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想錄(全五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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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0評論第1章 合訂本新記
一
三年前我答應三聯書店在適當的時候出版《隨想錄》的合訂本,當時我是否能完成我的五卷書,自己并沒有信心。說實話,我感到吃力,又好像出了門在半路上,感到進退兩難。我知道老是嘮嘮叨叨,不會討人喜歡,但是有話不說,將骨頭全吞在肚里化掉,我并無這種本領。經常有一個聲音催促我:“寫吧!”我不斷地安慰自己:“試試看。”只要有精神,有力氣,能指揮筆,我就“試試看”,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終于寫完了最后一篇“隨想”。我擔心見不了天日的第五卷《無題集》也在嘰嘰喳喳的噪音伴送中,穿過荊棘叢生的泥濘小路,進入燈燭輝煌的“文明”書市和讀者見面了。
我做了我可以做的事。我做了我應當做的事。今后呢,五卷書會走它們自己的路,我無能為力了。這大概是我所說的“適當的時候”吧。那么我答應為合訂本寫的“新記”不能不交卷了。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一百五十篇長短文章全是小人物的喜怒哀樂,自己說是“無力的叫喊”,其實大都是不曾愈合的傷口出來的膿血。我擠出它們不是為了消磨時間,我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寫第一篇“隨想”,我拿著筆并不覺得沉重。我在寫作中不斷探索,在探索中逐漸認識自己。為了認識自己才不得不解剖自己。本來想減輕痛苦,以為解剖自己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把筆當做手術刀一下一下地割自己的心,我卻顯得十分笨拙。我下不了手,因為我感到劇痛。我常說對自己應當嚴格,然而要拿刀刺進我的心窩,我的手軟了。我不敢往深處刺。五卷書上每篇每頁滿是血跡,但更多的卻是十年創傷的膿血。我知道不把膿血弄干凈,它就會毒害全身。我也知道:不僅是我,許多人的傷口都淌著這樣的膿血。我們有共同的遭遇,也有同樣的命運。不用我擔心,我沒有做好的事情,別的人會出來完成。解剖自己,我挖得不深,會有人走到我的前頭,不怕痛,狠狠地挖出自己的心。
寫完五卷書我不過開了一個頭。我沉默,但會有更多的作品出現。沒有人愿意忘記二十年前開始的大災難,也沒有人甘心再進“牛棚”、接受“深刻的教育”。我們解剖自己,只是為了弄清“浩劫”的來龍去脈,便于改正錯誤,不再上當受騙。分是非、辨真假,都必須先從自己做起,不能把責任完全推給別人,免得將來重犯錯誤。
二
怎么我又講起大道理來了!當初為香港《大公報》寫稿的時候我并未想到那些事情。我的《隨想錄》是從兩篇談《望鄉》(日本影片)的文章開始的。去年我在家中接待來訪的日本演員栗原小卷,對她說,我看了她和田中絹代主演的《望鄉》,一連寫了兩篇辯護文章,以后就在《大公園》副刊上開辟了《隨想錄》專欄,八年中發表了一百五十篇“隨想”。我還說,要是沒有看到《望鄉》,我可能不會寫出五卷《隨想錄》。其實并非一切都出于偶然,這是獨立思考的必然結果。五十年代我不會寫《隨想錄》,六十年代我寫不出它們。只有在經歷了接連不斷的大大小小政治運動之后,只有在被剝奪了人權在“牛棚”里住了十年之后,我才想起自己是一個“人”,我才明白我也應當像人一樣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真正用自己的腦子去想任何大小事情,一切事物、一切人在我眼前都改換了面貌,我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只要靜下來,我就想起許多往事,而且用今天的眼光回顧過去,我也很想把自己的思想清理一番。
碰巧影片《望鄉》在京公映,引起一些奇談怪論,中央電視臺召開了座談會,我有意見,便寫了文章。朋友潘際坰兄剛剛去香港主編《大公報》副刊《大公園》,他來信向我組稿,又托黃裳來拉稿、催稿。我看見《大公園》上有幾個專欄,便將談《望鄉》的文章寄去,建議為我開辟一個《隨想錄》專欄。際坰高興地答應了。我最初替《望鄉》講話,只覺得理直氣壯,一吐為快,并未想到我會給拴在這個專欄上一寫就是八年。從無標題到有標題(頭三十篇中除兩篇外都沒有標題),從無計劃到有計劃,從夢初醒到清醒,從隨想到探索,腦子不再聽別人指揮,獨立思考在發揮作用。拿起筆來,盡管我接觸各種題目,議論各樣事情,我的思想卻始終在一個圈子里打轉,那就是所謂十年浩劫的“文革”,有一個時期提起它我就肅然起敬,高呼“萬歲!”可是通過八年的回憶、分析和解剖,我看清楚了自己,通過自己又多多少少了解周圍的一些人和事,我的筆經常碰到我的傷口。起初我攤開稿紙信筆寫去,遠道寄稿也無非為了酬答友情。我還有這樣一種想法:發表那些文章也就是卸下自己的精神負擔。后來我才逐漸明白,住了十載“牛棚”我就有責任揭穿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騙局,不讓子孫后代再遭災受難。我邊寫、邊想、邊探索;愈寫下去,愈認真、也愈感痛苦;越往下寫越是覺得筆不肯移動,我時而說筆重數十斤,時而講筆有千斤重,這只是說明作者思想感情的變化。寫《總序》的時候,我并不覺得筆沉重,我也沒有想到用“隨想”做武器進行戰斗。
我從來不是戰士。而且就在《隨想錄》開始發表的時候,我還在另一本集子的序文中稱“文革”為“偉大的革命”。十多年中在全國報刊上,在人們的口頭上,“偉大的”桂冠總是和“文革”連在一起,我惶恐地高呼萬歲也一直未停。但是在《嚼火集》的序里我已經看出那頂紙糊的桂冠不過是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我的眼睛終于給撥開了,即使是睡眼矇眬,我也看出那個“偉大的”騙局。于是我下了決心:不再說假話!然后又是:要多說真話!開始我還是在保護自己。為了凈化心靈,不讓內部留下骯臟的東西,我不得不挖掉心上的垃圾,不使它們污染空氣。我沒有想到就這樣我的筆會變成了掃帚,會變成了弓箭,會變成了解剖刀。要消除垃圾,凈化空氣,單單對我個人要求嚴格是不夠的,大家都有責任。我們必須弄明白毛病出在哪里,在我身上,也在別人身上……那么就挖吧!
在這由衰老到病殘,到手和筆都不聽指揮、寫字十分困難的八年中,“隨想”終于找到箭垛有的放矢了。不能說我的探索和追求有多大的收獲,但是我的書一卷接一卷地完成了。我這個病廢的老人居然用“隨想”在荊棘叢中開出了一條小路。我已經看見了面前的那座大樓:“文革博物館”。
三
我說過“隨想”是我的“無力的叫喊”。但五卷書卻不是我個人的私有物,我也不能為它們的命運作任何安排。既然它們“無力”,不會引起人們注意或關心,那么就讓它們自生自滅吧。在我們這樣大的文明古國,幾聲甚至幾十聲間斷的叫喊對任何人的生存都不會有妨礙。它們多么微弱,可以說是患病老人的嘆息。
絕沒有想到《隨想錄》在《大公報》上連載不到十幾篇,就有各種各類唧唧喳喳傳到我的耳里。有人揚言我在香港發表文章犯了錯誤;朋友從北京來信說是上海要對我進行批評;還有人在某種場合宣傳我堅持“不同政見”。點名批判對我已非新鮮事情,一聲勒令不會再使我低頭屈膝。我縱然無權無勢,也不會一罵就倒,任人宰割。我反復思考,我想不通,既然說是“百家爭鳴”,為什么連老病人的有氣無力的嘆息也容忍不了?有些熟人懷著好意勸我盡早擱筆安心養病。我沒有表態。“隨想”繼續發表,內地報刊經常轉載它們,關于我的小道消息也愈傳愈多。仿佛有一個大網迎頭撒下。我已經沒有“脫胎換骨”的機會了,只好站直身子眼睜睜看著網怎樣給收緊。網越收越小,快逼得我無路可走了。我就這樣給逼著用老人無力的叫喊,用病人間斷的嘆息,然后用受難者的血淚建立起我的“文革博物館”來。
為什么會有人那么深切地厭惡我的《隨想錄》?只有在頭一次把“隨想”收集成書的時候,我才明白就因為我要人們牢牢記住“文革”。第一卷問世不久我便受到圍攻,香港七位大學生在老師的指揮下赤膊上陣,七個人一樣聲調,揮舞棍棒,殺了過來,還說我的“隨想”“文法上不通順”,又缺乏“文學技巧”。不用我苦思苦想,他們的一句話使我開了竅,他們責備我在一本小書內用了四十七處“四人幫”,原來都是為了“文革”。他們不讓建立“文革博物館”,有的人甚至不許談論“文革”,要大家都忘記在我們國土上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為什么內地版的《真話集》中多一篇《鷹的歌》?我寫它只是要自己記住、要別人知道《大公園》上發表的《隨想錄七十二》并非我的原文。有人不征求我的同意就改動它,涂掉一切和“文革”有關的句子。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四十五周年,我引用了先生的名言:“我是一頭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難道是在影射什么?!或者在替誰翻案?!為什么也犯了忌諱?!
太可怕了!十年的折磨和屈辱之后,我還不能保衛自己敘說慘痛經歷的權利。十年中間為了宣傳騙局、推銷謊言,動員了那么多的人,使用了那么大的力量,難道今天只要輕輕地一揮手,就可以將十年“浩劫”一筆勾銷?!“浩劫”決不是文字游戲!將近八十年前,在四川廣元縣衙門二堂“大老爺”審案的景象還不曾在我眼前消失,耳邊仿佛還有人高呼:“小民罪該萬死,天王萬世圣明!”
我不相信自己白白地活了八十幾年。我以為我還在做噩夢。為了戰勝夢魘,我寫下《鷹的歌》,說明真話是勾銷不了的。刪改也不會使我沉默。到了我不能保護自己的時候,我就像高爾基所描繪的鷹那樣帶著傷“滾下海去”。
一切照常。一方面是打手們的攻擊和流言飛語的中傷,一方面又是長時期的疾病纏身,我越來越擔心會完不成我的寫作計劃。我又害怕《大公園》主編頂不住那種無形的壓力。為什么寫到五卷為止?我估計我的體力和精力只能支持到那個時候,而且我必須記下的那些事情,一百五十篇“隨想”中也容納得了。
我的病情漸漸地惡化,我用靠藥物延續的生命跟那些阻力和夢魘作斗爭更感到困難。在病房里我也寫作,只要手能動,只要紙上現出一筆一劃,我就坐在桌前工作。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過去,書桌上的手稿也逐漸增多。既然有那個專欄,隔一段時間我總得寄去一疊原稿。
我常說加在一起我每天大約有五分之一的時間感到病痛。然而我并未完全失去信心,喪失勇氣,花了八年的工夫我終于完成了五卷書的計劃。
沒有被打倒,沒有給罵死,我的書還在讀者中間流傳。是真是假,是正是邪,讀者將作出公正的判斷。我只說它不是一部普通的書,它會讓人永遠記住那十年中間的許多大小事情。
四
可能有人批評我“狂妄自大”,我并不在乎。我在前面說過,第一卷書剛剛出版,就讓香港大學生罵得狗血噴頭。我得承認,當時我悶了一天,苦苦思考自己犯了什么錯誤。我不愿在這里講五卷書在內地的遭遇,為了讓《隨想錄》接近讀者,我的確花費了不少的心血。我不曾中途擱筆,因為我一直得到讀者熱情的鼓勵,我的朋友也不是個個“明哲保身”,更多的人給我送來同情和支持。我永遠忘不了他們來信中那些像火、像燈一樣的句子。大多數人的命運牽引著我的心。相信他們,盡我的職責,我不會讓人奪走我的筆。
為什么不能寫自己感受最深的事情?在“文革”的油鍋里滾了十年,為什么不讓寫那個煎骨熬心的大災難?有人告訴我一件事,據說有個西德青年不相信納粹在波蘭建立過滅絕種族的殺人工廠,他以為那不過是一些人的“幻想”。會有這樣的事!不過四十年的時間,人們就忘記了納粹分子滅絕人性的滔天罪行。我到過奧斯威辛的納粹罪行博物館。毀滅營的遺址還保留在那里,毒氣室和焚尸爐觸目驚心地出現在我面前。可是已經有人否定它們的存在了!
那么回過頭來看“文革”,我們到哪里去尋找它的遺跡?才過去二十年,就有人把這史無前例的“浩劫”看做遙遠的夢,要大家盡早忘記干凈。我們家的小端端在上初中,她連這樣的“幻想”也沒有,腦子里有的只是作業和分數,到現在她仍然是我們家最忙的人,每天睡不到八個小時。惟有我不讓人忘記過去慘痛的教訓,談十年的噩夢反反復復談個不停,幾乎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
我寫好第一百五十篇“隨想”就聲明“擱筆”,這合訂本的“新記”可能是我的最后一篇文章。我有滿腹的話,不能信手寫去,思前想后我考慮很多。六十年的寫作生活并不使我留戀什么。和當初一樣我并不為個人的前途擔心。把自己的一切奉獻出來,雖然只有這么一點點,我總算“說話算數”,盡了職責。
講出了真話,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離開人世了。可以說,這五卷書就是用真話建立起來的揭露“文革”的“博物館”吧。
巴金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