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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狐 貍 書生
瑯琊郡,莒縣。
月影垂紗滑落林野,荒草蔓延的小道旁,伴著窸窸窣窣的聲響,竄出兩只小獸。
一只狐貍紅毛長須,瞇著碧眼辨認方位,身旁的貍花貓毛發半立,背著個鼓鼓的行囊,緊張兮兮。
“恩人曾贈我寶珠,遇事便可尾著氣息尋她,快跟上?!?
紅狐低語,尾巴一卷,毛發間赫然露出一顆銀白明珠,輝光隱隱,幾不可察。
兩獸貓貓祟祟朝羅店走去,貍花貓忍不住喵嗚一聲,聲音發顫:
“狐娘子,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回去?”那紅狐凄苦漫上臉龐:“你這貪吃鬼潛入山君洞府偷吃虎乳,還假作虎子騙我,如今山君有言,要扒我倆的皮,哪還敢回去,你可害苦了我!”
“可是……難道狐娘子就沒錯嗎?”貍花貓仰頭梗脖,反將一軍:“狐娘子早知我是假的,卻拿我虎子的名頭滿山索財,要不是你,我們哪里需跑?!?
紅狐聞言氣惱,啐了一口,夾著蓬松紅尾悶頭趕路,倒是貍花貓腳步躊躇,話語猶疑:
“狐娘子,投效你那恩人真能救我倆性命?”
“定然能救!”紅狐傲然挺胸,“莒地西有山君,東有蛟龍,城中城隍又容不下我等,寺廟古觀去了只會成全僧道斬妖之名。”
“只有我那恩人……”眼見貍花貓好奇心被完全勾起,鼓著眼睛湊了過來,紅狐臉上稍有得色:
“我那恩人出自青丘,狐仙也,威名足以震懾山君,青丘又為仙家寶地,僧道城隍也不會為難,我倆山中野妖,只要找到恩人,便可死中求活?!?
貍花貓聽得呆愣,眼中全是向往,夢游一般跟在紅狐身后,往前方奔去。
兩獸跟著寶珠指引,躲開黑犬,行至天色稍明,停在個宅院門前。
宅院白墻開裂,青瓦脫落,被初春的晨霧一裹,陰森莫名。
寶珠卻指向院內。
狐娘子一努嘴,踮腳踩著貍花貓腦袋,透過墻縫,朝院里望去。
院中滿是樹花,桃杏薔梨,紅綠層疊,散落的花瓣浮滿院角水缸,又沿著堆列整齊的薪柴,將地上稍顯殘破的青磚也灑了一層粉彩。
咿呀!
褪色的正廳門扉被推開。
一道青衫人影拾級而下,身量頎長,眉眼藏笑,望之令人心曠,如沐春陽。
那人邊走邊檢查著書箱里的紙硯,搖頭晃腦間,文章經義從口中蹦出,襯出一股書卷氣。
寶珠指向此人,紅狐覺得有些熟悉,卻與記憶中的恩人對不上號。
‘這書生真是俊俏,可我那恩人明明是笑處嫣然的女仙……’
呱!
正思索間,一聲烏鴉鳴啼響徹半空,伴著翅膀撲騰聲,天上一道黑影逡巡不休。
‘山君座下鴉先鋒!’
紅狐驚恐,與貍花貓摔成一團。
聲響擾了院中人。
王恒安背起書箱,透過晨霧,望著天邊烏鴉,暗罵出聲:
“晦氣。”
今日是縣試揭榜的日子,黑鳥凌空,實非吉兆。
此時墻邊又有撲通一聲悶響,伴著短促的獸類嗚咽,似有小獸在墻角奔走。
王恒安也不在意,王家老宅坐落于羅店外圍,鎮中貓犬時常穿巷而過,自從娘親被狐面怪人掠走失聯,他又被繼母趕回老宅,這些年他早就習以為常。
掂了掂背上的書箱,他踏著滿院花毯,嗅著香風,娘親溫婉的身影不覺又浮上心頭。
穿越過來成為嬰兒呆傻癡愣,除卻承襲娘親那抹無邪笑影,再無半分靈動討喜之處,更不入便宜老爹的眼。
唯有娘親,是那片混沌蒙昧里唯一系住他飄搖神魂的錨。
記憶雖支離,但,是娘親不厭其煩,拭去他淌下的口涎;是寒夜漫漫,那帶著馨香的懷抱將他緊緊裹藏;是她對著癡兒依舊柔聲細語,絮絮低喃;更是她身上那縷令他神魂莫名安定的清冽幽息……
周遭目光或疏離或異樣,唯有她,是不曾徹底潰散的憑依。
自從他在老宅神志歸位后醒了過來。
記憶碎片紛至沓來,兩個世界的影像在腦海中激烈融合。
然而,最為清晰的,是娘親溫婉含笑卻漸行漸遠的容顏,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源自魂魄深處的空洞,仿佛維系生機的臍帶被生生斬斷,神魂一角被硬生生剜去。
找回娘親!
這念頭如同溺者攫住唯一浮木,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制急迫,瞬息碾碎了初臨塵世的惶惑迷茫,化作一道無形魂鎖,將他心識死死禁錮。
隨之而來的,是無休止的夢魘侵擾。
夢中濁浪翻涌,幽暗粘稠,一個個戴著幽狐面具笑聲刺耳的輪廓,斷斷續續吐出令人心悸的破碎囈語……
他每次自這光怪陸離的夢境驚醒,魂魄虛痛便驟然噬骨,意圖將他殘存意識再次拖入永寂,唯有將心神死死系于“尋回娘親”一念,方能自那無邊虛無痛楚中,穩住幾欲崩散的靈臺。
這執念,驅策他奮力掙搏,改良農具草圖、撰寫志怪話本、試圖復刻前世記憶的皂角香露……甚至循著娘親的模糊字眼,寄出一封封石沉大海的書信。
每一次燃起星火,旋即被絕望撲滅,每一次鎩羽,都令魂魄空洞連同夢魘陰影愈發深重。
最終,他勘破了世情,在這壁壘森嚴的俗世,一個白丁且又是被宗族遺棄的孤子,科舉之途縱是千難萬險,卻是最正的通天坦途!
唯有權柄,唯有功名,才是追索娘親下落最好的道途。
于是白日抄書算賬換嚼谷,夜里挑燈苦讀求功名,成了他五年來的全部。
“只可惜便宜老爹跟隨朝廷征討東夷已經去了六年,家中完全由繼母一手遮天,就連照顧自己的老仆都被召回,而自己好像被家族遺忘一般困守羅店,不然倒是可以借用便宜老爹的名頭省下好些力氣?!?
生存是根弦,在他心頭繃得死緊,而如果一切順利,今日后他便是秀才了,也算是踏上了求取功名之路。
行至院門,晨風料峭,王恒安深吸一口清冽,胸臆間已被一股孤勇決絕填滿。
‘娘親最愛花……待我蟾宮折桂,定要為她奉上十里錦繡……’
他俯身,扛起門邊的短幾矮墩,推開了那扇斑駁木門。
羅店離莒縣縣城不遠,南接彭城國,背靠泰山余脈,常有商賈四向而行,因此還算熱鬧。
等臨街食鋪賣出第一籠熱騰騰的包子,王恒安的書信小攤已經在食鋪邊支了起來。
放榜在午后,他還有一個早晨接點生意,哪怕多賺幾個銅板也能撐上幾頓飽飯。
這些年他替人代寫書信、抄撰書籍、甚至幫集市小販理理糊涂賬,一分一厘地積攢著求學銀錢。
每一文銅板都在心里過了秤,多少用于筆墨紙硯,多少能換幾日口糧,多少得存下作去郡學的盤纏。
畢竟考上秀才后便要到郡中求學,所需錢財不是小數目,家族指望不上,這每一步都得靠自己精打細算。
何況,今日還有個大單已經約好,就等貨主前來。
王恒安搓了搓手,等手暖和了些,便小心從書箱中拿出兩本書冊,都是《小然山經》,一本原本,一本抄本。
說來這經書也是古怪,道家經文王恒安也讀過不少,卻對此經聞所未聞。
經中內容也頗為怪異,不現義理,滿篇晦澀皆為空想,以至王恒安抄錄時,時常感覺身體有怪異感。
時而覺得自己是只狐貍,又時而覺得自己端坐云中,飄飄不知所歸。
就在此時,街頭一個瞎眼老道杵著木杖,穿街尋路而來。
王恒安迎了上去。
老道長須半白,身著舊衣,身材矮小,看著像個算命先生,背后卻有一幡,上書:卜三爻何如行萬里,求兩卦怎勝步千山。
“道長,書已抄好?!?
他撇了眼那幡,按下心思,將書往老道遞去,又瞬間想起老道失明,頓覺失禮,一時有些為難。
老道也卻不言語,精準接過書冊,木杖一甩夾在身側,手掌摸索著抄本上的文字。
似在通過觸碰感受經文體悟,又似能體會到王恒安的書法深厚。
半晌,滿意點了點頭。
“字全無誤,意已參半,好!端莊守禮,不欺瞽者,善!”
說著遞來一個囊袋,銀錢撞擊聲清晰可聞。
王恒安小心接過,不知老道失明,是如何識得字跡,貌似還能看透字跡中的感悟,又覺得銀錢比說好的多了許多。
他心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
‘這錢給多了!老道什么意思?這經書有問題?是酬勞?是封口?還是試探?’
他腦中瞬間閃過數個念頭,趕忙開口:
“道長厚賜,學生愧領,只是……此經玄奧莫測,學生抄錄時偶感心神搖動,如墜云霧,敢問道長,此經究竟源出何典?所載何道?學生愚鈍,還望道長點撥一二?!?
老道卻岔開了話題:
“年不過十七,如此慧心,可有功名?”
“回道長,已為童生,今日放榜,或可得秀才?!?
“或可?”
王恒安對著老道不解的神情,口中謙虛幾句,心中卻已肯定自己能中秀才了。
畢竟自他醒來,心神便有了一汪清泉蕩漾,只要與人結下深緣,便能在泉中開出一朵蓮苞。
蓮苞似金似玉,色彩千層,共攏九層花瓣,每花對應一人,只要花開一層,便能獲得對應之人的一項特質能力。
而如今清泉中十數朵蓮苞無風而蕩,綻開的有兩朵,一朵綻開兩層,一朵綻開一層。
這讓他獲得了“體如意”、“通文曉意”與“倒頭便睡”三種本事。
“體如意”令他身強體健,百病難侵,更對身體掌控入微,練就一手好書法。
“通文曉意”使他悟性非凡,學習事半功倍,輔以“倒頭便睡”之能,即便日日苦讀至深夜,翌日依舊精神奕奕。
三年寒窗,他已是縣學魁首,若連他都考不上秀才,莒縣恐無人能中。
心中正琢磨著老道問這問題的用意,耳邊突然傳來老道的嘀咕:
“青云有路文章在,世事滄浪豈由人。”
還未等王恒安回過神,念叨完兩句的老道杵起木仗,轉身便融進人車漸豐的街道之間。
‘什么意思,咒我?平白無故說這話……’
王恒安揣摩不透,又見老道眨眼間已無蹤影,只好回到攤上。
小心數盡銀錢裝進書箱,心中打定主意,再遇到老道定然免費替他抄上一本經文。
因果因果,今日多拿了些銀錢,總覺得燙手。
等裝好銀錢再抬頭,一陣馥郁香氣率先鉆入鼻尖,往前一看,攤前卻已經亭亭立位女子。
女子身段豐腴,一襲紅衣勾勒曼妙曲線。濃密青絲挽成發髻,素面朝天卻難掩嬌美,細眉細眼自帶幾分天然媚意。唇邊一顆小小朱痣,因緊張神情微微繃起,平添幾許凄婉。
她一手提著個包裹,另一玉臂環在腰間,抱著只紋路黑黃的……虎仔?
“喵~”
哦!原來是只像虎仔的貍花貓。
王恒安恍然間,不知為何對女子感到有些熟悉,連忙起身行禮,對上紅衣女子略顯焦急的眼神:
“寫信抄書皆可,不知可有能幫姑娘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