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法官(2)
- 法的門前
- (美)彼得·德恩里科
- 3942字
- 2015-08-21 18:09:07
杰羅姆·弗蘭克有可能怎樣回應盧埃林呢?判決是在律師和當事各方的參與下公開制作的,記錄在案,公布結果并且可以上訴,這些事實是否為自由流動的心理力量和直覺提供了額外的限制?對某些人而言,法官在判決制作過程中會盡量避免直覺和預感,并且“嚴格依照法律和事實”。直覺應當起什么作用?直覺可以培養和改進嗎?或者直覺就在那里?直覺與客觀能夠和平共處嗎?規則或直覺、客觀或主觀,這些因素中有哪個是可以控制的?弗蘭克相信,雖然法官受過專業訓練,進行過案例學習,但他們依然像普通人一樣進行判斷。將法官說成“普通人”,是有其政治用意的。
案件發生時法官是不在場的,法官面臨著兩個難題:弄清案件事實;依法作出裁斷。前者類似考古,只能依賴已找到的文字和實物,還原歷史真相是極為困難的,很多時候甚至是不可能的;后者的前提是能夠確定某種案件事實,但要作出正確裁斷也是困難的,因為法有時也不在場,法官需要去找法。下面的“女王訴達德利和斯蒂芬斯案”[The Queen v.Dudley and Stephens,L.R.14 Q.B.D.273(1884)]就是最好的示例。
第二節緊急時無法律
理查德·帕克在公海上被謀殺,海事法院有管轄權,法官赫德萊斯頓(Huddleston)主審。在這位博學的法官建議下,陪審團裁決認定了以下事實:
在押人托馬斯·達德利、愛德華·斯蒂芬斯和布魯克斯都是健壯的英國海員,死者是一個十七八歲的英國男孩,他們都在一艘英國郵船上做事。1884年7月5日,在離好望角1600英里的公海上,郵船因風暴而失事,他們4人被迫爬上郵船攜帶的一只無篷小船。小船上除了一磅蘿卜的兩個小桶以外,沒有淡水和食物,因而3天時間里,他們沒有其他可以維系生命的東西。第4天,他們捉到一只小海龜,靠了它又堅持到第12天,海龜的殘體被徹底吃光,以后的8天他們沒有任何東西可吃了。他們沒有淡水,只是偶爾用油布斗篷接一點兒雨水。小船在海上漂流,離海岸大約1千多英里。直到第20天,即案件發生那一天。
達德利對布魯克斯談及,如果救援未到,應當犧牲某個人以拯救其他人,但布魯克斯不同意;那個男孩——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要犧牲的是他——沒有被征求意見。7月24日,案件發生前一天,達德利提議抽簽決定誰將被處死,以挽救其他人的生命,但布魯克斯仍不同意,男孩也沒有被告知,事實上也沒有進行抽簽。那一天,達德利建議說,他們都是有家口的人,最好是殺了男孩。如果到次日早上仍看不見船只,就采取行動。
次日,7月25日,沒有船只出現。達德利告訴布魯克斯最好走開去睡一覺,并對斯蒂芬斯示意下手,斯蒂芬斯同意,而布魯克斯仍然反對。當時男孩無助地躺在船尾,因饑餓和飲用海水而極度虛弱,無法進行任何反抗,也從未同意被殺。達德利做了禱告,祈求他們都能得到寬恕,靈魂能夠得到拯救。達德利在取得斯蒂芬斯同意后,走向男孩,告訴他死期到了,將匕首插入他的喉部,當即殺死了他。
他們靠男孩的血和肉生存了4天,也就是在本案發生后第4天,這條小船被一艘經過的船發現,3人獲救,但身體已極度衰竭。如果這些人沒有吃男孩的話,可能活不到被救的時候,他們會在4天之內死于饑餓。那個男孩,因其更為虛弱,非常可能死在他們前面。行為當時,看不到任何船只,也沒有任何獲救的合理展望。似乎除了當即食用男孩或他們中的某個人,他們將死于饑餓,沒有可知的挽救生命的機會。但是,綜合全部事實,陪審員們并不知曉,達德利和斯蒂芬斯殺死理查德·帕克是否構成謀殺,因此需要法庭的建議,并且會一致服從法庭的建議。
首席法官科爾里奇勛爵:
本案的真正問題仍然有待思考,在上述情境下殺人是否構成謀殺。認為不構成謀殺的論點,對我們所有人而言是新穎而奇特的,我們想聽清楚,什么樣的說辭能夠支持這種似乎既危險而無道,又有悖于所有法律原則的主張。
據說這種主張來自權威著作中的謀殺定義,稱這些定義暗示了這樣的原理: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你可以合法地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即使這另一個人當時既沒有企圖威脅也沒有實際威脅你的生命,并且沒有針對你或他人實施任何非法行為。不過,如果看一下這些定義,就會發現它們并不支持這一論點。
向我們引證的最古老的一段文字出自布拉克頓,他生活在亨利三世統治的時代。很清楚,布拉克頓是在通常意義上論述緊急狀態的:用暴力來反抗,只要該暴力是抗制針對自己的不法暴力所必須的,就是正當的。布拉克頓說,如果該緊急狀態是“可回避的,他能夠不受傷害地逃避,則構成殺人罪”。用語清晰地表明,使殺人成為正當的只能是一種“無可回避的暴力侵害”。
更為清楚的是,所爭辯的原理并沒有得到偉大的權威黑爾勛爵的支持。他的明確觀點是,使殺人成為正當的理由只有緊急狀態一種。他說:“在所有的緊急狀態殺人案中,像追捕重罪犯,殺死為搶劫而襲擊者或者殺死就要燒毀房屋或破門而入者,等等,本身都不構成重罪。”他又說:“使殺人正當的緊急狀態,是指為防衛自我生命安全而殺人,通常稱為正當防衛。”
黑爾勛爵在討論因脅迫或緊急狀態而免罪時是這樣表述的:“如果一個人受到致命攻擊,生死一線,只有殺死一名在場的無辜者,才能平息攻擊者的憤怒。即使是這種情況,也不足以開脫其謀殺的罪與罰,因為他應當寧可犧牲自己,也不應當殺死一名無辜者;但如果他為挽救自己的生命而別無選擇,法律允許他在防衛中殺死攻擊者。”
黑爾勛爵進一步指出:有人說在極度缺衣少食的緊急狀態下“偷竊不再是偷竊,至少不作為竊賊來懲罰。但我認為,至少依英格蘭的法律,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因此,一個人在缺衣少食的緊急狀態下,懷有偷竊的意圖,秘密地取得另一個人的財物,這是重罪,一種依英格蘭的法律要處以死刑的犯罪”。因而,如果饑餓不能使盜竊變得正當,那么對于饑餓使謀殺正當的所謂原理,黑爾勛爵又會做何評說呢?
愛德華·伊斯特爵士討論的案例是人所共知的:兩個翻船落水者只有一塊僅能浮起一人的木板。但他沒有給出確定的結論。薩金特·霍金斯(Sarjeant Hawkins)與伊斯特的觀點相同:唯一正當的私人性質的殺人,只能是為了防衛一個人的人身、房屋或財產免受暴力侵害。
那么,有無權威觀點支持提交給我們的無罪主張呢?判例是沒有的。我的同事斯蒂芬引用的一個美國判例認為,水手們雖然沒有權利為了保全自己而將乘客扔到船外,但基于某種奇怪的理由卻又認為,決定誰將作為犧牲品的適當方式是抽簽。正如斯蒂芬所說,這一判例無法成為令我國法院滿意的權威意見。
培根勛爵創制了下述法則:“緊急狀態有其自身的特權,第一項特權就是維持生命。如果一個人為了免于餓死而偷竊食物,那既不是重罪,也不是盜竊。因此,如果某條小船傾覆而使落水者面臨溺斃的危險,一個落水者爬上一塊木板,使自己不至于沉到水里,而另一個人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將第一個人推離,使之溺水而亡,這既非自衛亦非意外事件,但卻是正當的。”要注意的是,培根勛爵沒有引證權威的觀點,這一定是他自己的觀點。培根勛爵是偉大的,但也允許沒有他那么偉大的人,依據原則和其他權威來質疑他的法律格言的可靠性。
保護自身生命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絕對的、無條件的和至高無上的義務?我們不考慮戰爭中的情形,不討論效忠王室、保衛國家所必須的那種殺人,只討論個人性質的殺人。必須承認,深思熟慮地殺死一個既未挑釁又無反抗的男孩是不折不扣的謀殺,除非這一殺人行為能有法律承認的理由來使之正當化。但是,本案殺人行為的誘因并不是法律所認可的緊急狀態。雖然法律和道德不同,且許多不道德的事情不一定是非法的,但是,法律與道德絕對分離,后果將是致命的。如果本案的謀殺誘因被法律認定為一種絕對的辯護理由,則法律與道德的分離將隨之而至。
保存一個人的生命,總的來說是一種義務,但犧牲生命,也可能是最樸素、最高尚的義務。戰爭期間到處是這樣的事例:一個人的義務不是去生,而是去死。海難中船長對其船員應盡的義務、船員對旅客應盡的義務,戰爭中戰士對婦女兒童應盡的義務,這些義務賦予他們的道義責任,不是保全自己的生命,而是為他人作出犧牲。因此,存在絕對的、無條件的保全個人生命的緊急狀態,這樣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從希臘和拉丁的先賢那里引經據典,是對人所共知的學說的簡便展示。先賢們用閃光而鏗鏘的語言,從世俗倫理中確立為他人獻身的義務;而在我們這個信奉基督的國度,則只須提及我們誓言追隨的耶穌的偉大榜樣就足夠了。在本案中,最弱小、最年輕、最無反抗能力的人被選中了。難道殺死他比殺死成年人中的一個更為緊急而必要嗎?答案肯定是“不”。
這并不是說本案中的行為是“惡魔般的”,但非常明顯的是,一旦這樣的行徑被承認,緊急狀況就會成為肆意激情和殘暴犯罪的煙幕。除了傾力堅持法律并依自己的判斷伸張法律,法官的腳下沒有安全的道路可走。如果在某個案件中,法律對個人顯得太過嚴厲,那么,寬恕之權應當交予女王陛下之手。
我們雖然拒絕承認誘因是犯罪的借口,但也不應忘記本案的誘因有多么駭人聽聞,磨難是多么忍無可忍。在這樣的考驗中,保持判斷的正直和舉止的純潔是多么艱難。我們經常被迫確立自己無法達到的標準,定下自己無法遵循的規則。但是,人沒有權利宣稱誘因是一種犯罪的借口,盡管他可能屈從于這種誘因;也不允許為了同情犯罪人,而以任何方式改變或削弱犯罪的定義。因此,我們一致同意,在押人構成謀殺罪,判處死刑。
★科爾里奇勛爵實現了正義嗎?本案中的什么價值觀處于危險中?本判決產生的益處和弊端各是什么?科爾里奇在作了不利于被告判決的同時,又為女王的減刑創造了條件。科爾里奇的價值觀無疑影響著他對先例或其他權威的態度,我們相信他有能力寫出一份有說服力的相反的法庭意見。一些法學家說,程序是法律的核心,判決的方式比判決的內容更為重要。這樣說來,如果科爾里奇以一種審慎明智的方式形成判決,我們就應當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