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陰陽離(上)
- 神道獨仙
- 夜踏霜白
- 5141字
- 2020-11-01 06:25:52
這天夜里,三更微雨,華鐘離因水族叩求,與它們講法。他所修乃三清正道,但既為水中之王,觸類旁通,哪怕講些淺顯的法門,它們也端的受用無窮,雖未到天花亂墜、頑石點頭的境地,卻也香風陣陣、五彩云起,祥光瑞氣蔚為大觀。口若懸河、舌燦蓮花,以清虛之辭,傳道德之意,語帶仙氣,洗脫塵根殆盡。
眾水族茅塞頓開,正所謂不識根源一場空,勘破混沌須巧功,審陰陽之機,明順逆之故,是猶大道無情,別有一線,專取其候也。勝如餌藥服丸,了左道之弊,大約可以修成正果矣。
華鐘離與眾水族所談既久,乃大開方便之門,就對著一輪冰盤,令那蟾精正溢、月華如液,一任它們吞取。
又到四更之際,露華正濃、池水微瀾,他復生慈悲,化掌為犁,把地中生生之靈氣,泄出一絲,與上蒼垂降、清冽寒涼之天氣,交感融合,以玉杯盛此沆瀣之水,由它們傳盞共飲,每個數滴,不可貪食,亦不能多占。
華鐘離作歌道:“凡此一身羈絆多,也曾意氣鬧洪波。可憐二九寒霜夜,不向人間蹈白歌。”
因而嘆氣道:“我是個苦命人,更深了還不及入定。修道三十載,空無一件法寶傍身。還要臨陣磨槍,把事來做。便在這運乖法末之夜,太平無為之分,了解干系,以償宿憾。”
也難怪他抱怨,雖有修持大道和諸般法術以及種種符箓,但囊中羞澀、諸物皆無,漫說什么天材地寶、靈丹妙藥,連一身穿戴還是別人送的。
譬如三仙島一類的道門,盡管如今不似往古那樣繁盛,較之草澤散修之士,到底氣象不同,畢竟源遠流長,根深葉茂,能卓然自立于式微之后,家底豐厚非華鐘離之輩所及。 而華鐘離兩袖關系,不過是終南山所獲兩石搖枝粟而已,除此以外,不名一文。
總算時來運轉,前日機緣巧合,不負幸苦,慧眼撿漏。他掏出一根桑木,又取黃白紙兩張,疊成一幅,以朱砂雌黃合研,胎毛筆書之,內外三轉,畫太陰通靈策魂之箓,手拍之,貼于杖首,覆以素帛,兼用柳條十數垂于頂上,這番因陋就簡,以濟成事。
華鐘離噓氣一口,銀光如練,死物受此激變,隱然生靈,黑氣漠漠,冷風陣陣。他喚一只人立的龍蝦精舉幡,自己托一柄三花鐵如意,道貌凜然,形神磊落,吩咐助手如何如何。又念道:“早到晚到,不怕不報。生生死死,人鬼顛倒。”
等他誦完咒,就叫蝦精發動,那小妖搖動幢幡,一連抖了三抖,只見符字如魚,自相吞噬,蒙蒙昧昧地燃將起來,須臾連桿帶旗化作飛灰。眾水族齊嘆,又看風旋處冒出一道烏煙瘴氣,從塵灰里倒卷出來,飛上幾十丈高,黑云半遮,竟忽忽往東天行去。
一時三刻,悲號如歌,囈語似泣,凄凄慘慘,哀哀切切,迷霧如聚,陰風當刃,下一陣無根的牛毛細雨,果然是離地三尺凍殺草,不到立冬冰生早,好一場冤枉氣!且是沒處避。冒著雨夤夜等候,但見東北隅天空,陰氣森森。
華鐘離道:“你們斂息閉氣,勿使沖撞。”卻不是風花雪月佳人來,而是含悲懷恨入黃壤,孤魂野鬼死路長。
遠遠一群影影綽綽的人形飄忽而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爭相鉆在銀杏樹下,似乎是要躲雨,看來四五十個,卻能擠在一棵樹間,哆哆嗦嗦,衣裳皆濕,若不堪寒。
他們各有穿著,或是睡衣寬褲,或是西服領帶,有的羅裳半解,有的吊帶熱褲,還有個不知所以的小學生,膽怯地將書包抱在懷里,一臉迷糊。
在他們眼里,只見這荒山野嶺、杳無人煙,周圍都沒什么路徑。沒奈何局蹐于尺寸碎蔭,偷得芥子容身,等雨住了且行。
正雨歇風止,忽現一人古代常服打扮,定睛一看,不看時三觀如常,看了后腦洞俱裂!但見頭裹唐巾籠紗,身穿紫衣繡袍,腰系蹀躞金帶,足登六合烏靴。豐神俊雅,淵渟岳峙,自然是風塵外物,好一個相貌堂堂的珠湖君。
華鐘離躡空而行,虛踏在池邊石上,大聲叫道:“小的們,將人圍好,點兵點將,不可走脫了一個。”四下里應道:“喏,大王請寬坐。”
不多時,水分浪開,跳將出許多蝦兵蟹將,舞刀弄劍逼迫上前。一干人影見了,兩股戰戰,腳軟無力。看那奇形怪狀兇神惡煞的摸樣,張皇失措。地下偏濕,泥濘又重,不辨東西,心頭似破鼓萬人捶,身形如柳絮隨風舞,落荒而逃,連自己是怎么過水的都不知道。
滾落山角,倉皇聽得汩汩潮聲,猶如千軍萬馬趕上,勢不可擋,則見轎車大的螃蟹、電桿高的龍蝦,迤邐追來。眾影瞧了又抱頭鼠竄,且行且看,路逢一間破敗的土地廟,上無片瓦遮頂,只余四壁蕭然,是因新選太守赴任被劫,怨怒土地無識,放縱歹人,便掃境以罰,閉毀廟宇,遷一時之氣,故而。
他等入內喘息,也不知哪里來的勁頭,齊心協力,用石墩抵死大門。躲在背后大氣也不敢出,嘴也不敢張。聽得外面過聲,驟如馬蹄,一個威風凜凜的女音吩咐,歧路太多,人馬既眾,可分配一下,諸水族應允。于是兵分五路,女將單領一支,在廟門口督促各隊出發。
又聽見一個粗聲叫喚道:“這起子糊涂鬼,有什么可逃的,橫豎死了的人,壓在山背下也不枉!”
女聲回道:“解寶,你也不曉事,看他們衣裝一如生平,卻不自知,可見一口橫死的怨氣未散,郁積于胸,不鞭策驅趕,怎能化解。”
廟里的各個更加狐疑,雖事有蹊蹺,也只當齊東野語,猶未深信,在里面抱作一團,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互相壯膽。
頓了片刻,忽然那漢子問,“土地廟里,你們可搜過!”
一干眾大驚,想是無路可逃,坐以待斃,仔細再聽,卻聞女子道,“此言差矣,土地雖小,道行微末,也是天庭敕封,福德正神,我們尚且持禮,非請莫進,孤魂野鬼豈敢擅闖。”
解校尉兀自不信,連連推門,外面門板哐當作響,里間的伏在地上,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泣如雨下,那淚水一流出眼眶,便散作煙氣,就算發現,渾然忽略,也不起疑,只把雙手簌簌地堵住嘴,都不敢吱聲,胸腔里擂鼓如震,一聲心跳也沒。
許久,又有聲傳入,“不用試,凡人推得開,你卻移不動,除非拼卻法力,倒也不值。”多個聽得她說,七上八下的心,稍微放了一放。
可解校尉尚不死心,大喝一聲,疾如霹靂,只聽咯噔一下,猛地推開一條大縫,門扇崩裂半塊,灑落下一層木屑,情勢岌岌可危。
當此關頭,藏者束手就擒,女將阻道,“解寶,你昏頭了,老爺如何囑咐,不可輕慢地主,你怎又忘記。”卻叫道,“起動了,沿河查探,不使漏網。”人馬嘈雜,風聲水聲淅淅而去,半晌沒有動靜。
他們當中的老教授說:“你們都看到了!活見鬼,這幫妖怪是真的,我們如再被抓去,肯定沒有好下場。青天白日的,怎么會有這種怪事,要趕快上報國家,讓軍隊來對付他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留在這兒就是等死,趁空躲過去,還有一條生路,馬上走!”
一干眾正是六神無主、群龍無首之際,有他做泥水里的主心骨,象個頂梁柱似的,頓時找到曙光,交口稱贊。挪開廟門看時,天已透亮,膽氣益壯。拉拉扯扯涉水爬坡,還有一里多路,見偌大的郡城竟有一半淹在水里,滿岸的白幡,難以置信。
老教授人老氣不衰,一馬當先,徑直來到小學生家在的濱湖小區。待上樓看時,門戶緊閉,敲隔壁的門,里面幽幽回答:陳少庚已死了半年有余,父母傷心欲絕,回東北老家了。嚇得老教授膽戰心驚,陳同學煙消云散。
一行逃離防波路,取小道穿秦城學院后,過了十字橋,到東門寶塔前,是當中一女經理的別墅,兩行白紙掩住紅聯,插香的擺飯供在門口,牌位上寫她的名字,女經理只來得及噫一聲,便被風吹走了。老教授再環顧四周,就剩自己一個。
連滾帶爬逃離護城河,順魁星廣場到蝶園新村自己的老屋。發現老妻穿白戴黑,老了一大半,無論怎么詢問,就是不睬。
老教授無奈進內室坐下,眼見床邊五斗櫥上有一個四十厘米相框,是一名老年男子的黑白照片,面容嚴肅,橫眉冷目。老教授恍恍惚惚盯了半天,猛然醒悟,正是本身,他如夢初醒,欲哭無淚。
只聽得耳邊有人說:“往事已成空,隨緣去敲鐘。秋山并紅日,白雪壓青松。”還見那個青年道人,邀他同去。老教授哪里肯依,還戀著陽世的光景,依依不舍。
青年道人復說:“看你塵心不凈,我與你早早斷除,免生后患。”說罷仗劍來砍,老教授拔腿就跑,如無頭蒼蠅,悶聲不響一味的趕路,中道還遇上哭哭啼啼的小學生,便拉著一起走。
兩個指望去警局求救,卻發現老城已空無一人,疑心身在夢中,或者被魘鎮了,毛骨悚然,從前嗤之以鼻的封建迷信,都按捺不住,一股腦涌上心頭。正彷徨無計,憑空走來勾魂使者,上手是牛頭,下手是馬面。
但見目光如怒,鼻息生煙,皂羅袍披掛勾連,亂毛鬃頭角皆現。黑氣半侵,生人消泯。世上勾魂奪魄,地下循行防邏。酆都注定,三更逃不過五更;地獄無門,悟空更莫如皆空。閻羅殿前,且夸羅剎之名;十八獄后,又光鬼卒之號。
牛頭馬面齊道:“吳長水、陳少庚,哪里走!我們等你多時了,何苦奔逃,執念忒重,人間乃一時逆旅,你們終歸只是過客。”
一老一小看見道:“假的,全是幻覺,千萬不能停!”真的是雞飛狗跳,抱頭鼠竄,望來路便走。背后牛頭馬面,不緊不慢地驅趕。“明明是大白天,怎么會惡鬼沖撞,走投無路,這樣下去不行,需要再找個廟宇躲一躲。”
正說話間,則見西邊舊河堤上,矗立一座敕造龍王廟,吳長水大喜道:“我們有救了,這是北宋大觀二年詔建的龍祠,想來更比土地廟靈驗,正好進入避難,一則助威壯膽,二來理清頭緒。”
他也不管小學生能否聽懂,踏著發過大水、淤積下的污泥,深一腳淺一腳往上登。氣喘吁吁地奔入廟內,已精疲力竭,方待休整,只見當中神像穩坐,笑容可掬,手持一柄鐵如意,并非通常的古代帝王妝扮。
吳長水絕望地問,“怎么又是你?”
華鐘離回答:“特來點化你。”
吳長水說:“我怎么死的,也要做個明白鬼!”
只見華鐘離虛指一點,猶如立體電影, 原原本本、從頭到尾,現出一幕樂極生悲的禍事。華鐘離道:“你等身亡,是我的干系。”一聲獅子吼,四下里起一陣陰氣,非是風過,不同寒降。蒿底枯莖浮草螢,窮荒倀鬼滅陽燈。今朝祿利座中客,暮晚生魂階下蒸。
一干眾如醍醐灌頂,風過處現了原像。沒有了衣冠楚楚,看不見美貌嬌娘,青面獠牙,能止小兒夜啼;兇惡猙獰,善充陰山獄鬼。最難化解的吳長水,是師范院校的老教授,因風大關窗,失足跌死的鬼。小學生陳少庚,補課夜歸,被廣告牌砸倒,無人眼見,失血過多,是可憐的小鬼。女經理是困在車里活活淹死的水鬼。
其他的種種原來,不一而足,亦不須贅述。總之因緣際會,死在同一晚,昏昏沉沉,晝伏夜出,若有若無,而不自知。
華鐘離一一點破,不令做囫圇鬼。又取出現扎的一面花幡,凡人見了,只認作紙旗,鬼看時,便是入幽冥的門戶。
他說,“當今之世,天地乖離,陰陽錯亂,兩界隔絕,災劫并至。陰曹雖廣,無引魂之吏;六道縱全,失方便之門。凡人身死魂滅,不入輪回,行善的也好、作惡的也罷,乃不知福報,無論恩怨。難得陰靈不散的,便如你們,也不過余氣未盡,好像夢幻泡影,茍且偷安。若無機緣,一二年后自當消亡,萬劫不復。”
“如今我給你們三條出路,任選其一。第一,跟這幡走,幽冥殿上,點取生死簿,入輪回正途;第二,心念陽世,悔入三山,我即令再生,去投胎孕育;第三……”
他略加停頓,才繼續說:“此身可惜,念茲在茲,假泥塑木雕,香火現形,趁超脫中陰,冀通靈感。進可為鬼仙,退不失鬼吏。三者好處,各有千秋,擇愿從之,我無不應。”
眾鬼再要細詢,窮問究竟,華鐘離只豎三指,搖頭不答。吳長水道:“仙師大概是考驗我們的悟性,看有無向學之意。生死攸關,必須慎重,不然一個失誤,便要后悔莫及。”
其余卻不信他,挨挨擠擠,三五成群,有眼緣的交頭接耳,相中意的竊竊私語。有些蹙到花幡前,向內張望。只見別有天地,迷離光景,廣闊無邊,煙云缺處,隱現城市一角,頂上一輪明月,只有三丈高,煞是動人,而青天一片,舉手可捫。
個個正看得出神,華鐘離才說:“此乃陰曹枉死城,鬼魂所居與人世無二,你們命數未盡,住上三四十年也無妨,待原定壽終,再去輪回不遲,也算我免你們一場波折,兩不相欠。”
幾個年輕男女問:“我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話,萬一上當了,沒地方說理去。”
華鐘離哂笑道:“何乃太多心,我要滅你們,易如反掌,無需多此一舉,大費周折。也罷,人性多疑,患得患失,本是常態,不足為奇。這樣可好,待我施法以繩相結,將你們牽扯。過去以后,耳聞目睹,一辯真偽,若是滿意,自行解脫,留彼生活。若要回來,心中默念,自然順意,不費周章。我仁至義盡,你們以為如何?”
說罷,便從袖籠中拈出一卷細絲,迎風一揮,變成一摞盤不盡的粗大麻繩,一頭系在他指間,尾端在下去鬼的腰上繞了三匝。
原來眾鬼俯看時,離地不過二三百丈,一川逶迤,儼如衣帶。眼尖的還能看見骨都都的水面,兩岸礫石上人影幢幢,一排排高冢、一座座石塔,皆歷歷可數。
等鬼們同意,華鐘離又大發慈悲,方寸掌上托出一只花籃,按人頭定十三庫財富,內盛數不盡、用不完的冥鈔紙錢、錫箔元寶以及各色紙扎。
分發已完,看他等一臉晦氣的表情,華鐘離笑道:“不必嫌棄,有你們需要的時候。陰間不同陽世,各有受用。”這起子年輕人也是愣頭青,看華鐘離示意妥當,趕鴨子上架,串糖葫蘆般,一個接一個往下墜。
其他看熱鬧的鬼,無不搖頭嗟嘆,互相解慰道:“小年輕不知天高地厚,陰間死界豈是好去處。再說這么些年當封建迷信慣了——咳,自己都是鬼了,還有什么好忌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