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仙島(上)
- 神道獨仙
- 夜踏霜白
- 5010字
- 2020-11-01 06:25:52
華鐘離閉上眼睛,細細感悟著午后陽光的溫煦,就像安眠的陣陣囈語令人沉迷。這是他最享受的閑暇光景,生命中最美好的還在后面,而眼前的安寧才是造成起初的泉源。他沉浸在迷離之中,對外界毫不在意。過去的四十年歲月里,他踏遍千山萬水,已經很少有其他體驗會讓他動容。他當然明白自己寄生的世界只是無窮宇宙的滄海一粟,所珍惜的也比不過指縫間白駒過隙的光陰。
他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卻沒有如何抵達的記憶。身下綠草如茵,天空湛藍瑩潤,白云三三兩兩,猶如剪裁過恰到好處。不論這是哪里,都值得為之流連。
他的衣服、手機、皮夾和背包以及最重要的玉匣都井然有序地放在與頭部平齊的位置,似乎收拾這些的人希望華鐘離一睜眼就能看見。甚至連玉匣上的封貼都完好無損。唯一不屬于自己的是一件寬松的道袍,帶著玉白色邊的淡青大褂,穿在身上。
華鐘離打開手機,顯示沒有信號和定位。他起身四望,令人驚嘆的景觀一覽無余地直入眼底。腳下是一處不管以何種標準判斷都稱得上仙境的海島。這里空氣清澈而靈氣漠漠,金色的光輝灑遍萬物。青翠的山峰勻稱地分割開陸地,山巔云霧繚繞白雪籠罩。和緩的山坡長滿古老合抱的參天大樹,其間散布著許多精心打理的園圃和草廬,湍急的溪水溫暖又澄瑩,蜿蜒曲折地分流過每處梯田。瑩瑩的薄霧和清淡的香氣郁積于繁茂的山谷,一股赤紅色的煙云風吹不散,直沖云霄。海岸邊淺淺的碎浪輕柔地拍打著石崖,廣袤深邃的大洋波瀾不驚。而在最遠方的邊界,水天一線的盡頭,似乎正有一場酣暢淋漓的狂風驟雨,銀色的閃電劈破了滾滾的雷云,驚濤駭浪托起半邊天空,幾只海鳥在浪峰之間亡命飛竄。可是這一幕足以激發畫家靈感的壯觀畫面靜止不動,是凝滯虛幻的,更像是黑白的老舊照片而非現實場景。
華鐘離羽落在山麓的一個水體上,這葫蘆形的清淺湖泊是兩座山峰間的低矮洼地,源源不斷地接受著冰雪融水的滋潤。湖泊左側是枝繁葉茂、起起伏伏的山岡,地勢往下陡然開闊,是與其平行的狹長盆地,地表覆蓋著肥沃的土壤。盆地在夾峙山岡與森林間一路延伸,最后延入許多人跡罕至的山谷,消失在崇山峻嶺之中。湖泊右邊則是一片碩果累累的稀樹草地,爛漫的夏天景色橫陳在正午的陽光里,澄清的小溪細若盤絲,流向門闕般的河谷出口。松軟河灘上沉積著大大小小多彩而圓滑的鵝卵石,岸邊開放的牽牛花叢中結滿了野生草莓。因這動人的景致和晴日午后風吹樹葉的回聲足以撫慰任何不安的靈魂。
湖中的影子映襯著他,一臉愕然。
華鐘離原本的短發已被綰成發髻,劍眉揮灑俊眼神生,宛如當初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他發現眉心上方竟然多出一直目,正閉成一條縫。他非常好奇,運氣強行睜開,只是簡單地射出二尺白光,不明效用。雖然心里納悶,卻也不過分糾結。
他不再是前一晚在珠湖上雷暴中苦苦掙扎,幾乎前功盡棄身死道消的中年人,水中反照出來的神采奕奕的煉氣士,甚至可以魚目混珠,扮一扮二郎顯圣真君和靈官馬元帥。
華鐘離呵呵一笑,手按左胸,感到衣物下似乎有印痕。
他掀開衣襟,完美無瑕的皮膚連毛孔都看不出。他的心口位置有一處天然生成的紋理,圖案是自一葉青蓮上長出的七彩樹,結出一柄雙頭如意、一大三小四枚金錢,還有兩只仙蝠飛在枝上。當他用指尖按壓搓揉時,感覺有種莫名的反震力量。
“好吧,還有什么是出乎意料的!”他自嘲道。
言歸正傳,他收拾心情,默運玄功,氣貫丹田,張嘴從口中吐出一顆雞卵大小、明燦燦香馥馥的九轉玲瓏內丹,這粒金丹是他費了多少磨難,收取日月精華,每日打坐調息,以本人的元氣魂魄鍛煉,不知配了幾輪陰陽,挺過多少災劫,才功德圓滿,結成此丸。
“好寶貝!”他心中暗喜,只見它金晶瑩潤,紅紫光耀,萬丈光芒沖斗牛,五音六律憑空響。天上四時四方隱而不現的龍星突然間一齊大放異彩,攸然射出又細又長的五色星芒,各從不同的位置直指地球,突破屏障,交匯于世外海島,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蓮花,大白天肉眼可見。這是金丹為他正名現世,故而天人感應,此后將神光內斂,潛息不現。
意隨心生,漫天華光化作一縷金色游絲,納入鼻息,自此大道堅固,只待時日。
華鐘離的思緒放遠,前程過往出現在心頭。他是秦郵本地人,祖父仰慕上洞八仙之一鐘離權的風采,因此取名,他也無如之何。但在十歲之前,名字頂多只是符號,他按部就班經歷了學前班、幼兒園和小學,除了叫起來有些拗口,別無異常,直到一次意外發生。
根據當時唯一的目擊者說,傍晚一個小孩在運河里游泳溺水,半天沒有浮上來。水警、消防和志愿者忙活了一晚上,什么都沒打撈到,同時也無任何家長報失蹤。報警的老人被當作昏言聵語,溫和地申飭了一番,鬧劇就此散去,淪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其實老者所言非虛,小孩就是華鐘離。他從小對水親和,一次能憋氣很久,非但不覺窒息氣悶,反而身心俱佳,行動靈活,比陸上更加自由。而且水下可視,目力極遠,一些水草雜藻、蟲豸游魚都能看透,所以經常跳水潛泳,一味的嬉戲玩耍。
暑假的這天傍晚,夕陽下碎金點點。他來得比往日早些,照例潛入河底,在沙石泥藻中摸取古錢貝幣,賺些小零花,通常一個夏天過來,收獲不菲。
這一回,他潛得時間久些,順著水底暗溝游入珠湖,搜尋半天也一無所獲,孩童心性,難免有些泄氣。忽然看到湖心處霞光艷艷瑞氣騰騰,想起爺爺講過,宋朝迄今,湖中屢現寶光,疑是千年老蚌生珠,沈括的《夢溪筆談》也有記載。初生牛犢不怕虎,仗著水性嫻熟,他飛竄過去,要先睹為快。
果然正中一物,沉沉浮浮明滅不定,與天上一輪皎月共照,攪得十里清波,有如湯沸,水族靈應,依次朝拜。華鐘離踩水上前,雙臂抱了一把,乃是一顆透亮的明珠,約有六尺直徑,滑不溜丟,他胳膊夾不住,嘆息道,“哎呀,我要怎么拿!”話音未落,心有靈犀般,寶珠就往內縮了縮,剩下足球大小,光彩卻更盛。“好玩,好玩!”華鐘離樂不可支,又笑道,“再小些、還要小!”明珠竟又細了一大半,只余玻璃彈珠的體積。他歡欣雀躍,捏在兩指間,定睛細觀。珠內似恒河沙數,隱約有具龍形,又看不真切,他眩惑癡迷,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想起時間,不由驚慌。他舍不得把寶貝放進衣兜口袋,遂吞入舌下,便覺一股津津的熱流浸潤五臟六腑,頓時肚子就不餓了。游得更加爽利,哪里還需換氣。
他原路返回,本打算照舊上岸。沒想到河邊人聲鼎沸、燈火通明,水上船來船往,不時有人潛入水下。其實正是搜救人員。他吃了一驚,不由得將明珠咽下肚。樂極生悲之后,囫圇地在上游找個了暗地,登陸回家,好似南柯黃粱,亦不敢跟大人實話實說,只胡謅一番。當夜未曾踏實,挨到黎明時分,半夢半醒之間,氣合精與神通,腦中突然蹦出一篇謷牙詰屈、高深莫測的妙法口訣,恍惚中鬼使神差地默誦起來,足足有百十來遍,直至滾瓜爛熟倒背如流才沉沉睡去。醒來后但覺靈臺清明、心府洞徹,滿眼的霽月光風,只是不信。
之后五個多星期,他如魚得水,每日不輟,仍時不時下河玩耍。湖里的魚蝦龜蟹懼他,任其驅使,漁獲頗豐,賣了不少好價錢。又無師自通,能興風作浪,隨意將水塑造成各種形態。將那篇大道法門全當耳邊風,拋諸九霄云外去了。
可惜好景不長,因每天在水中待得久了,九月開學前,換骨奪胎,除脖子上依然人首,其余遍體龍鱗,座下晴日無雨常積水,房里噓氣成云霧茫茫。他再也隱瞞不住,只好偷偷告訴祖父一人,無可奈何報了病假。他的曾祖父是前清進士,精通文字、聲韻、訓詁之學,祖父幼蒙庭訓,民國時也在郡里講課,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古文語言學家。
命他一字不差、一音不異地背出,斷句讀、辨五聲,嘔心瀝血為他斟酌參詳,總共花了一年時間,分脈絡、抓大龍,才得一完篇。給他一一指點講解,分析施行中的要點和該掌握的分寸。祖父在湖邊租了間小屋,從此,依樣畫葫蘆,他每天于水里靜坐屏息,吐納運氣,心守丹田意存中,養精神、煉形體,潛移默化,從早到晚運氣三百六十次,循環往復地修煉,讓氣散布到身體的各個部位,不論是頭部上七竅、五臟六腑還是四肢手足,以至于纖毫之微的毛發,都讓氣像水一樣在身體中逐一走過,通體十分舒泰。
疲倦時則用手輕揉雙眼,按摩周身各處腧穴,守著氣,舌頭舐嘴唇吞咽神水,氣化血、血轉精、精固神,神生津、津煉骨,融合天地陰陽之氣,奪造化滋本生無有窮盡。
在每日的行氣中更是心與氣合,以此身代金精,天地為鼎爐,日月為文武火,精神為水火功,一吞一吐,皆在自然而不由己身。置之度外,則我之神氣即天地之靈寶,大道妙法皆在喉吻之間,合乎玄機者,便是與天同壽相似景。他一通百通,法性頗靈,根源一道漸漸堅固,口吐芬芳,聲當金石,不出三年,把一身紅鱗褪去,隱于皮下。
此后,雖有父母之命,重新入校,便不將心思專于學業,只是虛與應付以報生養之情,幸而聰明智慧,不勞操心 。唯一抱憾的是,七年后祖父因為福薄命淺,承受不了窺探天道的果報,變得又瞎又聾,在他上大學的第二年衰竭而死。他愈發無心人事,一心求道。
他三年易氣血,七年易精脈,十五年易髓骨,二十一年易筋節,二十九年易毛發,三十年易形體,足下生風、云氣自隨,飄飄欲仙遂有凌云之致。在這期間,他風餐露宿,遍歷名山大川,深入不毛之地,采百草花實以煎藥,服食云母水晶。在終南山的一個石室中,獲得一只金皮玉匣,內盛符箓寶鑒、天書靈章,以云文雷篆繪于金簡玉冊之上。
他拜謝四方,回到家鄉,父母已移民美國,他更一心一意,不屑凡俗,只管修身養性,以待丹成。這樣過了一年有余,春和景明日,碧水微瀾時,寸心斗酒慰平生,上下天光共徘徊。他席流枕石,臥看太白星,逍遙自在,恍惚假寐中,心驚而悟。
天地霎時變色,風云激蕩,雷聲大作,暴雨如注,仙神佛道、妖魔鬼怪,各種幻象紛至沓來,叫人防不勝防。他索性巋然不動,鎮之以靜,心念至德為道,我為丘山,何妨三災、無關五難,以逆取順、以正守道,陰陽相濟、去偽存真,長久之法也,道法自然,既身與之合,上下無怨,則百般涂炭于己如清風浮云,雖膚柔骨脆、若不勝衣,但不著一體,五濁不沾,是有真人,與之自解。天道好還,萬取一收,過者以為期也。
丹成一刻,有五色云氣拔地而起,金丹引出真身,他化而成龍,恣意放縱、其樂無窮。雖災劫已過,但天地更加昏暗,電狂雷震,湖上波浪連天涌,扯斷金鎖走蛟龍。這龍赤如丹火,本相龐大,首尾相去三十里。他原想噴出龍丹玩耍一番,誰料首度變化,匆忙之中哪里顧得周全,盡管神通可大可小,卻未曾施展,不知不覺,龍丹滾出喉嚨,尚在口中時已有十丈方圓,熠熠生輝、生機盎然,將珠湖地界弄得天翻地覆,凡人怎生承受。尤其是河邊護國寺,首當其沖,頓作瓦礫場,幸而有老僧念經,感動他的心神,慌忙退回水里。
豈料一波未平又生禍端,珠湖本來水淺不過二丈來深,人身或許容得,憑他水域再寬也不能漫入龍體。他嫌局促,聳鱗舞爪,縱身滾了兩滾,把整片湖泊壓沉了近百丈,仍意猶未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九息服氣,弄出個萬丈深潭來。
這時,情勢突變,一股抗衡之力將水勢分去不少,他平生從未和別人斗法,經驗不足,心下懈怠,一味的張望。繼而半空落下一道法雷,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雖未受傷,卻吃了個悶虧,但也將戾氣削去不少。他如夢初醒,四顧惘然,眼見淹沒了大塊湖邊農田、數百座民房夷為平地,至于流離失所的百姓可想而知,不知連累多少人。
他心有余悸,這才知道闖了大禍,倉皇變回人身,也羞于見人,一跺腳潛入地下,斂聲屏氣,只想躲過一陣。誰知對方不走,他不耐煩,這回小心翼翼,把魂體一掙,裹著紅豆大的內丹,沖開泥丸宮,借清風一陣,反居于云霄之上。又故意令對方找到頑軀,指望彼等交差了事,待離去后,再神不知鬼不覺收回。
怎料天光大亮,霧散云除,經紅日一照,原以為有內丹護持,必然無事。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太陽如有磁力,扯著元神往太空飛,與金丹分離,將他的意識暴露在危險的宇宙中,萬劫不復,他不禁感慨報應之速,覺得自己一定會死,接著,一切空白了。
當華鐘離恢復知覺,還來不及慶幸,就發現正處于混沌中,身不由己,看不見聽不到,五識俱滅,卻能明白自己的形狀像日輪兒,放出的精光紅勝火。
接下去就更加匪夷所思,他只模糊地意識到自己被攻擊,隨之神魂猶如孵化的蛋破殼而出,接二連三的變故已讓他麻木不仁,可變成的異鳥有股無法壓抑的毀滅欲望。他勉力控制著,直到金丹失而復得,他迫不及待地撲回肉身,方得解難。
華鐘離不記得從此以后到他在這個海島上醒來之間發生的事,是為誰所救,又因何帶來此地,像這樣碩果僅存的仙山福島,百里挑一。他摸了摸身上的道袍,換上自己的衣服,盡管修道日久,他也沒習慣古裝打扮。
他倒背著手,仰面嘆道,“主人留客堅,客且為強留。胡不來!”他等待答案,他很確定會有說明,但自己在不在意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