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言(2)
- 法的門前
- (美)彼得·德恩里科
- 2984字
- 2015-08-21 18:09:06
“不要誤解我,”教士說,“我只是向你介紹了各種不同見解。你不必太在意。書面的東西是無法篡改的,而評論通常只表達了評論家的困惑。在這件事中,甚至有一種解釋聲稱真正受騙的是守門人?!?
“這種說法太牽強了,”K說,“有什么根據?”
“根據在于,”教士回答,“守門人頭腦簡單,他不了解法的內部,只知道通向法的道路。他對法的內部的想法是幼稚的,而且據估計,他自己也害怕其他守門人,認為他們是擋在鄉下人面前的妖怪。實際上,他比鄉下人更怕他們,因為鄉下人聽說里面有可怕的守門人后還是要進去,而守門人卻沒有進去的愿望。還有人說,他一定到過里面,因為畢竟是受雇為法服務,任命只能來自里面。這種說法遭到反駁,因為他可能只是由里面傳出的一個聲音任命的。無論如何,他不可能進去很深,因為第三個守門人的相貌是他不敢去看的。此外,這么多年來,除了有一次提到那些守門人外,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了解里面的情況。結論是,他對里面的情況和重要性一無所知,因此,他處于一種受騙狀態。在和鄉下人的關系上,他也是受騙的,因為他從屬于鄉下人。奴隸總是從屬于自由人。鄉下人確實是自由的,能夠去他想去的地方,只有法的大門對他關著,只有守門人禁止他走近法。他接過凳子,坐在門邊,待在那里一直到死。他這么做完全出于自愿,故事里從來沒有提到任何強制??墒鞘亻T人卻被固定在崗位上,他不敢走到鄉下去,顯然也不能走進法的大門。雖然他為法服務,但他服務的只是這道門;也就是說,他只為這個鄉下人服務,因為這道門是專為鄉下人開的。
可以設想,鄉下人長大成人的那些年里,守門人的工作某種意義上只是一種空洞的形式,因為他必須長期等待鄉下人的到來,以便實現自己的工作目的。此外,他還得等鄉下人高興,自愿而來。守門人職責的期限也取決于鄉下人的壽命,所以,歸根結底,他是從屬于鄉下人的。故事里始終強調,守門人對所有這些顯然一無所知。這不足為奇,因為守門人在一件重要得多的、影響他職責本身的事情上,同樣也是受騙的。例如在故事末尾,他提到法的大門時說‘現在我要去把它關上了’,但是,故事的開頭告訴我們,通向法的大門一直敞開著,如果它一直是開著的,就意味著不管鄉下人是死是活,守門人都不能把它關上。至于守門人說這話的動機,有幾種不同意見:他說要去關門,或者只是為了回答鄉下人而已,或者他是在強調自己忠于職守,或者是為了使鄉下人在彌留之際感到沮喪和懊悔。不過也不乏這樣的觀點:守門人沒有能力關門。很多人聲稱守門人在智力上還不如鄉下人,至少在故事結尾是如此,因為鄉下人看見法的大門里射出光線,而守門人的崗位使他必須背對著門。”
“說得有理,”K低聲復述了教士講的幾個論點,說道,“我傾向于受騙的是守門人。不過,這不能使我放棄原先的看法,因為這兩個結論是并行不悖的。守門人精明也罷,受騙也罷,都無關大局。我說過,鄉下人受騙了。如果守門人受了騙,那么,守門人的受騙對他自己無害,但卻給鄉下人帶來無窮的危害。”
“對這種看法也有反對意見,”教士說,“故事本身沒有賦予我們評論守門人的權利。不管怎么說,他終究是法的仆人;他屬于法,因此超出了人們所能評論的范圍。在這種情況下,真不敢相信他從屬于鄉下人。雖然他受職守的制約,必須守在法的門前,但他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自由,別人無法和他相比。鄉下人只能求見法,守門人卻已經被安置在法的身邊。是法把他放在守門人的崗位上,懷疑他的尊嚴就等于懷疑法本身?!?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K搖頭說,“因為如果接受這種看法,那就必須把守門人講的每一句話都作為真的來接受??墒?,你自己已經充分證明,這是多么不可能?!?
“不,”教士說,“不必把他的每句話都作為真的來接受,而只須當成必然的來接受?!?
“一個令人憂郁的結論,”K說,“這會把謊言變成普遍準則?!?
★教士和K的評論符合我們對寓言最初的感受嗎?教士與K誰贏得了爭論?贏得爭論是否贏得了正義?或者說,正義在“法的門前”始終未能實現,是正義本身拋棄了鄉下人,還是守門人故意造成的惡果?在教士與K的對話中,教士幾乎主宰了談話,這種失衡難道不是生活中的一種常態嗎?教士的立場似乎隨著K提出的每個新問題而轉變,這是爭論的深入,還是嫻熟的詭辯?時常有這樣的說法:壞的秩序也比根本沒有秩序要好,甚至有人說,與其要暴政也不要暴民。這意味著,人們認為有規則總比沒有規則要好些。這個看法從獨裁者那里得到證實,獨裁者不喜歡法律,即使是他自己炮制的法律。不過,寓言中的規則似乎發生著變化:開始時法的大門不讓鄉下人進入,但后來鄉下人被告知法的大門是專為他而開的。規則不斷變化的地方,還能有秩序嗎?規則可能不同,但結果是一樣的——鄉下人一直未能進入法的領域。如果法從未為他服務,那么法又為誰服務呢?
卡夫卡對法律秩序的簡單勾勒留給我們一個深刻的矛盾:法律是為少數人或與之相關的人服務的,但是,多數人卻不反抗??ǚ蚩ɡ^續探究了“我們的法律的問題”:
我們的法不是廣為人知的,它們被小團體隱藏和把持。小團體的人要讓我們相信,這些古老的法被一絲不茍地實施著;然而,被那些我們所不知道的法統治,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我想到的不是法的解釋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差異,也不是只有一小撮人有權解釋法所導致的損害。這些損害也許不是特別重要,因為法是非常古老的,對法的解釋是許多世紀以來的工作,這種解釋本身也毫無疑問地取得了法的地位。盡管還可能有對法的自由解釋,不過法的解釋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嚴格了。尤其是,貴族們在解釋法的時候沒有理由受個人利益影響和左右,因為法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貴族們的利益制定的。他們高居法之上,法全部執掌在他們手中。當然,法是有智慧的,但對我們來說也有困苦,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困苦。
傳統上認為,法是屬于貴族階層的秘密,一部法典的實質就在于它必須保持一種神秘性?;蛟S,我們正努力揭示的那些法也許根本就不存在。有一小批人的確持這種觀點并且努力去說明,如果真有法存在,那它只能是貴族們的所作所為。在這一小批人眼里,到處都是貴族階層的專橫與擅斷,并且要拒斥公眾傳統。傳統僅具有一些瑣屑而偶然的優點,不足以彌補其重大的缺陷,因為在人們面臨事變時,它給人們一種錯誤的、騙人的和過分自信的安全感。這一點無可否定,但絕大多數人都這樣作出解釋:傳統遠不是完善的,必須進行更為深刻的探究,所提供的材料看似數量龐大,實則太過貧乏,要用幾個世紀才能使它變得充足。終有一天,一切都會變得明確,法將屬于人民,貴族階層將消逝。這不是在維持反貴族階層的仇恨情緒,根本不是。我們更應該痛恨自己,因為我們還沒有顯示出自己有能力被委任以法。
事實上,可以只用一種悖論來表達這個問題:任何小團體,如果它不僅要拋棄所有對法的信仰,還要拋棄貴族階層,就應當有全體人民作為后盾;然而,這樣的團體是不可能誕生的,因為沒有人膽敢拋棄貴族。一位作家這樣總結道: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唯一可見的法,就是貴族階層本身。難道我們一定要剝奪自己的法嗎?
★依卡夫卡之見,什么是法的核心問題?什么是其解決的障礙?如果人民知道,法為貴族享有,受貴族治理,為貴族服務,人民必須反抗嗎?卡夫卡說:“我們更應該痛恨自己……”這是不是說問題在于人民內部?哲學家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曾經說過:所有西方哲學只不過是柏拉圖的注腳。同樣可以說,所有西方法律都不過是卡夫卡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