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神居山(下)
- 神道獨仙
- 夜踏霜白
- 4732字
- 2020-11-01 06:25:52
等到白天華鐘離下山過湖,循印象一直東去。真個是腳不沾地,兩袖清風,緩步行遲,欲以人情體天心。
三秋風浸,滿地黃葉無枝依;九霄云亂,幾行征雁乘風急。日中原尚謐,筌散水更凄。橋殘數石攏,草沒一地梨。誰道果辛不堪食,留于鳥獸過冬至。正因那放縱無涯,水沒城洼。野徑尋舊路,拂塵撣牌幕。道上歷歷何所有,街邊行行植白榆。
華鐘離在路上,過了猶有三尺水深的廢城,眼見一川相隔,新區已近。前面機器轟鳴,人聲鼎沸,看見一座混凝土大壩,南北四十里,又上前,已建了二十米高,還在不停增加中。
那壩前空地停了一路排的吊車、起重機,足有幾百臺,密密麻麻的腳手架上,攢簇了上萬工人,攪拌機嗡嗡作響,打樁機隆隆刺耳,挖掘機刨土破石,土方車魚貫出入。
有一處斷口,尚未合攏,一條水泥路穿壁而過,被壓得是坑坑洼洼,走得是顛顛簸簸,渾水坑,斷頭路,碎渣遍地,寸草不生,說不出的臟亂差,吃不完的灰土塵。
他七彎八拐、東閃西躲,來到跟前。那些工人見了他,一個個驚訝詫異,把他細打量,就像看到鬼。
華鐘離醒悟了,“哦!我這身道裝,難怪人家吃驚。只是眾目睽睽,不好變回。算了吧,天下無奇不有,又何須在意古今。”
他深深唱了個肥喏,謅道:“福生無量天尊,列位安康,貧道這廂有禮了。”又故意打了一個稽首。
工人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后來一個老師傅說:“煉師哪里來?”
華鐘離笑道:“我弟子云游四海,方外之人,無來處,暫于湖西歇腳。”
再問:“這條路早就不通,荒無人煙,小師父怎么來的?”
華鐘離嘆口氣,說,“唉!貧道無能,觀賞風光,迷入草蕩,涉水而過。”
眾人嘖嘖稱奇,又問:“這下可別再往回了,那你打算去哪里?”
“我有親戚在市里,多年沒走動,想去看看,跟你們借個路。”
還問:“好說好說,下班有船,一同過去,小伙子你是真道士嗎?”
華鐘離哈哈一笑,“那還有假不成,”反問道:“這枯水不興,灘上還有好大一塊空地,離湖也遠,不清理舊城,怎么去建新壩,要知道百年一遇的洪災,也淹不到這里。”
老人說:“也是奇怪呢,雖說前些天發大水,老堤垮了,不曉得為什么,只擴建新區,把老城圈了,另給別的管。公家也大方,每家光補償就二十萬,新房子包分配,你說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我們干的這叫以工代賑,每天五十塊,低是低了點,本來種田,也是一樣。”
華鐘離心虛地問:“老師傅,發大水死的人多嗎?”
“咳!還好,受傷的幾千人,要說死的人,報道上講,二三十個。”
換班鈴聲響了,在工人好心的帶領下,華鐘離頂著許許多多的視線,于大壩另一側的碼頭上船,渡過東漕河。他十分感謝,長揖一下,別了老師傅,五味雜成,徑往城市之中。過了關口,轉下大坡,立于街市之上。此時金烏西垂,對他而言,新城其實不熟悉。
譬如老樹發新干,煥發著涅盤的生機。他從未看過家鄉這么井井有條,這么嶄新,街道整齊而漂亮,攤位干凈而秩序。空氣中再無濃煙廢氣,小河水清澈見底。
天空明凈,是一片蒼茫深邃的湛藍,只可惜風太大,都無纖翳。太陽失去了云霞點綴,顯得低矮且孤寂,過一會再抬頭,紅日已不知所蹤,許是墜入蒙谷,或者再浴于咸池,更沒有留下一絲余輝。
新城更熱鬧,似乎每個人都面帶笑容或安詳,沒有被愁苦和煩悶所困擾。人潮自動將他分開,猶如滾滾長江中的一塊礁石,格外醒目的道裝就這樣突兀地立著。
華鐘離停下腳步,隨即就發現,人們見怪不怪,與自己迎面而過,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幾乎未做停頓,既沒有目不斜視,也沒有目不轉睛,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一掃而過,走向殊途,或者,他們眼里只有未來,對傳統不感興趣。
華鐘離忽然覺得,大概自己的心結有些過于執拗了。
他信馬由韁,走走停停,在車流人海中穿梭,有點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把從前忽略無視的事物又恢復印象,放眼望去,四顧何茫然,不免心生感慨,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想當年,自己曾對所謂的流俗和成見不屑一顧,讀書考試所為何來?工作家庭又有甚用?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不過是逝水流年,冷暖自知罷了。
老君有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從修真的極端走到凡世的極端,他無備而來。事實上,燈紅酒綠的街巷,五彩斑斕的招牌,光怪陸離的門面,聲色犬馬的男女,并不能令他的道心迷失。
這樣總而言之的現代生活,審視得太過于聚焦,反倒不容易降噪。不管美麗還是丑陋,一經單純的對比便會失真。
凡是入世游戲紅塵、了結俗緣的,常以居高臨下的態度抱持悲天憫人的胸懷,善則善矣,未免迂腐落伍過了頭,個個都道人間遇合無偶然,因緣果報皆定數。
眼見中葉以來,正以道化凌遲,禮教大壞,權謀機變如過江之鯽,正心實誠則二三子而已,江河日下,日甚一日。
久而久之,道德人心盡化于功利,趨炎附勢,淳樸之質變澆薄之風,背信棄義。欲以教化普度,堅信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而難之,吃力不討好,反被磨蝕了本性。或是性惡論,力征定規矩,成一時之功而毀譽參半。
過不一會,一個蹦蹦跳跳、穿校服背書包的小男孩跑過來,也停下了腳步。滿臉好奇,不加掩飾地觀察他,靠近拉拉衣角、拽拽袖子,圍著打轉,一時間恍然大悟,指著他老氣橫秋地說:“大哥哥,你在玩角色扮演嗎,這樣打扮很遜唉,都不如……”
就這樣,路燈下只有一大一小的對話,和諧地融入這個城市,并沒有機鋒相參而迸發一星半點的火花。
和小朋友拍掌告別,華鐘離踱進一個市民廣場。廣播的擴音器一直在朗讀郡府的公告,包括重建和資助的項目。他路經一個書報亭,掏錢買了份晚報。頭版用大字黑體標題寫著,扶木集團斥資二十億在秦郵郡新建高科技產業園一期。這等俗事本來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但下面的配圖吸引了華鐘離的注意,當中握手言笑的兩人背后,分明站著三仙島弟子休英。
無怪乎自己回珠湖,也是原因之一。對真相一無所知的人們,只不過是一群混混沌沌的羊。倘若一場事后交易能彌補虧欠,那他也沒有拒絕的權力。
不管三仙島還是廣洋王,讓他留守中土,都是別有用心。他可以等待,等全部的頭緒沉淀下來后,因為他已經答應了。這一點算得了什么——何況他的內心還將得到報償。
有片刻工夫他想起了昔日的秦城,他的家鄉已經逝去,早已不見。
可是,僅僅過了六個半月……思想遠非言語所能表達。他現在正踏上陌生的故土,而使世道人心更迭,潛移默化的改變已在悄然進行中。
他彎著身子坐在廣場的休閑長椅上,注意到對面樹下的一處地攤,主要是一些簡單的旅行用品,瀏覽的人寥寥無幾,賣家百無聊賴地聽著音樂,抬頭朝華鐘離瞥了一眼,又繼續冷漠地低下去,既不叫賣展示的貨物,也不拉攏路過的客戶。
華鐘離對一捆拐杖比較好奇,“你好,”他說:“這些多少錢?”
攤主當他只問其一,隨口道:“十塊錢,不還價。”
華鐘離彈出兩張百元幣,“老板,我包了,有多少我都要。”
“便宜算給你了,”攤主沒好氣地說,“那該死的袋子是哪一個?”他的三輪卡停在馬路牙子上,堆滿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一會兒拉開一個袋子,一會兒又翻個兒;忽而嗆得直咳嗽,忽而又揮手拭汗。
最后硬從一摞折疊帳篷底下抽出大大的蛇皮袋子來。當他把里面更多的拐杖展示給華鐘離看時,臉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承惠五百塊,不能退貨。”
“五百,一張不少,給你,”華鐘離說,同時朝對方笑了笑。“桑木做的吧!”
攤主皺起眉,一副不爽的樣子,以為華鐘離要惹事。但華鐘離露出一種奇特的笑容,像是安撫,又像是命令,打消了他的氣焰。然后才紅著臉,強詞奪理地說,“是又怎么樣,保證你能用就行。錢貨兩訖,大家痛快人,任你選個搭頭好了。”
“我沒別的意思,就想問一下,”華鐘離一只手輕而易舉地拎起袋子,攤主愕然張大嘴巴,目瞪口呆,“這樹材你哪兒弄得,不是家種的吧?”
“老家在鄉下樊集,門口荒了的田長了一些野桑樹,老地方邪性,以前不管種什么糧食都絕收,就這幾顆能活。上半年不是發大水嗎,地整給淹了,我尋思干脆把田改堰,做魚塘得了,這些樹就放了,也不知道能做點兒啥好,村頭老瘋子跟我慪氣,不許動,我就連夜鋸成幾段,稍微加工了下,當拐杖買。”攤主老老實實地說。
“你應該信他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華鐘離不客氣地說,“算你命大,窮鄉僻壤地氣靈,老桑陰甚鬼歡喜,半夜來了喪門星,勾魂奪魄要你命。”他朝攤主轉過身來。“你說搭頭任我選,一點也不吃虧,”他以天眼視之,說:“把車后座下的旅行袋拿來。”
攤主一頭霧水,糊里糊涂照他話做了。華鐘離打開拉鏈,把一個圓疙瘩撿出來,又把旅行袋還給攤主。“行了,互不相欠,各取所需。回去給老人送點酒,以后多看顧些。”
“喂,你要這個樹瘤干嘛?”攤主對華鐘離的背影喊道:“這玩意又不值錢,楓樹的,不是花梨木,我有更好的,海南黃花梨,要不要,價錢都好商量!”
華鐘離擺擺手,到了暗處,趁機將東西收入袖里。心有所感,撥打了一年難得一回的號碼,連通到大洋彼岸的美國。母親聽到他的聲音,驚喜交加。先吩咐他不許再失聯,然后掛斷通話改用視頻。
他找了家最近的網吧——立即引起里面所有人的注視。吧臺的小姑娘不但馬上替他開了單間,而且還自告奮勇要手把手教授使用流程。華鐘離禮貌但不失堅決地拒絕了她的好意,惹得小姑娘好一陣沮喪。言歸正傳,他改頭換面,按照吩咐撥通了視頻地址。
華母看來把一家子人都叫齊了,他的父母與一弟一妹。她說,聽到兒子在洪水中失蹤的噩耗,親人們心都碎了,多少個晚上夜不能寐。
“阿離,老這樣子下去行嗎?”她興師問罪道:“我的意思是,你必須面對現實!我和你爸的年紀越來越大了,你也不是小孩子,生活是一塌糊涂,過得越來越糟糕,脾氣越來越大,腦子越來越不清楚,我們對你越來越失望。你看你穿的一身,我簡直不敢說有多荒唐,我的心臟也經不起回國受你的氣了。”
“唉,兒子,別怨你媽啰嗦,不要活在虛幻的世界了,你呢,想想我們,給我們個盼頭,我們就心滿意足了。知道你消息來得多不是時候,耽誤你媽多少事嗎!我們找了你整整半年,一個月前剛飛回來,雖然你媽不許我說。不過……”他用手指戳了戳板著臉的華母。“現在知道你沒事我們還是很欣慰,更希望你把話聽進去。”
“嗨,哥,好久不見……”弟弟妹妹與他打招呼,臉上充滿了驚異而又開心的表情。
華母幾下沒甩開華父安慰著拍打肩膀的手,索性不理了,弟弟妹妹每人攬住母親的一只胳膊,配合爸爸的動作。華鐘離看了這個來得很自然的親人互動,一下覺得傷感。歷劫而不磨損的道心卻有些搖擺了,他悵惘地倒在椅背上。
“聽著,親愛的兒子,盡管你簡直是發了瘋,可是看到你還活著我比什么都高興,”華母說,“今天的情況好多了,你終于又回來了——我保證是最后一次。我跟你打賭說,不會再把你丟掉,才不會呢。你給我乖乖呆在秦郵,哪里都不許去,等我把手頭忙完了,我盡量快點,就去接你。你把我嚇死了,這是確定無疑的。”
“媽,我可以聽你的話,但不想去美國。”
“沒問題,一切好商量。過去幾個月,我后悔死了。想到這么多年來,沒照顧好你,確實是爸爸媽媽的錯,但你自己責任也不輕。別打算逃避了,至少聽一回話。”
“我想會在秦郵過上一陣子,”華鐘離哄到,“隨便找個什么工作,你們就甭操心了,然后有機會坐飛機去看你們。我遇到一些同行,以后介紹你們認識。”
“還是異想天開!你在說些什么?同行!想也是假的,世界上沒有神仙!”
為了避免不歡而散,華鐘離還是勉強暫時屈服了,哪怕只是表面文章,也屬他第一次表現出屈從的態度,華母龍心大悅,皆大歡喜的結果也令場面變得融洽。
他們又絮絮叨叨聊了好一會,最后華母囑咐他一定要去拜訪吳兆松,華鐘離的表哥,當初在尋找失蹤的他時出力頗多,華家回國也是吳兆松接待的。
第二天一早,華鐘離來到新城的另一部分。這里,一條條街都是兩三層高的花園洋房,建造的特別漂亮。吳兆松是做燈具生意的,看起來過得非常不錯。
他家是附近占地最大、最氣派的別墅,典型的歐陸古典式住宅。入口是一個雕琢得很考究的雙葉鐵門,通向大屋前綠茵茵的小花園,當中有一個正迸出水花的噴泉。很遺憾主人偏偏不在,門房說吳家七口人去南方度假了,過完年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