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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序言
徘徊在法的門前
早在1974年,美國馬薩諸塞大學幾位教授,在約翰·博西格諾(John J.Bonsignore)帶領下,合作編著了《法的門前——法律過程導論》(Before the Law:An Introduction to the Legal Process),廣受推崇。至2006年,32年間共修訂再版7次,每次都有1/3的全新內容。華夏出版社陳希米女士曾兩度主持推出《法律之門》,分別是第六、第八版的中譯本,頗受好評。不過,華夏譯本逾90萬字,鴻篇巨制,難以卒讀。于是,坊間早有《法律之門》精華本的期待,但具體落實卻非易事,一直耽擱下來。原編著者中,唯彼得·德恩里科(Peter d Errico)教授對中文版精華本的想法有興趣,同意與我合作,從第一至第八版,擷取歷次版本之經典內容,重新編著。幸得北京大學出版社蔣浩先生鼎力支持,遂成本書,定名《法的門前》。
本書以卡夫卡的《審判》中一篇古奧而悲辛的寓言開始,以當代社會個人信息保護的話題作結,是結構開放、素材多樣、觀點紛呈的美國法治圖譜。寓言“法的門前”,既是本書的序曲,又是本書的主題,它描述一個鄉下人試圖求見法,卻終其一生被守門人擋在法的門前。令我們感興趣的是,鄉下人有了難處,何以想到要去求見法?是聽了別人的建議,還是依循舊例?是否有人說起過有個守門人?提醒過可能永遠見不到法?然而,悲劇在于,有人竟然不顧一切,在痛苦的煎熬中,終其一生徘徊在法的門前。法的詭譎,人的彷徨,就這樣濃縮在卡夫卡的寓言里。無怪乎有人不無夸張地說:“所有西方法律的論述,都不過是卡夫卡的注腳?!?
對法意的抽象思考,向來不是英美法的強項。在英美法看來,法意就像一張地圖,來源于地域,又脫離了地域。地圖上的跨越,抹殺了雙腳丈量的路程,貶低了酷熱跋涉的意義。故此,英美法的傳統熱情,不在于定義,而在于先例。遵循先例是英美法的精髓和驕傲,沒有遵循就沒有法治;而突破先例則是英美法的必然和無奈,沒有突破就沒有生機。變幻演進中,英美法保持著穩健與持重的古風,又酌飲著噴涌而跳蕩的清泉。先例的遵循與突破,好比一把用了幾百年的斧子——已經換過兩個頭和六只柄!
英美人將“知法有益”巧妙轉換為“知先例有益”。如果說先例意味著“相同情況相同對待”,那么,讓誰進門,不讓誰進門,進門之后如何晉見,都要循規蹈矩,率由舊章。另一方面,在無先例可循時,又如何理解“不同情況不同對待”?這些都是歷久彌新的課題。很多情況下,對“情況”的巧妙解釋,消解了“相同情況相同對待”、“不同情況不同對待”的原則,法的面相被遮蓋,或者被扭曲。這便引出另一些問題:鄉下人要不要打倒守門人,沖進門去,用“違法”的方式見到法?如果討不到滿意的說法,可否索性將法拉下寶座打個鼻青臉腫,直接實現“鐵拳的正義”?
遇到兩難的不只是鄉下人,美國礦工曾因違反罷工禁令而被定罪。礦工們爭辯說,禁止罷工的命令違反了憲法。但美國最高法院卻說,礦工們應就禁止令本身上訴,而不應先違反禁止令,再針對定罪上訴;礦工們沒有漠視法定程序的權利,更沒有將戰斗帶到大街上的自由。這一裁決所傳達的信息是:服從法律才有自由,否則就要面對強制。
秩序當先的社會都竭力培養人們對法的忠誠,并且努力將忠誠變成習慣。在法的門前,鄉下人就習慣了等待和懇求,根本沒想過還有其他出路;守門人則習慣了與鄉下人的對峙,甚至沒考慮過向里面通稟一聲。當權力關系充分內化后,權威便達到了極致,無權者的卑賤意識也達到了極致??梢哉f,政治上的投降和冷漠,緣于長期的無權力的生活體驗。
有權力者的首要任務是設定利己的日程表,因為哪種議案進入討論,決定了誰將駕馭隨后形成的制度。那些沒有能力決定日程的人,甚至連質疑日程的機會都沒有。日久天長,漸漸習慣了投贊成票。法秩序由此建立,而守門人則是這一秩序的標識。深居簡出的“法王”,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人守在他的門前,更沒想到守門人可能公然違抗“法旨”,將求見者擋在門外??此莆浑A低下的守門人,當道而立,背靠權威,能夠決定誰人入門,實際決定了法的日程——能否見到求見者,見到哪個求見者。
在法的門前,守門人既是秩序的維護者,也是民怨的激發者,令人想到警察的“守門人”和“守夜人”的角色之爭。經驗證明,人們對警察權的恐懼,與對嚴重犯罪的恐懼成反比。換言之,犯罪猖獗時,人們容忍警察權;秩序良好時,人們限制警察權?!?·11”以后警察權的擴張及其逐漸回收,就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
在反恐、反毒的壓力下,自由主義在美國還有多少傾情支持者?還有多少人質疑航空公司登機前查驗身份證的要求,思考身份證是否與炸彈一樣威脅飛行安全?本書讀者會看到,在美國,的確有人大聲疾呼:身份證迫使你在行使諸多憲法權利之前,不得不向政府證明你是誰。這意味著我們忘記了,納粹正是利用身份證上列明的宗教和種族背景,為圍剿猶太人鋪平了道路;20世紀70年代的南非則利用身份證限制黑人公民的活動,為種族隔離大開方便之門。難道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的身份及其合法性不是由政府恩準的,恰恰相反,政府的合法性倒是由我們賦予的?如果政府用一個號碼來確定一個人的身份,就是剔除了人的本質,最終將毀滅一個自由的社會。
隨著社會日趨龐大,分歧、迷惑、憎恨和恐懼,替代了共鳴、理解、賓服與愛意?;煦缰校藗兪チ讼嗷バ湃?,互不信任的人們需要某種游戲規則,于是寄希望于民主。毋庸諱言,民主是不信任的產物。民主的游戲規則是訴諸多數表決,它要尋覓并體現公意。這又意味著首先要回答“誰是人民?”沒有人民,談何公意?不過,假定我們找到了公意,就應當立即考慮確立一個原則:某些領域的問題不得付諸公意表決。否則,少數就會聽任敵對多數的主宰,被合法地置于永久的仆從地位。
問題并未就此終結,一旦允許付諸表決,公意又如何表達?投票選舉,還是街頭抗議?圍繞街頭示威者的警戒圈,傳達了一個不太敏感的信息:示威者處在犯罪的邊緣。當人們對現存制度提出質疑時,很容易被視為罪犯、瘋子或者叛徒。
更進一步,當質疑達到瓦解現存秩序的程度時,行動主義者至少暫時成了無政府主義者。對許多人而言,無政府主義僅僅代表混亂或者無序,而沒有意識到它古已有之的深厚學術根基,更沒有意識到它也尊重以正確方式產生和維護的秩序。不過,無政府主義者相信,不可能有什么未來的“藍圖”,無論其設計者多么具有遠見卓識,強加一個“藍圖”,就會復活那先前促成革命的獨裁與暴政。
早于無政府主義者的美國國父們,雖然認為克服獨裁與暴政的只能是民主,但他們也敏銳意識到民主所潛藏的危險:沒有財產的多數人,一旦進行投票選舉,可以利用選舉權危害作為文明基礎的財產安全。因此,必須設計司法審查與制衡體系,使顛覆現存制度盡可能困難重重。美國最高法院的9個“老家伙”整天“喋喋不休地爭吵”,正是為了制造這重重困難。
不過,許多信奉“自由至上”的美國人,在“9·11”的震撼沖擊下,對過去的理念產生了懷疑,轉而要求安全和秩序,并且不惜以他人甚至自己的自由為代價??梢哉f,兩座摩天大樓的倒塌,真正考驗的不是美國的安全,而是美國的法治。“9·11”后,當有人問一位軍方辯護律師,作為一名忠誠的戰士,為什么要狀告政府設置的海外特別軍事法庭時,這位海軍上尉回答說:質疑制度是最高的忠誠。忠誠就是捍衛憲法,而非盲從命令。這個法庭沒有獨立的法官,進行秘密審判,有罪裁決不得上訴,無限期地拘禁被懷疑是恐怖分子的人,并且將他們指認為“敵方作戰人員”,進而剝奪他們作為戰俘應受的保護。這樣做是不對的??植婪肿記]有能力摧毀我們所珍愛的自由,不過如果我們不小心,也許我們會做到恐怖分子做不到的事情。
一個國家只有不侵犯“壞人”的權利,才能更好地保護“好人”。話雖如此說,但我們必須看到,所謂“司法制衡”,并沒有妨礙議會和總統向“恐怖分子”乃至“恐怖國家”開戰。司法總是滯后的,從告訴、審理到判決,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之中,美國打贏了“反恐”戰爭,又贏得法治的美名,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美國建國之初,華盛頓之所以沒有走上皇權之路,除得益于華盛頓本人的理想和修為外,還緣于《獨立宣言》的52位簽署者中有25位律師。這些國父級的人物,在塑造他們的美國之夢時,一定都聽說過洛克的名言:“法律終結的地方,暴政就開始了。”律師是美國民主與法治成功的必要條件,在法律和政治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尤為重要者,當整個社會被法律浸潤之后,幾乎所有的政治問題遲早都會訴諸司法解決,而不是相反。
司法解決,需要一定的禮儀程式。到目前為止,人們勉強承認,根本沒有盡善盡美的審判模式,而對抗制審判可能是最不壞的選擇,它能更好地發現真相。這是因為,對抗制所造成的偏袒一方的律師,反倒能夠提請法庭注意那些被中立者所忽視的證據。
與法官分享權力的是陪審團,“它是照亮社會本質的燭光”。賦予被告人獲得陪審團審判的權利,就是為了對抗政府的壓迫。那些書寫美國憲法的人,從歷史經驗得知,有必要防止黨同伐異的刑事指控,有必要遏制過分熱忱的檢察官,更有必要提防對上級言聽計從的法官。陪審團審判,就是給予被告人一種無價的安全保障。也因此,“凡是選擇以自己的權威進行統治,指揮社會而不是遵從社會的指導的人,都摧毀和削弱過陪審團”。
陪審團的不凡之處還在于,對于有罪認定,要求陪審團成員的一致裁決。這一規則表達了一種獨特的民主理想:關鍵在于評議而不在于表決。幾百年來,雖經坎坷與波折,一致裁決還是成為公眾信賴陪審團的合法性和準確性的柱石。這是因為,在選舉中,數字決定一切,這使弱小或邊緣群體不被有效承認;在陪審團中,一致裁決的做法卻使個人見解不被簡單地投票勝出。每個人都必須依次說服別人或者被說服,從而尋求社會共同體的良知。
當然,沖突的解決不是必須去求見法的,不去求見法,就不會被擋在法的門外。從古至今,每一個社會都有訴訟之外的廣泛選擇。在美國,刑事領域的辯訴交易,民事領域的仲裁調停,都是優先考慮的替代手段,這與幾十年來的司法擁塞是分不開的。再者,對抗制雖能導致判決,但它也制造了罪犯這種特殊的“國家的敵人”,人們在監獄圍墻里看到污穢、腐敗和野蠻,而在監獄圍墻外卻看不到犯罪的減少。
卡夫卡的守門人是一種比喻,而進入網絡時代后,法的門前有了新的故事,主角不外乎是信息。信息操縱、支配著法的運作方式。網絡科技打破了傳統的規則,超越了國界和法域??诹詈兔艽a是進入網絡空間的新的守門人,它們是制造了人與法的距離,還是有利于人們進入法門?新科技更可能服務于個人,加強我們的自治,賦予我們力量,還是更可能侵犯我們的隱私,維持現狀,并且服務于既得利益者?它為我們提供了趕走守門人的工具,還是為已經就位的守門人提供了支持?在《法的門前》一書中,也許能夠尋到一些線索。
鄧子濱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
2012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