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價值(4)
- 法的門前
- (美)彼得·德恩里科
- 4725字
- 2015-08-21 18:09:07
那個歐亞混血兒走到我身邊,用頭示意我們來的方向,會心地笑道:“您知道嗎,先生,當我們的朋友(他指的是那個死去的人)得知自己的上訴被駁回時,小便失禁,尿在牢房的地板上。因為恐懼。”
一些人笑了,說不準為什么笑。
獄卒頭兒走過典獄長身邊,饒舌地說著:“啊,先生,一切都非常順利,太令人滿意了,咔嚓一聲,就都結束了。并不總是這樣順利。我知道有些情況下,法醫不得不走到絞架下,抱住犯人的雙腿往下拉,確保他已經被吊死。太讓人惡心了!”
“抽搐扭動,那太糟糕了。”典獄長說。
“啊,先生,當他們執拗起來那才麻煩呢!我想起有個人,我們要把他帶出來,他死死抓住鐵欄不放。您不會相信,先生,6個獄卒才把他拖出來,3人拽一條腿。我們和他講道理,我們說:‘親愛的朋友,想想你給我們帶來的痛苦和麻煩吧!’但他聽不進去!哎,他可真讓人討厭!”
我發現自己正在大笑,甚至典獄長也寬容地咧嘴笑笑。“你們最好都到外面去喝一杯,”他非常親切地說,“我車里有一瓶威士忌,我們可以把它消滅掉。”
我們通過監獄的雙層大門,來到路上。“抱住他的雙腿往下拉!”一個緬甸的地方官突然大叫起來,并且開懷大笑。我們又都開始笑起來。那一時刻,獄卒頭兒的故事似乎出奇的好笑。我們一起暢飲,當地人和歐洲人,相互間非常友善。那個死去的人,離我們100碼。
★上面這節有關死刑執行的生動描寫出自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獵象》,它能夠給我們某些直覺評價,而無須進行哲學探討。奧威爾沒有告訴我們那個被絞死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他似乎不必知道這些就已經對死刑產生了反感。奧威爾有偉大的思想和作品,除《一九八四》外,最值得一讀的是《動物莊園》。奧威爾沒有到過蘇聯,他從外部觀察蘇聯,卻對極權主義有精準的描摹與深刻的揭露。
第四節反思斷頭臺
1914年,“一戰”前夕的阿爾及爾,一個殺人犯被判死刑。他殺了一個農民的全家,連最小的孩子都不放過。他殺人的方式殘忍兇暴,還順帶洗劫了被害人。這個事件引起轟動。普遍的想法是,對這個惡魔來說,砍頭實在是便宜他了。父親告訴我,他也是這個意見,殺害孩子尤其令他怒不可遏。我只記得,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要去親眼見識一下砍頭。他天不亮就爬起來,大老遠趕到行刑的地方,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他沒跟任何人說過那天早上他看到了什么,我母親只是轉述說,他沖進家門,表情扭曲,話也不說,一頭栽到床上躺了一會兒,突然嘔吐不止。他發現了華麗辭藻掩蓋的真實情形:他能夠想起的,不是被殺的孩子們,只是人頭落地瞬間那抽搐的軀體。
可想而知,那個行刑場面一定非常恐怖,它成功澆滅了一個單純、正直男人胸中的怒火,原本讓他覺得是罪有應得的極刑,僅剩的效果就是讓他惡心。當極刑只是引起它聲稱要保護的可敬公民的嘔吐時,怎能說它可以(也應該)為社會帶來和平與秩序呢?而且,極刑是一次新的謀殺,其令人作嘔的程度比犯罪有過之而無不及。它根本不能補償犯罪對社會的危害,而只是加重了危害。
實際情況是,沒人敢于直接描述這個死刑儀式。官員和記者也好像意識到死刑現場有刺激與可恥的兩面,在不得不提到它的時候炮制出一大堆不著邊際的套話。于是,早餐時我們在報紙的一角讀到,那個該死的家伙“已經向社會償還了血債”,或者“凌晨5點正義得到了實現”。官員們稱被處死的人為“當事人”、“病人”或者只用一個數字指代他。人們也只是悄聲議論這個極刑。
我們對極刑諱莫如深,正說明它是一種惡疾。中產階級的人最多是說大女兒的“咳嗽很可疑”,父親近來“嚴重了”,因為肺結核與癌癥被看作某種可恥的疾病。極刑更是如此,人們提到它時都絞盡腦汁使用委婉語。當然,極刑與癌癥也有區別:從沒人說癌癥是必須的,而人們卻毫不遲疑地說,極刑是令人遺憾的必需品。極刑是正當的,因為它是必須的;而我們對它有所諱言,因為它是令人遺憾的。
我想對極刑談些粗淺的看法,不是因為我喜歡丑聞,也不是因為我有某種不良本性。作為一個作家,我向來回避這個話題;作為一個男人,我何嘗不知,對某些無可回避的糗事最好是保持沉默。但是,如果沉默或者巧言只益于維持必須改革的濫刑或者本可減輕的痛苦,那么,除了大聲疾呼直揭真相而外別無選擇。法蘭西與英格蘭、西班牙分享了一份“榮耀”,它們是最后幾個用鐵幕將死刑遮蔽在鎮壓武庫中的國家。只有對民眾的極端漠視才可能使這種原始儀式存活,而民眾也只是運用他們所熟悉的那套裝飾話語來回應死刑。當想象力沉睡、言辭淪為空話的時候,在那里喊殺的,只有半聾的沒心沒肺的人。但是,如果向人們展示殺人機器,讓人們實際觸摸,并且讓人們聽到人頭落地的聲音,那么,公眾的想象力就會被突然喚醒,就會在拒絕巧言的同時拒斥死刑。
當波蘭納粹瘋狂地公開處決反抗者的時候,為了不讓他們呼喊抵抗與自由的口號,納粹用生石灰堵住反抗者的嘴。將無辜的受害者與該死的犯罪人相比,可能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不過,我們國家的一個事實是:上斷頭臺的可不只是罪犯。這個事實之外還要補充一點:殺的方法是一樣的。我們用溫吞的言辭修飾一種刑罰,而如果不在現實情況下對這種刑罰做認真的檢視,就不可能肯定其合法性。我們不能一邊說死刑決不可少,一邊又趕忙說最好不談論這個話題。實事求是地審視死刑到底是不是必須的,這才是最重要的。
就我所知,死刑不僅不是必須的,而且無疑是有害的。我的結論不是來自幾星期的調查研究,但也不是來自我父親對死刑的感受。我不愿沉迷于虛弱的憐憫,這種憐憫將價值與責任混為一談,最終使無辜者的權利喪失殆盡。與諸多當代名流的看法不同,我認為人并非本質上就是社會動物。我認為正好相反。不過我相信,人不可能活在社會之外,社會的法律對人的生存是必要的。因此,社會自身必須以合理而有效的規模確立一些責任,但法律最終的正當性需要檢驗,標準是看它為社會做了好事還是干了壞事。
多年來,死刑在我眼中不過是想象力無法容忍的刑罰,我的理智不斷譴責這種懶惰的無序。我不想把自己的判斷力留給想象力,我近期也做了許多研究,研究的結論加強了我的信念,更加強了我的論點。今天,我絕對同意匈牙利小說家庫斯勒(Koestler)的看法:死刑玷污了我們的社會,應當立即廢除,而死刑的支持者卻無法作出合理的辯護。無需重述他的關鍵論點,無需疊加事實與數據,我只是補充一些理由。
我們都知道,支持死刑的最強論點是它的示范價值。砍頭不只是為了懲罰,它更是為了威懾,通過一個可怕的樣本,嚇阻那些蠢蠢欲動的人;社會不是在報復,而只是在預防;在空中揮舞被砍下的頭顱,讓潛在的謀殺犯看到自己的下場,知難而退。這個觀點,只要細加辯駁,其實并無力量。第一,社會并不相信自己所宣稱的示范價值;第二,沒有證據證明死刑曾經使下定決心的謀殺犯望而卻步;第三,死刑是一種令人作嘔的展示,它的后果無從預料。
我從第一點說起,社會并不相信自己所說的示范作用。如果它相信,它應當展覽那些頭顱。社會應當讓處決現場萬眾矚目,成為社會的紐帶或者痛飲的瓊漿。可我們知道,死刑在我國并不是在公共場所執行的,而只是在監獄的院墻內由少數人士完成的。
今天,再沒有宏大的死刑現場,人們知道死刑,只是通過口口相傳,處以極刑的新聞用語都是修飾加工過的。一個潛在的罪犯,在將要犯罪的時候,何以能夠牢記已被步步抽象了的那次行刑?如果真想讓他時刻銘記這次行刑,以致能夠使他消除、逆轉犯罪的決心,那就應該努力強化行刑的可怖,動用所有影像和語言手段來刺激公眾的神經。在提到今天凌晨某人已向社會償還血債的時候,就不該用模糊的言辭,而應當用更生動的詳述向每個人提示犯罪的后果是什么。
不應當說“如果你殺人了,就只能在斷頭臺上贖罪”,最好告訴他,為了殺雞給猴看,“如果你殺人了,你會被投入監獄,幾個月或者幾年,掙扎于無與倫比的絕望與接踵而至的恐懼之間。直到某個早上,我們溜進你的牢房,事先脫了鞋,免得把你從睡夢中驚醒,因為我們知道,極度的焦慮使你好不容易才入睡。我們會撲到你身上,把你的雙手反綁在背后,如果需要,再剪掉你的衣領和頭發。我們可是完美主義者,我們會用繩子捆住你的胳膊,迫使你身體前傾,以便我們更容易接近你的脖子。然后我們就架起你,左右各有一人夾持你的胳膊,任你的雙腳拖行在走廊上。那時,天還黑著,一個劊子手好不容易抓到你的褲子,平直地將你扔到斷頭臺上,另一名劊子手把你的頭固定在鍘刀槽里,第三個劊子手讓7尺高處的120磅的刀片飛落下來,切掉你的腦袋,像剃須刀一樣鋒利”。
為了使威懾更有效,有必要更進一步,使恐怖對我們足夠巨大,足以在適當的時刻克服那難以抗拒的謀殺欲望。我們不應只是裝腔作勢點到為止,不應滿足于發明這個“快捷、人道的”處決壞人的方法,我們應當出版成千上萬冊目擊死刑者的回憶錄,公布描述行刑后軀體狀態的醫學報告,然后在中學、大學里廣泛傳播閱讀。
特別符合這一目的的近期報告,來自醫學科學院的兩位勇敢的醫師,他們為了科學研究而受邀檢查剛被斬斷的頭和軀體。醫師們認為總結那些可怕的觀察是他們應盡的義務:“如果允許我們發表意見,我們要說這些場面是令人驚恐的巨大痛苦。血從斷開的頸動脈高速噴射出來,然后逐漸凝結;肌肉先是收縮,隨后,這種纖維性顫動便轉為僵硬;腸部痙攣,心臟不規則、不完全地跳動;嘴部因痛楚而皺縮起來。在那顆被砍下的頭上,雙眼不動,瞳孔放大,看不清任何東西;對眼睛來說,透明屬于生命,凝固屬于死亡。所有這一切都要持續幾分鐘,對于健全的肌體來說甚至持續幾小時。死亡不是即刻來臨的,關鍵的器官在砍頭之后都還活著。醫師們全程見證了這個謀殺式的活體解剖,直至那個過早來臨的埋葬。”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無動于衷地讀完這可怕的報告。為了使威懾有望發力,沒有理由不在醫師的觀察之外加上目擊者的描述:夏綠蒂·科黛,那個因刺殺馬拉而被處決的女人,在被斬首后,劊子手提起她的頭顱,掌摑她的面頰,她竟還以憤怒的表情。這個細節不可能比劊子手的一次描述更令人震驚:“鍘刀落下,頭立刻死了,身體卻在跳躍,在繩索中掙扎。20分鐘后,在墓地里,軀體還在顫動。”一位并不反對死刑的牧師在書中寫道:“行刑的那個早上,罪犯的情緒糟透了,拒絕我們的宗教安慰。我們知道他的心情,也了解他對妻子的熱愛。于是我們對他說,看在你對妻子愛情的分上,死前做一些禱告吧!罪犯接受了。他在十字架前禱告了很長時間,也似乎注意到我們的存在。行刑時,我們離他很近,他的頭掉落在斷頭臺前的木槽里,軀體很快被放進一個大的柳條籃筐中。這時出了一個差錯,頭還沒放進去,就把籃筐合上了。劊子手拎著那顆人頭等在那里,等籃筐重新打開,好把頭放進去。就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我們看到罪犯的眼睛正盯著我,一副祈求的目光,似乎在請求寬恕。我們本能地手畫十字祝福這顆頭顱,它的眼簾眨了眨,眼睛的表情放松了。最后,那依然充滿表情的眼神,變得模糊了……”讀者們各自的信仰不同,可能接受也可能不接受這位牧師的解釋。但是至少,“那依然充滿表情的眼神”不需要任何解釋。
★上文是法國作家艾伯特·加繆(Albert Camus)的文章,寫于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譯自賈斯汀·歐拜倫(Justin O Brien)的英譯本。加繆反對死刑,但他對終身監禁又會如何評價呢?如果死刑是個好東西,就該讓法官去監斬他所判處的每個死刑,以便他積極地推廣這個好東西,難道不是這樣嗎?在一些國家里,多數民眾還很擁護死刑,對主張廢除死刑的人非常反感,其中有復雜多樣的原因。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杜塔爾給出了一種解釋:
盡管回憶遭受磨難的人性令我痛苦,可我還是要說,在政治上,這些處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可以安撫民眾對自己遭受的災難的不滿,滿足他們的復仇心。失業的商販、面對物價飛漲而工資貶值的工人,只有在看到比他們更加不幸的人時,才能勉強接受自己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