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天以后……

在這座奇跡山丘的城外，一個清晨，幾個流浪者，像往常一樣蹲在臭水溝的旁邊，翻找著從上游排放并被水流帶到卡吉亞的垃圾。在這個鐵柵欄擋住的水道旁邊，他們偶爾能找到一些好東西，但大部分時候都是空手而歸。

“快看！那兒有個東西！”突然，一個好像發現了什么。

幾個人的視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堆生銹的瓶瓶罐罐旁邊，一顆晶瑩剔透的小球形水晶反射著一旁燈芯草蠟燭的火光，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顯得格外耀眼。當天夜里，在離那水溝旁約莫五繩遠的一個破舊的老房子里，一個少女從一把椅子中醒來，她的四肢被繩子捆綁著。

“我這是在哪兒？”她環顧四周，并未認出這陌生的環境，“難道……難道這就是來世？”

她心里繼續尋思著。此時屋外刮起一陣大風，樹葉敲打著窗戶噼啪作響，樓梯拐角處透露著微弱的火光，樓下不時地傳來無法辨別的地方語言和可怖的笑聲。窗前，站靠著一個滿臉胡須，手拄著槍托睡著的男人，他發出陣陣微弱的鼾聲。少女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著，然而卻沒有結果。

“想不起來……我究竟是怎么到這個地方的……”

在這漆黑的房間里，恰好有一面破碎但不妨礙使用的落地鏡，靠在椅子一旁的墻壁上。她便轉過頭，借助微光望向鏡子里的自己。那是一雙橄欖色的眼睛，明凈而清澈，藍色的披肩發風髻露鬢，輕輕地垂到那纖瘦的脖頸上，在陣陣吹來的微風中搖曳著。她身穿紅色的短款夾克衫和黑色的短裙，將兩條腿襯托得更加修長白皙。只是那腿上有一道斜著的長長疤痕。

“這不是我，不！我……我究竟是誰？”

少女怔住了，她并不能認出鏡中的自己。突然，一束光閃過她的腦海，讓她仿佛聽到了一陣槍聲，還有那數十個黑壓壓的人影，他們手持著沖鋒槍，向她的方向掃射……之后，就是劇烈的疼痛和窒息。

“可是，我不是已經死在那次行動了嗎？啊，伊西斯莫斯，我的朋友，你在哪兒，你還活著么……該死的，C背叛了我們……”

那種痛苦的感覺刺透了她的靈魂，她忍不住地叫出聲來。

“啊！”

那是甜美的少女聲音，她想。

“她醒了！”持槍的人被她的聲音吵醒。樓下的人聽到了呼喚聲，便紛紛走上了樓梯。“喂！快點，兄弟幾個！她醒了！”樓梯口傳來腳步聲，“這破玩意啟動要這么久啊。”一個戴著頭巾，罵罵咧咧的中年人第一個走上前來，他后面還跟著幾個人。

少女打了一個寒噤，因為她從這個老男人詭異的笑容里，看出了邪念。那人靠近后，猛地揮了一巴掌，“啪”的一下甩在被囚者的臉上，女孩嚇壞了，身體動都不能動。接著，這個漢子又用他那刺著骷髏圖案的粗壯手臂，企圖去扒掉少女身上僅有的那件背心，另一只手在女孩的身上毛糙起來，他的神情急躁，滿頭大汗。

“停下！”女孩一邊縮起身子，一邊反抗著。

但這個男人依然沒有減緩他手頭上的動作，同時叫嚷道：“小妞！給爺老實點！呦呦，小嘴兒還挺紅潤……別亂動！別逼老子對你用刑！”

男人在她的阻撓下不得不放開一只手，而女孩的眼睛則一直狠狠地盯著他。

“好！你他媽再動一個試試……叫你不老實！”那男人攥起拳頭，揮舞到高處，準備好了再次襲擊……

“住手！”這時，一個戴著眼鏡，身材矮小，臉刮得很干凈的年輕人走了上來，他制止了暴躁的中年漢子，然后對大家說：“等等！等等！你們別著急，先和她說明情況。”

“媽的！”中年人放下手，點了一根煙，站到一旁。

年輕男人叫邊上的人給少女松綁，然后他又搬來板凳坐在她的身旁，他看起來也就二十歲上下的樣子，面龐長得很柔和，說話的聲音也慢條斯理。他一邊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一邊道：“姑娘你好……哦，或者朋友……可能你之前并不是個姑娘……”

少女并未露出信任的目光。年輕男人抬起頭，瞅了瞅周圍幾個正在傻笑的同伴，那幾個人表情還算友善，如果不論蓬亂的發型，他們長相也屬斯文，他給女孩指了指他們：“姑娘你看……其實我，還有我的朋友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壞人……我們只是流浪者，已經好幾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了。”他見少女歪過頭去，并不打算理他，就繼續說：“你看……我也曾是墻內的人，大學之后犯了點兒事，被驅逐出來……至于這幾個朋友，這個人是沒通過智力測驗；那邊那個是因為一點小事丟了工作，被當成社會閑散人員和不安定因素而遭到驅逐；還有他，就是站在那邊抽煙的，他是天生就有點殘疾，又沒錢升級基因，所以被當成垃圾清理出來的……”

“誰他娘的是垃圾啊？！”那個人丟下煙頭，罵了一句，“這個距離我可聽得見你說什么！”

幾個人笑了起來，少女轉過頭，表情放松了些。

“你說你犯了事，是什么事？”少女說。

小伙子伸出左手，示意少女看那缺少了幾節的手指：“打架，然后，我受了重傷……之前我是搞計算機的，程序員沒了手指，就像打仗的沒了槍……成了廢人。后來，城市的警察把我趕出了墻外，說我是‘功能喪失者’。”

“哦，你過去也是搞技術的。”少女說，“和我一樣。”

“那我們算是同行了。你是……被誰害死的吧？”

“是的，我是被人殺了。”她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我們是在那邊的水溝里撿到你的記憶晶體的，很顯然，它是從上游墻里的某條河里漂流下來的，你的身體沒有了……你的記憶晶體被人給挖了出來……所以我們猜你之前是被人害死的。由于款式太新，我們這里沒有人能適配，所以我叫那邊幾個小伙子，從廢棄的性偶廠里淘來了這個身體，然后，我把你的記憶晶體插進去，重新啟動……”

少女笑了笑，感嘆多舛的命運竟然用這樣的方式給了她第二次機會。

“原來是這樣的。”

“你是被誰害死的，是……劫匪嗎？”

“不是，是我的老板，我的雇主。”

女孩說完這句話，便沉默了，眾人發出唏噓聲。

見她不打算再談自己的過去，眼鏡男說：“說回我們這些流浪者吧，其實也都是從前正常生活的人。和墻里的人，沒什么兩樣。但只要你有一點缺陷、一次意外……就會被他們當成是社會的累贅；他們認為，我們這些不完美的基因會污染這座城市。他們的委員會制定了慘無人道的法律，一批批地把我們趕了出來——把我們這些人，驅逐到這墻外自生自滅。所以，我們并不是壞人，我們只是饑餓的人。我們把你綁在這里的原因，也只是為了……為了一口飯吃……所以你沒必要害怕我們，我們想要的并不是你。”

“那你們想要的是什么？”女孩冷靜地問道，“現在……我除了我的記憶，已經一無所有了。”

“其實……我們的要求很簡單。聯系你在墻內認識的人——無論是誰，親戚也好，朋友也罷……叫他們帶錢和物資過來，送到離這兒最近的檢查口，我和我的人拿到了東西，就會把你放了，我們并不想對你造成任何沒有必要的傷害。”

“認識的人？”女孩開始哈哈大笑起來，這輕盈、悅耳的聲音以這樣猙獰的方式表現出來，讓屋子里的人也打起寒噤來，“哈哈哈哈......在城里我還認識的活人，可能也只剩他了！”

“誰？”

“我的仇人——我的雇主。聽著，流浪者！不用這么小心翼翼，用不著這樣謹慎地試探我、要求我，你們能從我這兒得到更多！”她站了起來，目光如刃，揮手說道，“那個人，正是殺死我、奪走我一切的人。他，是這座城市最富有、最不可一世的存在。而我——我會把他親手交給你們。”

她的嘴角揚起一絲詭異的笑意：“如果你們愿意，我甚至可以將這座城……連根拔起，雙手奉上。”

“吹什么牛！”有人打岔說，“你連自己過去的身體都沒了，又何談回到城里，現在怕是連墻都進不去。”

“切！”少女走到窗邊，“就它？那堵光墻是吧？”

眾人的目光落在少女那反射著光芒的眼睛上。

“小菜一碟。”

深夜，在那條筆直道路的兩側，一眼望不到頭的方形錐體數組依舊透露著無情且冰冷的氣息，光帶把周圍一人多高的雜草照得好像被覆蓋了一層潔白的雪。少女跟隨著流浪者來到光墻的旁邊，從邊上一個流浪者的手中接過一個被磨損得看不出形狀的鐵青色轉換器，放在自己手腕上，操作一番，拷貝出了一串代碼，并把這串代碼交給戴眼鏡的男人。那男人示意邊上的兩個人各拷貝了一份，并在體內啟動。

“現在，試試吧。”少女指了指光墻說。

“你要是敢玩什么花樣，立馬讓你不得好死！”中年男人則用槍口抵在少女盈盈一握的纖腰上，威脅道。

剛剛拷貝了代碼的兩個人，緩緩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脫下鞋，將腳的小拇指慢慢向那閃爍、跳動著的光幕上靠去。他們中膽小的那個，緊咬著牙關，閉上了眼睛。然而，隨著他的腳越伸越前，他所擔心的灼燒和疼痛感并沒有出現。等到他睜開眼睛，發現整個腳都被那光的雨霧所籠罩，甚至有些微微、癢癢的觸感，很是舒服。

“干嗎呢？哈哈哈哈，你也太慫了吧！”他的同伴，早已在墻的另一側對他發出了嘲笑。

“把槍放下吧！”戴眼鏡的男子說，“姑娘，很高興認識你，你的名字是？”

“名字？”

那男人沒有聽清楚女孩說什么，以為她的名字就是——“名”，讀作閃姆。

“你好，閃姆。歡迎加入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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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靠近沙漠的地方，在一座長滿金琥仙人掌的山丘旁邊，有一片開闊的空地，這里搭滿了帳篷和散亂停靠的破舊房車，這是流浪者的大本營。接近破曉，營地的領導者——帕里斯塔利仍徘徊在帳篷門口，一口一口地抽著煙，他有半宿沒睡覺了。他的腦海里正在瘋狂地回閃著白天的事：那剛剛搬到營地的阿斯特高茲家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不久前成為孤兒——他們的父母染病而死。失去了雙親的兩個小家伙無人領養，他們現在就睡在他的帳篷里，他必須很快為兩個孩子找到合適的人家照顧，否則用不了多久，營地里就會有人張羅著發起投票，把這兩個孩子遺棄到沙漠里。因為，對營地來說，食物和水就是一切。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口，而食物是最稀缺的資源，何況，還是沒有勞動力的兩個孩子。在這個以家庭為單位的小團體里，兩個沒有父母的孩子，是不能一直這樣無償地消耗著公共資源的。

作為流浪者的領袖，帕里斯塔利終日忙碌在為營地尋找和調配物資上，同時肩負保護這些弱者的責任——讓他們免受游蕩在附近的那些卡吉亞的流氓和沙漠里強盜的侵擾。他很少能夠睡一個安穩踏實的覺。這時，營地的副指揮官——一個退伍軍人，金發的安娜普勞蒂絲進入帳篷里，向帕里斯塔利匯報道：“頭兒，今兒個他們找到的那個記憶晶體，已經被激活了……”

“哦，怎么樣，順利嗎？拿到錢了嗎？”

安娜普勞蒂絲搖了搖頭，“不，沒拿到……但得到了更重要的東西，他們用無線電向我匯報了情況……事情好像……哦，他們來了，你自己來看看是什么情況吧……”

帕里斯塔利又點了一根煙走出營帳，一只腳踏上平時向營地成員演講用的石頭，一邊擰著眉吸了一口，然后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她——閃姆，還有帶著她回來的其他幾個流浪者。少女如塵出仙，有著傲世而立的氣質，和其他衣著邋遢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穿過營地的廣場，向帕里斯塔利的方向走來。“頭兒！這個妹子太厲害了！太厲害了！”有人興奮地叫嚷著，“從此以后，那道破光墻，我們都可以自由進出了！”

“她生前是一個黑客。”安娜普勞蒂絲向男首領介紹道，“她愿意加入我們。”

帕里斯塔利點了點頭，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少女：“嗯，很漂亮嘛……”他小聲嘟囔著。

閃姆也注意到了這個正在看她的男人：她看到他面龐上的線條明朗，留著適中的短發，魁梧而比例勻稱的身材，身穿淺褐色的軍用馬甲，手臂上是圖案獨特的文身——營地的徽章。這個英俊的男人給她的第一印象，除了帥氣的外表以外，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羈，但這不羈的氣質中又潛藏雜糅著剛毅和正氣。少女無意間閃躲著男人看他的眼睛，她此刻已經是一個女人了，她的意識也隨著這副身體，悄然改變著……

“首領，這位是前職業黑客，她的名字是閃姆。他的上一位雇主把她殺害……并把她的記憶水晶扔到了河里……”戴眼鏡的青年匯報道，“她和我們一樣，是一位被‘上面’遺棄的人。她愿意無條件地加入我們。”

帕里斯一邊點頭，一邊把煙頭扔在一旁，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少女的胳膊。閃姆的臉瞬間通紅：“做什么？！你……”

“來！到這塊石頭上，給大家做個自我介紹！”帕里斯塔利把少女拉到自己的身邊，叫她站上那塊“演講石”。

“啊……這……”

“別那么靦腆嘛，我看好你。來！”

此時，天空基本亮了，流浪者紛紛從帳篷里面出來看熱鬧。

少女有些局促不安，她站到那塊石頭上，看起來羞答答的。然而當腳步真正踏上石面的一刻，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開闊——整個天地仿佛一下子向她敞開了胸懷。

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還有些顫抖，卻已不再畏縮：“大家好……我叫閃姆，你們也可以叫我閃。”她頓了一下，目光投向遠方，像是在回望自己殘破的過去，她試著提高嗓音，“其實……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很多年前，在奇跡山丘，我曾是個拿著高薪的技術工程師。但是后來，隨著那些越來越聰明的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搶走了像我這樣的底層技術人員的工作以后，我也被迫流落街頭，成為一名黑客，一個盜賊……很多年來，我藏在貧民區骯臟的街道里茍且度日，每日躲避著官方的追查……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呦，那日子可不好過！后來呢？”大家一邊起哄一邊問。

“后來……我確實攢了點兒錢，也在道上混出了一點兒名聲。可惜啊，好景不長。”她頓了頓，喉嚨微動，聲音壓低，仿佛每一個字都沉重得砸在她的心上，“我受雇于高墻之內權貴中的一個，一個叫加音的企業主，我幫他得到了權力，他卻背叛了我。然后，我和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她的聲音哽咽了。片刻的停頓像是刺入空氣的一把鈍刀。

她低下了頭，長發遮住了她濕潤的眼眶。人群一時間沉默，只聽得到風拂過沙礫的聲音。許久，她重新抬起頭，目光似火。

“但上天沒有放棄我！”她的聲音陡然高昂，幾乎帶著雷鳴般的顫動，“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回來了！我還活著！”

她用眼睛掃過每一張臉，最后落在帕里斯塔利身上，那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神啟的光芒。

“聽說，你能破解光墻？”有人高聲問道。

“是的，我能。”

“你是怎么破解那道墻的？”

“你們知道，奇跡山丘是被兩道墻分割為三個區域的。在我被殺之前，我曾獲得了進入最里圈——阿德梅的權限。那道墻與擋住你們卡吉亞的這道墻有一點不同，那道內圈的墻不是掃描身體的基因，而是掃描記憶晶體。”少女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我的身體雖已死，但我的記憶晶體還活著。那權限，仍在其中。而且——我曾進入過內墻，等級自然高于這外墻的識別系統。所以，我可以自由出入。”

“那我們呢？我們以后也可以通過嗎？”

“當然可以。剛剛已經試過了，因為我有進出兩道墻的權限，這樣，只需要用一些簡單的技術——批量生成一些與這一權限同級別的偽裝代碼，然后拷貝到你們的身上。這樣你們就擁有了同等的權限！”

眾人瞬間喧聲如海，歡呼雀躍起來。

“是的，我不但要回到城里去復仇。并且，我還會帶上你們，這座城市——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我要把它——整個交到你們手上！還有那些高墻里的權貴們……”她的聲音驀地拔高，像是燃燒著整個憤怒的荒漠，“他們奪走了我們活著的權利！把我們扔進這片死地，任我們腐爛、掙扎、被遺忘。他們筑起高墻，卻拿走了我們的希望和尊嚴！你們可知道，那殺了我的人，他有多么富有……他在最內墻里建立的實驗室里，不斷制造著他自己的克隆人，只為他那永生不死的奢望，焚燒著無窮無盡的金銀財寶。這些人，他們必須死，必須為我們的痛苦付出代價，必須血債血償！”

熱浪席卷，人群沸騰，一些人甚至已經攥緊了拳頭，眼眸里燃起仇恨的火焰。站在一旁聆聽的帕里斯塔利輕輕歪了一下頭，沒有人發現，此刻他看這位少女的眼神也發生了悄然的變化，變得更加的柔和與歡欣。

“今天！上天給了我重生的機會，也給了你們所有人反抗命運的機會！不要再沉默了！不要再屈服了！我會將進入這座罪惡之城的權限分給你們！分給你們所有人！朋友們！”閃姆停頓了一下，然后舉起了自己的拳頭，向天空劃去。

“讓我們！把這座城市燒個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