把這當作一次考驗的機會。他折了一只紙鶴,小指點中眼睛的位置,將拍打翅膀的它放飛。紙鶴穿過黎明前的黑暗,迎向東天無邊盡頭的一線曙光。

* * * * * * * * *

珠湖邊沙渚上的護國寺內,即使是閃電擊中大殿前的百年老榕,經堂里端坐的僧侶仍未停止誦讀。對例行晚課的和尚來說,這是職責也是內省,并不是所有人都對即將來臨的雷暴憂心忡忡。此外,相信寺院有佛祖護持,歷代災害都未能有所損壞。

“啊!”一個不滿十歲的小沙彌看見閃電一道接一道劈向湖心,落雷聲震耳欲聾,不禁大叫起來。音波的震顫激蕩著空氣。兩名在傾盆大雨中敲鐘的師傅面不改色,小沙彌的表情馬上由恐懼變為羞赧,他由衷地肅然起敬,合十,心無旁騖念起阿彌陀佛。

一只蒼老的手臂抓住小沙彌的胳膊,令這個孩童大吃一驚,他馬上扭過頭去,看到一位飽經風霜、雞皮鶴發的陌生老僧,雖暴在風雨中,充滿皺紋的臉龐卻了無水痕。

“孩子,看向那湖心,你發現什么?”在得到搖頭的結果后,老僧摩挲了一下小沙彌未受戒的光頭,“你叫什么名字,可有法號?”他熟視著遠處。

“哦,還、沒有,我叫元拾,”小沙彌低聲下氣地回答。

“好,元拾,我是普元,需要你幫忙,將主持請來此處,有要事相商。你可轉告他,我與延山長老有舊,刻不容緩,望他撥冗一見。”

小沙彌雖不明就里,但能感受到老僧話里的嚴肅,立即應諾而去。“雨勢洶洶,又來得可疑,其災非同小可,勢不可遏。”普元喃喃自語,連頌佛號。

脾氣溫和的宏明住持正與監院廣智緊急布置防雨事宜。此時,河水已溢上外院測水的石欄。兩人故作鎮靜,指揮僧人和役工搬運沙袋,砌高各門臺階以及堵住河埠頭的缺口。身上的油衣被風鼓著,內里濕漉漉的,使他倆分外難受。

“元拾,你來添什么亂,還不回屋去!”廣智喝道,即使素來寬大的宏明也怒目而視。

小沙彌緊張得有些磕巴,但不負所托,很快一五一十講明原委。

上座簡短商議,兩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向西順抄手游廊夾著元拾靠墻走。過了兩進院落,湖邊低低的菜畦,嘩嘩的水流已漫過田埂,惟有一人聳立。風吹拂著老僧灰白的胡須,雨沖刷著他黑色的納衣,卻一動不動。待宏明確認過后,廣智便強迫元拾離開。

住持對老僧毫無印象,用焦慮表情問他的同伴,“你見過他嗎,延山長老是否提到。”監院掃了一眼,受不得催促,才定神細看,稍后悟到。

“昨日知客說有遠來游方僧拜會,長老去廣陵大明寺未回。”他講,“我吩咐先掛單趕齋,實際未曾面會,所以不清楚來歷。”

這時,一面枝杈蔓延的驚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天而降, 宏明和廣智被震懵了,隨之而來的巨大沖擊波將兩人吹翻在地,顛仆不起。

在他們的感知中,世界突然間靜止下來,雨和風都定住了,惟有頭頂蜿蜒曲折的閃電仿佛活過來,隱約有一股生機勃勃的氣息在脈動。地上原本焦枯、死亡的花草植物一瞬間瘋狂地猛長,怪誕的平和氣氛使整個寺廟籠罩在欣欣向榮之中,即使是兩個和尚也不例外。他們身上的擦傷和挫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復原,傷口的肉芽有如變形蟲般伸出偽足,互相糾結在一起,隨后一陣強烈的發癢感覺令兩人恨不得把痊愈的地方重新抓破才痛快。

“你們快走,越遠越好,通知所有人,不要停留!”老僧大叫到,“事不宜遲,否則悔之晚矣!”心急如焚的老僧焦慮之極,但除了說話以外,自身并無其他明顯動作。

宏明暈暈乎乎地扶著墻爬起來,他凡人的雙眼無法真正看清眼前的事實,也理解不了勸告的原因。只知道上下左右都是絢爛的光輝,空氣中一波波地舞動著游絲和細微的能量點,鉆出泥土的野草和蔬菜遮滿地面,到處開滿密密麻麻的花朵,完美的成熟果實膨脹到最飽滿的狀態,然后爆裂出無數的種子,尚在飛濺中便奇跡般發芽,落地生根。而老僧渾身散發出淡淡金輝,似乎是在極力延緩白光的浸染。

住持哪還敢久留,以不符合年紀和體型的力量,拉著目瞪口呆的廣智跌跌撞撞往回溜。就這短暫的工夫,光點已經超越兩人,像成群的螢火蟲向四處擴散,留下的每道軌跡都因為殘留的能量而發出明亮光芒,一旦稍不留神碰上,就蜇傷皮膚,呼吸也會刺痛。

兩人在飯堂前面分開,宏明一拍廣智的肩膀,命令他去帶領原本集中在外院的僧眾。“你們趕快過渡橋到堤上去,來不及就往河里跳,到對岸就去人醫,總之往高處避。我去廣播室,希望所有人都能逃出來。佛祖庇佑,南無阿彌陀佛!”

“我不明白,”廣智是職業和尚,既失魂落魄又膽戰心驚,失心瘋似的抱怨道:“如果不是我在做夢,就是你在做夢,你先打我一巴掌,我再打你……”

宏明又急又氣,重重推了他一把,“別磨蹭了,想活命就快去!”此時空氣逐漸變得濃稠,他們好像沐浴在熱水中,每走一步都受到不小的阻力,暖洋洋的身體舒服地發脹,盡管勞累一天卻精神抖擻,亢奮的體力急于宣泄,可無處著力,猶如滔滔江河被大壩攔住一樣。

宏明知道拖延下去自身難保,還是以聽天由命的態度撲進廣播室,他已然抱著見怪不怪的想法,但親眼目睹寺里用了二十年、刷上清漆的桌臺上長出一柄青翠欲滴的荷葉時,他疑惑了,難道有眼無珠,想差了,該當佛祖顯靈、光耀三界,是自己虔誠修法四十年的善報?將信將疑之際,一種深入骨髓的刺痛驚醒他,只覺耳道內雜音轟鳴,四肢肌肉顫抖,支持不住站立的身體。等再睜開眼睛,奪目的亮光漂白了視線,只給他留下白色的世界和眼底完全的黑影,他就像白紙上涂鴉的污跡,融化在光芒的海洋中,軀體如火柴一樣焚滅了。

廣智則較為幸運,他到外院時,正有一條擺渡的輪船避雨泊在河埠,三十多個見勢不妙的僧人役工——包括元拾在內——已上船,其余很多從室內出來的也在靠近,大部分人都意識到危險,但耀眼的光輝之中似乎有更致命的東西。

后來的那些慌不擇路的人與其說是在奔跑,不如說是在純凈無暇的光之海洋里游泳,很快變成一個大號的燃燒旺盛的人體蠟燭。即便其中的幸存者,也在路過岸邊的一排垂柳時,沉寂的枝條忽然像張牙舞爪的章魚觸手纏繞住獵物,生生被抓去一大半。

逃過一劫的廣智在開船前的最后一秒跳上來,跌坐在甲板上,解脫地嘆口氣。他凝視著漸漸遠離的護國寺,不知在等待什么。一霎那,如同劇烈的超新星爆發,眼前輻射出炫麗的跨越了整個光譜的所有顏色,彩虹般的洪流相互激蕩交匯、逐漸相融,這種世所罕見的極致的美、如此壯觀輝煌的景象,令他淚流滿面、不能自已,終其一生,殘像永遠定格在干涸、盲瞎的雙眼的視網膜上。

* * * * * * * * *

在龜裂的湖床上,出云一干人各顯神通,拉網式的探查了一遍,除了發現在一小塊高密度和更危險的陣腳殘余中,保留下來的少部分純凈、精粹的天地元氣外,其他一無所獲。

“師叔,這法陣弟子們聞所未聞,不大像當今中土各門的手段。而且妖也好魔也罷,豈有如此聚靈藏息的本事,連一絲半縷殘忍乖邪之氣也不泄漏,您以為呢!”

金成道人眉頭緊皺。出云的問題直指他最意外的地方,似乎先前的預料全錯,百思不得其解。但臨陣改轍于事無補,從容長策又貽誤時機,他力圖鼓舞弟子們的情緒,雖然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不要慌亂,各人按九宮八卦站定方位。眼下風止云散、天色未明,妖物或隱于深溝大地之下,伺機而動,你們不可輕忽。等到朝陽初升,乾氣激蕩于光天化日之中,陰陽交感,正邪不兩立,必有招搖催發之意,正是妖物現行之時。”

決意已定,便不容蹉跎,何況早已演練嫻熟,由出云居中主持,金成道人于空策應,其他人分布陣型,各亮兵刃,一時間五顏六色,結成一面閃著微光的透明半球。個個回轉心決暗運法力,從下而上極目遠望,四面皆無動靜,殘山剩水,又無十分動人的景致,單調得令人無聊乏味。如非金成道人再三叮囑,師道尊嚴,實在專注不起來。半晌沒有風吹草動,弟子們微微松了口氣,放下心來,原本流暢的劍光也不免遲滯。鄰近的人低聲傳語,陣形也一點點紊亂走樣。幸而出云還持之以恒,踏禹步調整空間位置,使掎角之勢生生不息。

過了約一個半小時,天蒙蒙亮。金成道人修為最高,雖然法力游刃有余,常向懈怠的弟子提示,也只能暗自著急,別無他法。修行之人不顯凡世,是當下約定俗成的慣例,因這次災害過大,又適逢其會,打著順手為之、功成隱退之意,哪知對方狡猾,雖打斷風雨,未能肆意,卻深藏不露、引而不發。他們去又不可,遲則生變,遂成僵持之局。

弟子們現在是不知所措。雖然正按照日常練習的那樣動守,但二十年來天下太平無事,內無妖魔作怪,外無異敵入侵,新入門者從未經陣戰,別說死命搏殺,連比試較量也在虛應故事。盡管以資質而論,皆是萬萬人之上聰慧俊秀之輩,可戰斗經驗不能靠閉門造車獲得。

終于,東邊天際露出魚肚白,星星隱沒了,霎那間青天碧洗,半隅紅云,這時,萬籟俱寂。突然一聲清亮的鳴啼,打破了平靜,朝日噴薄而出,晶瑩耀眼。透過萬道霞光一種死寂的景象映入眾人的眼簾,毀滅后的護國寺被照射出悲慘的廢墟。

干燥的熱風刮擦著殘垣斷壁。一行人挺身縱躍,落在寺廟之外。天氣如此之熱,遠超于正常季節本該的溫度。曾經屹立的宏大山門不復存在,風在破碎的牌匾與飛檐間悲嘆哀吟,半頹的金剛力士依舊作忿怒相,只是降魔杵已不知去向。穿過前殿向東,遠遠望見護國寺塔是唯一挺立的建筑,塔剎直指天穹,寄托哀思。

若在往日,他們對俗世駁雜的香火勝地自然不肯輕涉,免得玷污了玉體。然而此刻,這處修建不到十年就破敗的寺院反倒充盈著清明靈秀之陽氣,體量比師門中的寶穴還要純正,如果建道場于此,假以時日,必將達到事半功倍的修行效果。

出云曾經聽說過這樣的景致,也從師門典籍中遙想過明清前適合修道練氣的洞天福地。然而,在凡塵俗世偶然遭遇這般奇跡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她在過去兩百年的歲月中,也隨師長三番五次追根窮源,將華夏地脈梳理一番,然而江河之水或斷或伏,昆侖一脈本源已衰,萬里封疆如畫餅,空有其形而神氣枯竭。漫說有妖物自開靈智,能獨立修煉成精,連三清后裔、大道正宗也消磨沉淪,只余劍仙一支,入門較易,精進卻百倍艱難,獨木不成林。所以非但正道隱匿不出,旁門外道亦不成氣候,正邪不兩立頂多是喊在嘴上的空話而已。

她凝視破落的大雄寶殿,憑吊著這悲苦的反諷。懷念上古三代的神仙盛況,這一切已消逝了如此之久,遠非短暫的五千年時光可擬,何況,越靠近現代,許多無中生有的細節反而故意掩蓋了更加模糊的真相。而自己的故鄉,她出生即遠離的幽深潛淵之府,這個她用畢生的心愿為之找尋的仙境,已不知隔了幾重世界、無限宇宙。

幾個小時前,她立在高懸于風雨雷電之上的云端,俯視下方那股似乎異曲同工的力量,目睹這個湖泊的幻滅。她也想手下留情,帶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念頭,不欲趕盡殺絕。

一聲喟嘆,出云把不合時宜的憂愁清除出腦海,將十萬八千里外的思緒拉回,沉默地返回其他人身邊。金成道人領著師弟妹們聚集在填滿碎石瓦礫的庭院中的一面殘墻后,在廣場的前方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菜地。令人驚異的是沒有一棵植物在先前肆虐的雷暴中被破壞,廊柱、圍欄和聯排僧舍的殘骸一起指向此處這荒謬絕倫的現實。這菜田當然是寺僧的自留地,甚至可供虔誠的信徒采摘。中間樹立著一座真人大小的金漆塑像,渾身落滿纏了數十匝攀援的絲瓜藤,垂下的累累果實幾乎壓彎了人像的臂膀。

她停下來,相對于其他人興致勃勃地研究瓜果菜蔬,她關注的焦點不同,對突兀的人像更感興趣。金成道人平靜地席地打坐,他剛毅的臉上靜如止水,精光閃閃的眼睛微闔著,似乎安然入寐,連護身的寶劍也未放出,只是將神識外放,籠罩在周身百丈之內,一旦遇敵,照樣能夠瞬時飛出遠程防御。而且眼下雖然事出反常,心頭卻未有警兆出現。

“這里可能長久嗎?”一個弟子疑惑地問。

“我懷疑,”另一個弟子低聲說,“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怎么可能。”

“并非全無可能,小師弟,”休英洋洋得意地反駁道,“所以說不光要熟讀師門典籍,還得與時俱進,多了解現代科學知識。很明顯,這是高能量位面對低維度地球的空間干涉,乃至形成持續滲透的虹吸管道。”她轉頭看向出云,“大師姐,我揣摩過去所謂的‘洞天福地’就是這么形成的,取決于接觸面的深度與廣度,以及相對的位面差……寶地至重,有緣者得之啊!”她興奮地幾乎手舞足蹈起來。

出云姑妄聽之,這個問題對眼下的境況毫無幫助,也非一干弟子所能置喙。修道者的時代已然式微,劍仙一流也一樣。她感到憂從中來,不抱太大的希望。

“哪會這么簡單,必須得到國家的批準。”她勉強回答。

“捷足先登,回去就請師祖老人家出面,有何不可!”休英高興到。

這時一個聲音插話道:“大家說,現在幾點?”

“你沒睡醒、糊涂了?辰時三刻,八點鐘不到。”休英頭也不抬,依舊忙于她一廂情愿的臆想。“有了這塊風水寶地,我們東海三仙島獨占鰲頭,何愁大事不成,哈哈!”

“但是,師姐,”對方忍不住打斷到,“你低頭看看影子!”

“你以為自己影子活了,要吃人!”休英調侃著,漫不經心地察看,一開始腦子沒抓住重點,隨即恍然大悟,繼而悚然心驚。明明才早晨,太陽本該斜照過來,可現在人影被踩在腳下,幾乎看不見陰暗,斐然如正午。

金成道人的弟子休若苦叫道:“師父,大事不妙啊,我們陷入幻境了!”

“不要大驚小怪!”金成道人遽然而起,盯著弟子說,“把話說明白!”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弟子搶答到,“太陽到哪去了?”但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沙啞的耳語。

“什么?”

“太陽。不見了!什么都找不到——沒有云彩——連天空也消失了……”六神無主的聲音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說的沒錯”,弟子們紛紛喊到,東天的確什么都沒有。不知不覺之中,頭頂一片虛無,帶著朦朧卻明凈的乳白,雖然光線很像中午,卻沒有太陽。

“速結握奇陣應敵!”金成道人命令道,他自己居中,出云和休英左右護持,其他弟子按方交錯布列,其勢圓而不動方而不周,適時變化。他們人少,只能大而化之、簡而易用。

“嘿!”休英放出飛劍,說:“空間位移!我就知道,我感覺得出來。對方可能是四維世界的生物,妖魔鬼怪我都可以打,但異位面來客,我沒有把握,為什么,我記得——”

“噓!”出云喝住她。“聽!”

每個人都聽到一種深邃悠遠的類似鴻鵠的鳴啼,他們仰首四望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反而發現上方出現一個發著明亮光芒的日輪,具有完美的球體外觀,表面沒有任何起伏波動,只是在發光。隨著高度的降低,體積也在增大,光的亮度更加強烈,當懸于頭頂一千米時,整個空間如同直面太陽,他們不得不運功護住雙眼。

雖然暫時沒有危險,他們仍全神貫注,出云對著光球投射了一道青色的飛劍,周圍的師弟妹也不甘示弱,紛紛放出性命交關的劍器,且因為各自屬性和法力的區別,所以五顏六色的各種光束川流不息地在空中開始交織成一幕水晶瓊文般的帷屏,十分好看。

又過一刻鐘,在耗費了幾把手訣和些許氣力后,他們恰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護國寺畫地為牢,周圍白茫茫一片。光球跟著劍幕旅進旅退,既不接近也不遠離。雖然他們暫時隔絕了強光和次生傷害,可依舊被困在這個看似空落卻危機四伏的空間。同時,環境光度持續且穩定地上升,氣溫幾乎快四百度,邊界異乎尋常地堅固,連飛劍也逃脫不出柔韌的光籠。

金成道人氣得七竅生煙,嘴里連吐幾口有如實質的太白金氣,冒出一顆滴溜溜亂轉的本命劍丸來。弟子們振奮精神,爆發出期待的歡呼,“幾多水磨功,今朝逞威風。我且試它一試!”他毫不猶豫,心隨意動、如臂使指,劍丸疾如雷電擊中了目標,但并沒有扎進光輪之內,相反在刺入不到三寸后,就被忽地彈開,對直徑有十丈的球體而言,遠遠談不上傷害。

他也不輕易氣餒,再運玄功噴出一道水質的精氣,劍丸驀然大放光華,暴漲一丈有余,肅殺之意縱貫上天,連空氣也抖了兩抖。眾弟子齊聲叫好,看巨劍疾風驟雨般劈向定住不動的光球,鏦鏦錚錚之聲不絕于耳,明滅閃爍之際火花四濺。

攻勢似乎奏效了,日輪的表面綻裂出數百道黑色的缺口,不僅光度稍歇,體積也小了一半,受損的表面就像破碎的蛋殼紛紛脫落,最后化為金色的顆粒消失不見。

就在一瞬,向內坍縮的光輪崩潰了,說時遲那時快,像無限脹大的氣泡,包括空間亦隨之急速暴漲,宛如一爐沸騰的鋼水浸身,燦爛和耀眼的光波漂白了視線。當熱寂下來的世界達到平衡,金成道人緩緩地睜眼環視,檢查弟子們的損傷情況,個個元氣大傷,臉色慘淡如金紙,嘴角噙著血絲。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晨曦透過廢墟投下蒼白但明晰的光線,是他們為之熟悉的正常陽光,他們回到了現實,但時間仿佛沒有流逝,除了傷痛,一切未曾發生。

然而事情的真相遠沒有結束,在護國寺塔塔剎上,憑空棲息著一只光華騰騰的怪異巨鳥,體長六七丈,形如鷂鷹,長著白色的腦袋,又長又直青色的嘴,黑色的羽毛,黃色的斑紋,紅色的腿腳末端是鋒利的五指鷹爪。四只眼睛都目露兇光,虎視眈眈地注視一干人。

他們終于看到怪鳥展開巨大的羽翼,盤旋而上,狂風掃地,惡意地繞圈飛,磨厲以須。他們急忙彼此靠近,臉朝外圍成一個緊密的圓形,可以四面御敵。伴隨翅膀的扇動,一陣陣強烈的干燥氣息撲面而來,仿佛置身浩瀚沙漠,皮膚迅速脫水起皺,身體饑渴難耐,弟子們再也支撐不了,搖搖欲墜。金成道人的劍丸方才收得急切,本已受損,又未經溫養,一時亦難發揮,情勢岌岌可危。千鈞一發之際,早已被忽視的金漆塑像突然活過來,將一顆斗大的明珠凌空擲去,在天上骨碌碌滾著,怪鳥一口銜入嘴里,頓時閃閃爍爍,弄得漫天萬道金紅,再一次將日色掩映了。

上架時間:2020-10-31 23: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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