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姆的記憶戛然而止，伊奧斯·卡夫索緩緩地睜開眼睛，不得而知少女是否在那星空升起的時刻離開了人世，但記憶結(jié)束了，從定中出來的伊奧斯深吸了一口氣，回想這顆處在天馬座球狀星團中央的黑域星體，他在其中所經(jīng)歷的時長日不移晷，并無多少特殊之處，但這段記憶卻是他目睹過的第一個關于末日的世界景象——那個世界的眾生，在最后的大洪水中盡數(shù)滅亡，而閃姆則把生命之火用方舟保存下來，帶到了新的世界。

恰值阿斯維娜轉(zhuǎn)卡蒂卡月的時節(jié)，潮濕的天氣開始消失，葉子紛紛從樹上掉落下來，進入稍微舒適的天氣。幾個月以來，伊奧斯每日都在精進修行，閱讀了億萬顆星體，那嘎呵朱訥尊者見他積累了足夠的數(shù)量，便指了指這一顆不發(fā)光的星，叫他閱讀。令他驚奇的是，這是一顆，也是目前為止他所遇到的唯一一顆可以閱讀的暗域之星。此時，那嘎呵朱訥尊者也從定中出來，與眾比丘到羅閱祇城托缽乞食，飯后眾僧侶歸來在涼亭入座。

伊奧斯起身行禮，問：“這顆黑域之星的故事我已閱覽，見到了最后從海中升起并飛向蒼穹的億萬水晶——因此明白，這漫天繁星，其實便是眾生的記憶化身。但老師特意指引弟子閱覽此星，弟子仍有疑惑，懇請明示。”

那嘎呵朱訥尊者微微點頭，聲音低沉而寬廣：“伊奧斯，當你最初來到這里的時候，我便叫你終日不停地閱覽眾星，因為那三分之一的黑域，毗濕奴并不會為我們做特別的標記。所以每一個修行者都要從頭開始，閱讀每一顆星，碰到只有牽引力而無法進入的星體，便標記為黑域的位置，抑或依靠周圍星光的照射，看到黑色的圓影輪廓，以此分辨。因為黑域無光，它藏在暗處，每當我們遇到，便標記在內(nèi)心，加上閱讀前輩的記憶，經(jīng)年累月我們便積累了眾多黑域的位置。上古的修行者們，經(jīng)過久遠劫的時間，閱覽著這些星星，幾乎窮盡每一顆星體的記憶，也無法找到進入那三分之一黑域的方法。直到一個阿僧祇時之前，燃燈尊者在世時，天空中突然有一顆新星爆發(fā)耀眼的光芒照得整個大地上都一片光明，這顆星數(shù)月后熄滅，成為黑域。燃燈閱讀了此星的記憶——正是我指引你閱覽的、閃姆的記憶之星?！?

伊奧斯聆聽著，緩緩點頭。

那嘎呵朱訥尊者繼續(xù)道：“燃燈尊者滅度之后，他的記憶亦化為星體，經(jīng)過無數(shù)劫的時間被另一個人讀到，而那人滅后，又經(jīng)無數(shù)劫再被第三個修行者閱讀到，以此往復乃至經(jīng)過無數(shù)輪回的前世的記憶，在兩百年前的某一天，被我閱讀到?！?

伊奧斯雙手合十，低頭不語。

“于是，我得到了這顆星的位置，并永遠銘記在心。在我自己閱讀完它的故事以后，發(fā)現(xiàn)了這件令我震驚的事——請?zhí)ь^看，伊奧斯。數(shù)月以來，你所標記的那億萬個黑域，是不是已經(jīng)解開了一些。”

伊奧斯抬起頭，借助遙視之眼的力量凝望良久，震驚地道：“確實，老師。昔日我所標記的黑暗如淵的星群，有大概四分之一的數(shù)量在我眼前已是明亮?！?

“正是如此?！弊鹫呶⑿?，“這顆特殊的星星，便是一把鑰匙，它解開了四分之一的黑域，然而還有四分之三的黑域沉睡未醒，無法被解開。數(shù)十年來，我一直在閱覽這些已被解開的暗域之星，其中大部分都是關于各個世界的末日景象。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我們現(xiàn)在身處的這個世界中大多數(shù)眾生的記憶也都屬于此四分之一的黑域——甚至連我自己的那顆記憶之星也在其中?！?

伊奧斯微微一震：“您曾閱讀自己的記憶？”

尊者淡然點頭：“就在昨日，我找到了它。”

“那么，您已經(jīng)知曉自己未來的命運了?！?

“是的。”

“那……未來，您找到下一把鑰匙了嗎？”

那嘎呵朱訥尊者輕輕一笑，仿佛無奈又平靜：“一生光陰，未能找到……但我相信，下一把鑰匙，一定就藏在這被燃燈尊者打開的區(qū)域內(nèi)。我與我座下弟子，乃至歷代傳承者，大多是堅信這個判斷的，我們在座的所有人，窮極一生，苦修不輟，都在此四分之一的區(qū)域內(nèi)尋找著，雖然到今天也還沒有結(jié)果……但我相信終有一天，你們中的某個人會在其中找到第二把鑰匙?！?

伊奧斯鄭重地低頭應道：“弟子亦信如此。”

那嘎呵朱訥道：“所以，現(xiàn)在你知道了，若開始就給你指明閃姆這顆星的位置，你就會直接解開這四分之一的暗域，那些星體對你來說將會本來就是明亮的，如果你無法區(qū)分哪些星星曾經(jīng)屬于暗域，也就沒法進一步地在這個區(qū)域內(nèi)繼續(xù)尋找，只能在浩如煙海的整個星際搜尋……所以只有事先讓你度過數(shù)月的精進區(qū)分，到我認為你已經(jīng)積累足夠的暗域標記之時，我才將這顆星指給你看?！?

伊奧斯心俯身行禮：“明白了，老師，我之后便會著重閱讀這些新被解開的星?！?

尊者微笑，轉(zhuǎn)而問道：“你可還有疑惑？”

伊奧斯沉思片刻，問道：“在燃燈的時代，為何這顆星會曾發(fā)出過巨大的光亮，而后隱匿，成為暗域之星？”

尊者沉吟道：“具體的原因，尚不清楚。不過經(jīng)書上曾記載著燃燈尊者的猜測——這些突然增加光亮的星星，是即將死去的星，它們最后的一閃，就像用盡力氣的哀號，提示著閱讀星空的人，這顆星將會隱沒成為暗域。”

伊奧斯又道：“此星若為鑰匙，那么此星的記憶一定有著隱喻，甚為特殊，弟子雖已閱讀，但心中仍有諸多未解之處。”

“請說?！?

“記憶的結(jié)尾，少女降臨新的世界，究竟有何意義？”

“伊奧斯，此星我也曾無數(shù)次閱覽以加深記憶。乃至后來大范圍地閱覽該星周圍的星體，以及銀河中諸多其他的星體以尋找蛛絲馬跡。如今我已明晰了一些事情，但也并不是完全確定?！?

“請您明示?！?

“關于此星的宿主——閃姆，她最后駕駛著方舟并未降臨什么新的星球——而是她本來的那個世界的更新。我猜測，此前加音將城中諸生命的記憶播撒到各個世界的過程，同閃姆最后降臨的那個世界一樣，都是南方城邦的某個大能力者，將諸世界末日之后的樣貌完全復制，去除了地上一切的污垢和骯臟所造。待閃姆將水晶球浸入海中，就重新為那些生命建立孕育所需的土壤。”

“弟子仍不是很明白?！?

“伊奧斯，那個所謂的新世界與奇跡山丘所在的世界本來就是同一個世界，只是在洪水洗刷過后，重新開始新的一個周期輪回而已。”

伊奧斯點了點頭，而后又問：“那少女的結(jié)局是如何的？為何在海邊，我看到繁星從海中升起以后，便斷了記憶。她是否死去了？”

“是的。她在那一瞬間，應當是結(jié)束了生命……”

“為何？”

“無從而知，也許是念那新世界里并沒有食物，得知少女無法生存，創(chuàng)造那世界的人，那南方諸國的王與使者——那個大能力者，在知道她已完成她的使命后，在瞬間就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她走得沒有痛苦，否則，她必然會因饑餓之苦而死。”

伊奧斯低頭沉思。

片刻后，尊者又道：“另外，你可曾記得，這整個記憶中，從未看到天上有任何的星星……直到最后的時刻，才得見滿天繁星？”

“是的！”伊奧斯恍然。

龍樹大師解釋道：“雖然至今，我仍無法知道，為何在那個世界，南方諸國的王和使者擁有如掌管記憶這樣巨大的權(quán)柄，也無法知道他們最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我可以知道的是，那個世界起初沒有星空，直到最后銀河從海中流向天空的場景——乃是告訴我們，這就是第一次諸星誕生的時刻……這就是……”

“阿卡西的起源?！币翃W斯接著他的話說完。

龍樹大師點了點頭，伊奧斯雙手合十，頂禮退下。接著，那嘎呵朱訥尊者目光柔和地掃過眾人，緩緩說道：“剛剛我說，我在一天前閱讀到了自己的記憶，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何日？”

“三日之后，正午時分，西方的強盜與士兵將至，火焚精舍，我亦將滅。”

眾人驚愕，紛紛起身。老者示意大家重新就座，繼續(xù)說道：“如你們所知，阿卡西保存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一切記憶，我所閱讀到的關于我一生記憶的這顆星，里面也包含了我未來的記憶……這是不可逆轉(zhuǎn)的?！?

“那么，就請您立刻離開這里吧！”伊奧斯說，“請保重您的生命！”

尊者含笑搖頭，聲音如清泉般安定人心：“不……諸位比丘，凡是阿卡西內(nèi)所記載的，我們便無法修改，若是修改，也只是完全復制出另一個新的世界。諸位比丘，你們也在這里輪回往復了無數(shù)的時間，若知因緣中也是三日后死的，便同我一起留下；其余的人，請盡快離開吧?！?

沉默良久，龍樹尊者起身，向眾僧合掌行禮：“諸位比丘，祝愿大家終有一日，能在這如恒河沙般的世界中，完成最后的使命，獲得無上圓滿的智慧……”

伊奧斯久久凝視著老師，心中萬般涌動，他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怎樣，但卻決意留下，送尊者走完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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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天色灰沉，云層低垂如將要落下的帷幕。旃陀羅笈多手里的數(shù)十位塞琉古的俘虜從林子中逃跑了，他們打算在渡過杰赫勒姆河回到自己來的地方前，搜刮附近的村舍，以補足盤纏，恰經(jīng)過阿阇世宮另一側(cè)新舊區(qū)交界的荒地，遇上了竹林精舍。

他們見供養(yǎng)臺上，擺放著堆積如山的珍饈美饌與供品珠寶，在薄暮中閃爍著金色微光，仿佛一座無人守護的寶藏。士兵們眼中立刻燃起了貪婪的光芒。他們呼喊著，嚷叫著，沖破而入。

那天，精舍之內(nèi)的僧侶們，沒有一人逃走，也沒有一人反抗。他們端坐禪墊之上，如靜水無波，任刀鋒臨身，任烈火吞噬。有人被斬首，鮮血在地面蜿蜒成河；有人被活埋，黃沙封口，只剩微弱的呢喃祈禱；有人被懸繩吊起，在炙熱的空氣中靜靜搖曳。

然而，沒有哭泣聲。只有風聲，和烈焰舔舐竹林的細碎爆響，如低語。竹林精舍，終于化作了一片熾熱而寂靜的火海。烈火中，依稀可見一尊尊焦黑的圣像，仿佛在火光里最后一次凝望這個苦難的世界。

就在這時，一個身形瘦削、頭發(fā)金黃的男子被押送到火場中央。士兵們嘻嘻哈哈地笑著，粗魯?shù)赝妻腥伺拇蛩念^，有人拉拽他的頭發(fā)，把他當作戰(zhàn)利品一般押到隊長面前。

那男子低著頭，身上覆滿塵土，然而氣息卻異常平穩(wěn)，如同一潭無波的深湖。

“這人不像是本地的和尚！”一個士兵笑著叫嚷。

隊長瞇起眼，上前幾步：“你是哪的人？”

那人低著頭，沉默不語。

“你是哪里人？”頭領又問了一遍。

“我么……應當算是你們的同鄉(xiāng)人吧……”他的表情鎮(zhèn)定、平靜得嚇人。

赫楞語，字正腔圓，讓那些本來想要去嘲笑他的士兵都失去了興趣，收斂了輕慢之色。

“確實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口音！”士兵互相對視了一眼。

“你怎么會來到這邊的？”頭領狐疑地問。

那人沒有回答。

“哼——隨他去吧。”隊長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反正我們?nèi)耸植蛔悖劝阉麕ё撸屗诼飞虾煤没貞浺幌?！?

于是，伊奧斯·卡夫索，這位自西方漂洋而來，在東方學習神圣奧義的行者，便被迫跟隨著這些巴克特利亞的士兵，離開了這個傳奇的國度。向著西北的方向前進，尋找馬其頓希臘的繼承者——塞琉古大帝的大部隊。

夜晚，逃亡的隊伍在林間停下歇息。篝火映照著眾人疲憊而警覺的面孔。伊奧斯獨自蜷縮在一棵老樹下，靠著冰冷的樹干，仰望著漆黑天幕上稀疏而黯淡的星辰。他想起了母親留給他的遺言，那份遙遠而熾熱的托付。他已經(jīng)找到了。找到了阿卡西——記錄著萬象記憶之地。找到了那串串記憶之鏈中，少女閃姆的碎片——開啟黑域秘密的第一把鑰匙?？蛇@一切，似乎都在烈焰中灰飛煙滅了。

風吹過焦黑的大地，帶來一陣陣燒焦的氣味。而在這絕望的風中，他聽見了一個聲音——柔和而堅定地，在心底呼喚著他。“回來吧，回到木尕拉的村莊去。”

伊奧斯閉上眼，心中緩緩浮現(xiàn)出那個熟悉的身影——阿彌蒂斯。

那個在夕陽下等他歸來的女孩，那個他在無數(shù)個寒夜中思念過的名字。他緊緊握住胸前的護身符，仿佛抓住了某種不會熄滅的火種。在心底，他低聲許諾：“阿彌蒂斯，再等我一下。等我踏碎長夜，走過烈火，穿越廢墟……等我?guī)е?，回來找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