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斯特里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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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章
喜馬拉雅高原的北端,沙漠的盡頭,雪山的入口。
穿越阿羌到蘇巴什,沿著庫拉普—克里雅河翻過山口,騾馬隊行進在烏魯克庫勒的冰面上。領(lǐng)行的人是個年輕的女孩,名字是格桑卓瑪,她面色紅潤,聲音嘹亮,叫喊著讓大家過了前面的達坂后,就在邊上那個由火山巖砌成的石壘休息。
又有兩個人倒下了,在嘔吐過后失去了意識,隊尾的領(lǐng)隊讓青年仆從索南把尸體用白布包裹,順著山坡滾落到禿鷲盤旋的山谷里。其他幾個幫手則趕著十幾匹馱著布匹、鹽和日用器皿的騾馬、牦牛和駱駝進入營地。
伊奧斯·卡夫索坐了下來,發(fā)出一聲嘆息,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腿已經(jīng)腫了,眼睛還灼熱難耐。這時,那個懂阿維斯陀語的炊事——扎西遞給他鍋灰,叫他抹在眼睛周圍可以緩解眼痛。
“我沒想到會這樣痛苦。”伊奧斯說。
“呵。”扎西輕笑一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剛煮好的牦牛奶,“不管怎么說,外來人,希望你能堅持下去……雖然第一次來的人十個有七個都會在半路退出……不過,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我們至多會分你一頭騾子,讓你往回走……一直趕路一刻不停,熬過一宿,明天中午你就能回到村子了。”
“不,不會,既然我來了,就會堅持下去……”這句話,伊奧斯是用當(dāng)?shù)厝说姆窖裕目慕O絆地說出來的,這些天,他一直跟著扎西學(xué)習(xí)雪山里的語言。
“哈,這就對了!聽我的沒錯,堅持下去,看你這個人挺老實的,我愿意多跟你透露點東西,聽著,我勸你還是堅持下去,因為報酬不會少的,到了目的地,那些買主總是會多付你好多小費。”他一邊說,一邊伸長舌頭舔著糊了一嘴的奶白邊兒,又吧唧了幾下嘴,“跟著我們把這些貨運到南邊去,再帶著貨回到北邊,來來回回兩趟,攢的錢就夠你蓋個房子,娶個媳婦,剩下的還能拿去再買點豬狗牛羊,置辦點兒產(chǎn)業(yè),這樣子下來前前后后,夠你吃上十年八年的了。”
“那,我們多久,才能進到希瑪瓦特雪山呢?”
“很遠,還有很遠。”
“我以為翻過那座山頭,我們就到了……”
扎西一邊笑一邊搖頭:“這座雪山大得很,延綿不斷,沒有盡頭……我聽他們說了,你不是為了錢,而是借道南方去找那些寺廟,找那些信仰敦巴辛饒的和尚。”
“是的。”
“是去尋醫(yī)問藥吧?”
“不,不是看病。”
“不是看病?那有什么事,值得你這樣翻山越嶺?”
“我要向他們打聽一個地方,一個很少有人聽說過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知道‘阿卡西’嗎,它可能是一座藏經(jīng)院的名字。”
“從沒有。”扎西搖搖頭,“嘿!嘉措,過來一下!這邊有點事要問你。”他邊招手,邊叫著另一個領(lǐng)隊的名字,他是卓瑪?shù)母绺纭F綍r少言寡語,此刻,他拿著烤地用的火把走過來,他的皮膚黝黑,身材健壯,看起來也得有三十幾歲了。
“呦!什么事?”卓瑪一蹦一跳地跟了過來,搶在他哥哥之前,擠坐到兩個人的中間,朝著伊奧斯的方向,問道:“哎,大叔,你還好嗎?別哭喪著個臉,說說,你還能堅持嗎?”
可能是留了胡子的原因,卓瑪一直這樣稱呼這個新來的青年人。
“我……我當(dāng)然可以堅持。”伊奧斯說。
“哎,離近了一瞅,你長得還挺俊朗的嘛!唉,唉,唉……你干什么?”
扎西猛地推著女孩的肩膀,讓她騰開點地方,說道:“別搗亂了!去叫你哥快點過來。”
“在這呢。”這時領(lǐng)隊已走到他們身旁。
“嘉措,這黃頭發(fā)的小子是想問問,咱們什么時候才可能見到像阿吉(人名)或是其他的那些僧人。誒,你和他們最熟了,這小子來這一趟不為別的,就是想要早點兒見到他們。”
“還早著呢。”嘉措不慌不忙地回答。
“還早,怎么說?”
“看見前面的山口了嗎,過了那兒才算進了世界之巔。我們要到世界之巔的南端,才能碰到他們呢。”
卓瑪插嘴道:“你找那些個怪老頭做什么啊?……莫非你找到他們就要走了?!”
“也……也許吧。”伊奧斯回答。
“不許你走!”卓瑪氣鼓鼓地跑開了。
伊奧斯沒有注意到卓瑪失落的神情,繼續(xù)問道:“他們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嘉措答道:“智者、醫(yī)生……僧侶,誰知道呢,一些在這雪山里到處做好事的怪人,他們的大本營是年曲麥的修道院,等我們路過那附近的村落,自然會看到那些到處醫(yī)人的老頭。”
“年曲麥……我們要走多遠?”
“少說要幾個月。”
伊奧斯默默地嘆息了一下。
不知不覺間,已入夜了,隊伍里的人們開始烤羊腿。而伊奧斯的思緒仍舊不受自己控制的漂泊在回憶的海洋里,他想起了很多事,但最后停留在了格桑卓瑪跑開時的情景,他看著那些烤地和用已經(jīng)快要磨禿了的鎬挖地窩子的人,想著卓瑪平時常有的表情——那近乎泛著淚光一閃一閃的眼睛,那被厚厚的褲子裹得圓滾滾的雙腿,那因為氣憤而跺著的小碎步,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女孩——阿彌蒂斯,數(shù)日前,那個少女曾哭紅著眼圈,牽著他的手把他送到了村子盡頭的驛道旁,他答應(yīng)她如果翻過這座山,問到了“阿卡西”的位置,就馬上回去接她。他并不知道自己這一去到底要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有去無回……
他心想:“因為我答應(yīng)過她,我會回去的,等我完成這件事——這件煩人的負擔(dān),我會回去娶你,請你等我……”
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困意襲來,于是就倒在篝火旁睡著了。在夢中,他看見一個女孩正望著遠方的雪山,憂傷、焦急地等待著什么人歸來的身影;在山的另一頭,一個人手拄著拐杖,孤身走在雪山的深處,已經(jīng)蒼顏白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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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奧斯就在這淡淡憂傷的心境之中度過了兩個月,兩個月后他已經(jīng)完全地融入了隊伍。他們穿過了銀霜遮蓋的眾山之主岡仁波齊,抵達了當(dāng)惹雍錯湖。
又有人失明了。飯后,扎西帶著幾個失明了的患者去附近的村寨尋醫(yī),伊奧斯聽說,他們已經(jīng)到了那些僧侶會時常出沒的地界。
過了整整一夜,扎西和患者們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索南和嘉措等人組成了搜索小隊,準(zhǔn)備前去尋找扎西一行人的下落,卓瑪留在營地里,而伊奧斯加入了搜尋的隊伍,為的是找機會碰到那些僧人。搜索小隊出發(fā)了,山巔和峽谷險路重重,這個季節(jié)的冰已經(jīng)化了,他們時不時都能看到失足墜入激流的駱駝和馬的尸體,伊奧斯看到那些動物的遺骸不禁冷汗直流,殘留的睡意蕩然無存,因為他知道自己落腳的任何一個不小心,都會得到同樣的下場。
幾時后,一行人抵達了最近的村子,村口的幾個少年晃晃悠悠,痞里痞氣,他們穿著棉布和白繭綢,左襟大,右襟小,外面套著圓領(lǐng)寬袖長袍,他們有說有笑,由于這些男孩沉重的口音,伊奧斯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但從他們那邪魅的臉色和下流的比畫可以看出,他們正在講粗俗的笑話;看到有外人來了,那些少年的臉?biāo)查g變成嚴肅的表情,向他們行禮問好;嘉措走過去和他們小聲交談了幾句,那些孩子就一溜煙地跑回村里去了。沒過多久,扎西就走了出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嗎?”嘉措問。
“沒事的。昨天晚上,醫(yī)生不在。我們也在這里等了一宿,不過,今天怎么著都會來的。”
“我看那邊站著有不少人呢。”
“對,那些是村子里的人,他們都在等醫(yī)生,昨天去請了,今天才能到……”
“他們也要找醫(yī)生?是什么情況?”
“有人中毒了唄,好像是誤食了黃蓋鵝膏菇……”扎西答道,“一個老太太,快死了,據(jù)說人緣好,村里人都過來看她。應(yīng)該是沒救了,等醫(yī)生來了,先給我們的人看吧!”
伊奧斯站在一旁,這些簡單的對話,他基本能聽得懂了。
“我們也過去看看。”
嘉措和扎西一行,向村子里聚集著人群的那戶房子走去,他們進到病者的家里,有不少人聚在那個平躺的老婦人的周圍,她面色發(fā)白,口吐白沫。
“她肯定活不成了。”索南小聲地跟其他幾個人說。
他沒有猜錯,很快,眾人就見證了那個時刻。那位老婦人的臉從白色開始轉(zhuǎn)為青紫,張著嘴大口喘著,時不時地咳出黑紅色的液體,她的眼睛凝視著正上方,最后一口氣吸到一半就停了,這時后面的人群開始出現(xiàn)哭聲。
老婦人已經(jīng)死了。
晌午,太陽開始升到半空中,掛在高高的地方。眾人吃完午飯回到屋子這邊,那老婦人的尸體一動未動,依舊擺在那里,甚至沒有人靠前。
這時,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議論聲。
“醫(yī)生來了!”外面一個族里的青年沖進來。
眾人的目光來到門口,一個披著松煙為底色,勾勒著紅藍淺色紋理長袍的長者走了進來。
“阿達師傅,阿達師傅,請救救她吧……”人群里有人用哭腔喊著,“請救救我的阿嬤吧!”
那巫師的表情凝重,穿過人群。
“什么時候中毒的?”他問。
“昨晚。”死者的兒子立即回答。
巫師走到床前,打量著死者的全身。
他吩咐眾人退后一些,并叫死者的幾個孩子把老人床下的雜物搬走;接著,他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脫去。人們知道,他要開始做法了。這時候周圍沒有了哭聲、喧鬧聲,空氣中只有凝重的等待和人們專注的目光。
巫師開始繞著床行走了數(shù)十圈,眼睛一直盯著死者身體的各個部位。不久后,他停下來,低下頭,開始低聲誦念一長串咒語。
那聲音低沉且混沌,并且速度十分快,伊奧斯并不能聽得非常清楚,只能勉強地聽清前幾句:“烏摩缽底,請借我你的權(quán)柄……啊噶阿昧都智嘶吶帛息息瑪瑪嗦哈,啊噶阿昧都智嘶吶帛息息瑪瑪嗦哈……”
突然間,整個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老婦人的尸體開始發(fā)出奇怪地抽搐,下巴不停地閉合,臉上的青紫色和身體上的黑斑開始快速消失,這過程持續(xù)了一會兒,甚至幾個站在一旁的孩子又給嚇哭了。屋里發(fā)出連連尖叫,有的女人家因為膽小推開堵在門口的人跑了出去。伊奧斯卻感到異常的眩暈,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扭曲他的意識,他眼前的場景模糊起來,他心中本能地抵抗死亡的意愿觸發(fā)了這奇怪的景象,黑暗的觸手向他的顱骨傾瀉而來,讓他無法動彈,仿佛抽搐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他看到面前的老人猛地干嘔起來,直到最后,她扭捏地半坐起身,然后把那一朵黃蓋鵝膏完整地吐了出來。
那些親屬迅速上前把她扶起來坐好。老人的兒子和兒媳婦一邊端水給她,一邊不停地答謝著那個穿著長袍的老僧人。
在場的人都發(fā)出驚呼的聲音。
只有嘉措和扎西幾個人,他們談笑著揮了揮手走出房門,很顯然是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至于伊奧斯,從那老婦人坐起來開始,他的眼睛就再沒有離開過她和她的床榻,他的內(nèi)心十分驚愕,暗自驚嘆道:“這……這……這是,復(fù)活。”
在眾人答謝和散開后,老僧人阿達·丹增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扎西趕忙迎過去:“上師,這邊還有幾個病人。”
“好的。請帶路。”
老僧人幫兩個失明的人上好了藥,并用干凈的紗布覆蓋了眼睛。
他們又在村子里待了一些時間,快到傍晚,阿達大師忙完了村子里其他幾個病人的治療,向村口走來。他的老朋友嘉措迎上去寒暄,幾個人開始攀談起來,“我們的大部隊離這里不遠,還有幾個病人,如果你方便的話,同我們一起去吧?”領(lǐng)隊嘉措問道。
“當(dāng)然。治病救人,是我們的使命……”
這時,扎西拍了拍伊奧斯的肩膀,跟他說:“就是他們,你倒是問啊!”
沒等伊奧斯開口,扎西就向兩位僧侶介紹起伊奧斯來:“上師,對,您瞅這邊,這個黃頭發(fā)的小伙子,他是從很遠的西域過來,他進大山來,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你們,為了向你們請教一個問題!”
“哦?是什么問題?”老僧人眨了眨眼,好奇地問。
“阿卡西,這個地方您知道在哪里嗎?”伊奧斯問。
阿達與他的同伴面面相覷,然后搖了搖頭。
伊奧斯沒有表露出此刻在他心中巨大的失落感,他微微點了點頭。
“好吧,你們之后再聊,時間不早了,我們先上路吧……”嘉措提醒著大家。
于是,醫(yī)者阿達·丹增和另外一個小僧人拉莫,加入了伊奧斯一行返程的隊伍。在路上,伊奧斯繼續(xù)追問關(guān)于阿卡西和圖書館的問題,可惜,他們再次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也許更高階、更年長的老師聽說過。”阿達·丹增說,“那樣的話,你就必須同我們一起回年曲麥的修道院了。”
“還有更高階?啊,真不敢相信,你們……真的太……可以說太偉大了。”
“哪里,舉手之勞而已。”
伊奧斯仍然在用小心、敬重的語氣說著:“上師,我今天,看見了這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到現(xiàn)在,我都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這是奇跡。對我們來說,這也是奇跡。”小僧人拉莫說。
伊奧斯點了點頭:“是的,是奇跡,你們是真正會魔法的巫師嗎?”
老僧人笑了笑:“不,我們只是借用‘她’的力量。”
“她?”
“是的,雪山女神。”
“真的……真的有神存在嗎?”伊奧斯嘆息了一下,“如果……如果我母親死的時候,有哪位神能在她的身邊,能將她復(fù)活……那該有多好啊……”
“多久前的事?”阿達問道。
“十幾年前了。”
“啊,那我?guī)煾敢簿炔涣怂!毙∩死f,“時間太長了。”
“為什么?”伊奧斯問。
“我最多只能救三日之內(nèi)死亡的人。”老僧人回答,“這是雪山女神烏摩缽底與我們訂立的契約,如果我們這些使者,私自違反了契約中的規(guī)定,那么使用咒術(shù)的人會被定罪。因為,我們借用她的力量,謀了私利。所行的所有善行會被定為惡,然后被撤銷和逆轉(zhuǎn)……”
“救死去三日以上的人,就是惡嗎?我不理解……”伊奧斯說著。
此時,幾個人已經(jīng)來到營地的邊緣,眼前的一切再次讓他們挫敗。
他們看到,營地里放養(yǎng)的馬死了幾匹,牦牛全跑沒了,羊丟了一半,四周散落著血淋淋的人類肢體——這是雪山灰狼襲擊了營地,啃食著不幸者的殘肢,而剩下的人則跑到高地去了。
“卓瑪!”嘉措大喊著,眾人看到野狼叼著他妹妹的半個身子,跑向一邊。
狼群還在瘋狂地進食。
“上師,快救救她,快救救他們啊!他們是死在一日之內(nèi)的!”
伊奧斯看到兩個僧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并沒有反應(yīng)。
“快啊!你們還在等什么呢?!”
“不,我們不能。”阿達老者對伊奧斯說,“一種生命被另一種生命用作食物,這種,我們不能救……”
“這毫無道理!”
狼群看到了他們。
“快!他們要過來了!”伊奧斯驚恐地喊道,同時抽出了箭向狼群射去。
一只狼中了箭倒在地上,死了。
其他的狼見狀倉皇而逃,扎西和其他幾個人跑上前去查看隊伍傷亡的情況。
那些人類的尸體中,有不少是伊奧斯在這趟旅途中認識的好友。
“為什么不救他們?!”伊奧斯看到隊友死去的慘狀,帶著怒氣回頭看向阿達·丹增大師,向老僧人質(zhì)問道。但他看到阿達老者此刻并未理他,而是緊閉著眼睛,默念著什么。
突然,剛剛倒地身亡的那只狼猛地站了起來,而那把射中它的箭從狼的體內(nèi)飛快地竄了出來,朝向伊奧斯的方向襲來。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躲閃,箭就已經(jīng)來到伊奧斯的跟前。此時,他看見的是箭羽正對著他的胸口,停在了半空中,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