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華鐘離便單執鐵如意，同范惠明等往山下迤邐而行。時當盛夏，驕陽似火，汗濕單衫，三人體若不堪，尤恨衣厚，轉見華鐘離道貌儼然，風度翩翩，不禁心向往之。

幾人邊走邊談，下山容易，已來到連山河邊。同行的夏清照與解寶，一身勁裝，挾劍藏刀，俱是侍從模樣。一干水族上百個皆來相送，那景慕之情，好不舍得。

解寶咬著草莖說：“小兒女態最難耐，老爺去去就回，有什么好傷心的。”

夏清照道：“你個沒心肝的憨貨，我們蒙老爺不棄鄙陋，羽翼庇護，恩高義厚，豈忍分離。今日折柳，便如孤雛失怙，六神無主。”她又低聲道：“要不然換老虞替你去。”

只見解寶打躬作揖，一臉后悔，閉了嘴，瞪著眼，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住左右亂瞧，生怕被人聽到。才低聲下氣地說：“算我不對，胡說八道，你權當沒聽過。”

華鐘離吩咐歸玄伯和虞豹道：“好生看家，不可生事。你倆約束下眾，每日督促修煉，笨鳥先飛、勤能補拙，乃題中應有之義。歸玄伯謹慎精進，可主持大陣。”

虞豹問：“老爺，我的修為也到了，怎不叫一起幫襯著。”

華鐘離笑罵道：“你個胸無大志、茍且偷安的憊懶貨，也打起精神來了。”

虞豹訕訕的縮了縮頭，說：“老爺既出門，我自然要守好這份家業。老歸一人之力，哪怕憑著金符玉箓，運行一次也十分吃緊，我雖不才，一膀子力氣還是有的。”

華鐘離拊掌道：“你有這份情，我如何不允。所以此次出山，還另有目的，打算尋個寶物回來填陣眼，只是大海撈針，成事在天，須看緣法，無福怎的消受。你們多辛苦吧。”

二將聞言，謹遵法旨。臨行前，華鐘離又叮囑道：“我不在時，山前山后，不可令那五鬼閑蕩，只在觀內存身，你倆多看管。事已至此，等我回來，就送他們入輪回。”

言訖，他便折一枝荷葉以充渡船，一口仙氣吹出，化作圓桌大小，在水上隨波逐流。華鐘離說：“你們三個上去，我送你們渡河。”三人雖未純當兒戲，也可不敢輕易涉足，恐水已深，怕蹈覆轍。

華鐘離催促道：“有我在，你們擔心什么！”三人不免腹誹，“我們本不怕水，正因為你，才有心病。”但事已至此，身不由己，不再抗言，小心翼翼往荷葉上踩，一步一挪。果然看上去比紙還薄，走起來如履平地，堅如金石。

三人既驚嘆于腳下的奇跡，又嘖嘖稱羨華鐘離的法力，謝天謝地，皆大歡喜。

華鐘離與夏清照、解寶各自踏水過河，荷上三人也隨他一指，平平穩穩，徑到對岸。三人此時才知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方才口服心服。

此一去正是：去年春末何當問，成道逍遙多任情。云水闌干平野瀚，風雷睥睨滿空明。不期玉殿猶虛往，始得蓬萊盛款迎。別后尚溫千遍囑，好游人世散仙行。

到了前日停車處，一切依舊，連鑰匙也沒拔，范惠明暗道一聲僥幸，請華鐘離等上車。將車速加到最快，直往廣陵府去，不消半個時辰，便已到城郊。

廣陵府是淮左行勝，江上名都，東望大海，南枕長江，秦漢舊壤，華東屏障。華鐘離也不止一次經行，甚是熟悉，也有幾家親戚舊識，只是多日未曾走動，早就疏闊難認了。

雖相處未久，范惠明已知他謝絕紅塵，此去必不愿多惹凡俗，以免無事生非，況且兩日滯留，早過時限，恐上司不滿，便驅車不入市區，繞城前往安防司的辦事處。位于西南清風崗上，俯瞰全城。

原本安防司不在此設點，所以新駐不久，裝修氣味甚重，范惠明三人也是第一批派遣員。他們歸心如箭，先請華鐘離入內休息，自去電話匯報。夏解兩個，雖兀自矜持，仍站在樓旁，觀賞人世風光，看了又看，還好沒有動心，只是稀奇。

再說范惠明三人去機要室翻看電文，發現陸續的求援信件很多，觸目驚心。逐句細看，原來是南豫州雷陂地界出了一件咄咄怪事。當地依山傍水，最南的村落十分偏僻，歷朝歷代罕有人煙，閉塞不通，只有幾十戶人家靠著天收地養過活，卻始終不去。

安防司的人起初以為狐死首丘、安土重遷，也許住慣僻壤，畏于燈紅酒綠的大城市。結果這些人一步也不愿離。后來越覺得奇怪，深入查訪，發現他們諱莫如深，對外人防范甚嚴。

范惠明道：“這村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或者說幾百年他們竟從未出過山。”他莞爾一笑，強調道：“他們是被勘探隊發現的，我不知道……”他略翻了幾頁，搖搖頭，“為什么要派人去那里，出于何種目的，還是和我們一樣。總之——”

他一拍桌案，“調查期間，每天都有人失蹤，這個村的人似乎并不吃驚，據簡報說‘氣氛很是寧靜’，‘甚至顯得輕松’。當然，我們的人并不清楚消失的具體人數，可以說上面的授權是最有限的。你們看吧，”

他用手指了一行字，讀道：“無論任何情況，除非威脅到派遣隊員之人身安全，否則不予干涉，可以但僅限于直接交流。派遣隊唯一任務，是在出現特殊情況時，直接向南都匯報。至于所謂的‘特殊情況’，語焉不詳，可能上面估計會出事，但具體怎么回事，也是一頭霧水。最后，你看簽名，只有北都長孫長官的，卻沒有南都公署的一言半語。”

他愁眉苦臉，道：“現在，是這兩天的新內容，村里終于開始慌了，而且連我們的人也有失蹤，都是好手，本領不在你我之下。蹊蹺的是，全在大庭廣眾之下憑空消失，眾目睽睽。問村里人，連以前的事都矢口否認，派遣隊也不敢胡亂懷疑。”

孟筱卿一邊聽，一邊尋思，先試探著問：“隊長，你說老實話，我們到底算哪一邊的？”說著用手一指南北。

范惠明哭笑不得，把卷冊一合，沒好氣地說，“我們是國家這邊的。先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不用你費心，還有什么實際的想法沒？”

孟筱卿仍要繼續追問，辛捷連忙對她使眼色，阻止她討沒趣，便說道：“隊長，要說想法我沒有，山高水長的，能有什么辦法。不過我倒明白一件事，昨兒我們吃的苦，就是長官的后手，眼巴巴把人請來，難不成是要當菩薩供著，可見早就安排好了。”

兩人聽過辛捷之言，恍然大悟，方知長孫玄謨一鞭先著，把事態估量透了，定知南都這邊有隱情，或是投鼠忌器，或是因循坐誤，情況十分被動，故爾另行布置。再見華鐘離這樣道骨仙風，根基不淺，法力深厚，當是陸地神仙一流。

范惠明將資料裝訂，鎖入密柜，便去尋華鐘離。孟筱卿還要問南都方面的具體措施，辛捷拉了拉她的衣袖，叫她別問。幾步的路，到了樓下招待室。

翹首以待的解寶，正在門口雙眼灼灼地觀望，看見來人面露喜色，辛捷機巧，搶先幾步插肩而過，悄悄塞給他兩包煙。夏清照見了這副情景，不禁撫額長嘆。

范惠明等偕著夏解二人進去。室內雖是公家陳設，裝潢倒也精致。屏扇文房一應俱全，墻上幾幅潑墨山水的妙筆也是可圈可點，華鐘離正拿一枝禿筆憑空描畫，顯然樂在其中。

范惠明便道：“這是淮海大師的真跡，云喬先生若喜歡，不妨收下。”

華鐘離哈哈大笑，把禿筆一扔，道：“此聊為戲耳，受之不義。”

范惠明不再多言，轉而把山村事故一五一十講述，其中提及為難處，不免語氣沉重，似有所求。

華鐘離聞弦歌而知雅意，答應得爽快，說：“你們長官信中所言之棘手，正為此事，我既來了，斷無反悔之意。可見他視個中內情，洞若觀火，只是不好明言，恐于他官聲有礙。他是勞心者，慣施手腕，其用心大概良亦苦矣，不可深究。”

范惠明聽了華鐘離之言，樂得假裝糊涂，直陳本意，打算盡快出發。從廣陵府去雷陂，順江而上，統共不過千里路程，六小時的工夫，行車快捷。他們晚上出發，凌晨即達。

華鐘離且叫他不忙，范惠明生怕有變，急問為何。華鐘離表示坐車局促，深為不喜，又把帶他們一起飛去之意說明。勸三人盡管放心，絕無危險。

范惠明與部下對視一眼，無奈道：“既然云喬先生堅持，我們不敢持異，這一介凡身，就托付予您。但保密攸關，請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況且前途未卜，到了雷陂也不可驚師動眾，先生周慮完全，當有計較，如此則再好不過。”華鐘離滿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