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娘子偷偷瞄了眼天空，不見鴉先鋒蹤跡，心中稍安，再打量幾眼王恒安的面容，愈發(fā)覺得熟悉。

‘和恩人有七分相像……’

心中想起好些年前遇到恩人時，被恩人帶在身邊的懵懂小童，或許……

雖還有些拿不準，但明珠傳來的氣息卻愈發(fā)強烈，讓她認定眼前的書生就算不是恩人之子，也與恩人關(guān)系匪淺。

只是心中莫名又浮起個念頭，怎么壓都壓不住。

‘恩人去向何方？寶珠直指此人……莫非恩人已然……亡故？’

一念至此，狐娘子淚珠忽地蓄在眼中，心中凄苦不能自已，即為心中還沒報還的恩情，也為前路迷茫的妖生。

‘沒了恩人，何人還能救助我倆，或許，乖乖回去被山君納為小妾，還能有一條活路，只是蠢貍該怎么辦……’

女子站立不語，王恒安卻急了。

一個姑娘家站在自己攤位前黯然而泣，被人傳出謠言，那秀才還做不做，功名還考不考了。

‘這姑娘莫不是來碰瓷的?！?

眼前的姑娘本就貌美，長街上已有人駐足而觀，謠言的溫床已經(jīng)備好待客。

“其實作詩也行，姑娘別哭，可以不收錢……”

眼前女子淚珠已經(jīng)滑落，王恒安誠懇說了一句，試圖破財免災，但愈發(fā)覺得不對。

在紅衣女子淚珠摔碎地上時，他心中一震，好像看到了熟悉的場景，看到了自己。

剛神志歸位時，他也是如此，一座荒宅，半碗陳米，腦中百十人物，明明都認識，又皆是生人，那份凄苦無助，刻骨銘心。

月莎搖影、凄風寒雨又好似穿過荒宅縫隙，透過時光打進心里。

一種奇怪的情緒在心尖流淌。

‘或許是遇上什么難言苦難……罷了罷了。’

王恒安暗嘆一聲，彎腰將剛收的銀錢從書箱中取出，數(shù)出那老道多給那些，尋了油紙包好，見女子還是神情呆愣，便拿起筆，提筆便寫：

莫道浮云蔽日明，撥云自見星月清。

筆鋒蒼勁有力，幾透紙背。

待仔細吹干墨跡，連同油紙包著的錢財，王恒安一股腦朝女子遞了過去。

“小生力微，僅此而已，望姑娘珍重?！?

“喵！喵喵！”

一串急促喵嗚聲驚醒了呆愣的狐娘子，王恒安有些錯愕，他好似在喵叫聲中聽出了恨鐵不成鋼之意。

狐娘子呆呆接過王恒安手中物，銀錢觸感隔著油紙瞬間撓到癢處，一時間傷感都忘了。

等好不容易移動目光望向紙上那句詩，嬌顏瞬間癡傻。

她不識字。

“喵！”

還是貍花貓往手上猛地一抓，才讓狐娘子驚醒過來。

跟著這酷似恩人的書生來到街上，為的是問起恩人下落，如今鴉先鋒不知為何不見蹤跡，但頭頂利劍并未離去。

狐娘子伸手緊緊按住貍花貓，給了王恒安一個嬌羞笑容：

“奴家之前好似見過公子，十二年前，就在北邊……”

“恒安！”

街邊猛地傳來一聲高喝，將滿街人嚇了一跳，狐娘子本就緊張，瞬間話便斷了。

聽見有人喊自己，王恒安循聲一瞥，一匹快馬從街頭疾馳而來，避著行人陡然停在近處，馬上一道身影飄然而落，穩(wěn)穩(wěn)停在近前。

人影眉眼含厲，肌強骨健，襯得儒衫似勁裝，腳步生風，徑直往王恒安走來，嚇得路人紛紛避讓。

“逸劍，你怎么來了？”

王恒安見了趕忙迎上。

來人叫萬逸劍，算是縣學中與王恒安最要好的同窗，在王恒安剛開始求學時，便屢次受其幫襯，不然很難堅持下來。

而王恒安識海中那朵開了兩層花瓣的彩蓮，其對應的便是萬逸劍，也讓王恒安獲得了體如意和倒頭便睡兩種特質(zhì)。

雖然王恒安至今沒明白，為什么萬逸劍一個儒生，居然會給予和身份毫無相關(guān)的特質(zhì)。

“逸劍，這般急切，可是又要寫情詩？是哪家姑娘？”王恒安湊到萬逸劍身旁，擠眉弄眼，遮聲相問，“稍等，那紅衣女子好似是家中舊識，待我……”

“恒安，開榜了。”

?。?

王恒安一愣，不是說午后開榜……

“我……落榜了?！?

哦！

這倒是毫無意外，萬逸劍雖為儒生，但只為寫情詩而學習，今年也就去碰碰運氣，考不上也是應當。

“榜上……亦無你名。。”

嗯？！

王恒安腦中轟地炸開，瞬間覺得有些耳鳴，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上萬逸劍躲閃的眼神，只覺視線隱隱發(fā)黑，腦中似有萬千蟲咬，即酸又癢，攪得暈眩。

更有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撕裂感驟然襲來，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

榜上無名？怎么可能？！

考取秀才功名本非登天難事，以他縣學魁首之才，竟會落榜？若連他都考不上，莒縣還有何人能中？

功名無望，何以為官？

不能為官，區(qū)區(qū)白身，連這莒縣都難出，又如何尋回娘親？

心中好似有什么物件轟塌巨響，震得他手腳冰涼，卻又轉(zhuǎn)瞬間再度攝住他的心神。

他緊咬牙關(guān)，猛地晃了晃腦袋，稍稍冷靜下來。

‘不對勁，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發(fā)生了，對了，剛才那老道嘀咕那句，是他搗鬼？逸劍應當不會騙我……不行，得親自去看看才能知曉具體情況?！?

耳邊又響起萬逸劍低沉的嗓音：

“恒安，這…這結(jié)果不對！以你的文章…不可能…”

“帶我去縣城……”

王恒安說著一把抓緊萬逸劍衣袖，沒見回話，就感覺自己好似飛了起來，似云朵飄落，等稍微回過神，已被萬逸劍帶到馬上。

“駕！”

駿馬嘶鳴著沖出了羅店

而身后紅衣女子追逐的身影越來越遠，王恒安卻哪還顧得上她……

“喵！！”

狐娘子吃了滿臉的灰還是沒追上，懷中的貍花貓早就跳到地上，東三步西五躥，不時抬頭對著狐娘子喵嗚幾聲，聲音急促而尖銳。

就在此時。

呱！

羅店上空一聲鴉啼聲如厲鬼催命，狠狠響在狐娘子和貍花貓耳邊。

一股充滿惡意的視線，穿透晨霧落在它們身上，徹骨冰寒，布駭全身。

跑！

念頭剛起，身體已動。

狐娘子根本沒工夫細思方才書生失神之際，其身上隱約浮現(xiàn)的那道幽白狐影意味著什么。

她一把抄起貍花貓，沖進旁邊小巷，煙氣潰散間，一紅一花兩道獸影沖進小巷深處。

只在羅店上空留下不斷被激活的犬吠，以及滲人鴉啼。

莒縣縣城。

教諭是在宅邸后門被萬逸劍堵到的。

王恒安去看過榜，黃底黑字的榜單顯盡喜慶，卻是沒有他的名字，自榜前一眾喜樂與悔意中走出，他想到了教諭，那個時常召見接濟他的白胡子老者，滿眼慈愛做不得假。

教諭管著莒縣文禮，這未上榜到底是技不如人，還是文章犯了諱，總得問上一問才能甘心。

沒想到宅邸正門敲了半天沒人應，卻在后門堵住了剛要出門的教諭，王恒安跟在后面，還未開口，得來的卻是這么一句：

“罔我平日對你如此照拂，你竟然缺考，只怪老夫眼拙……”

缺考？王恒安看著面前眼神躲閃的教諭，愣在原地，眉眼緊繃，有那么一刻甚至懷疑自己真的缺考。

但那怎么可能，為了這一場，他準備了兩個冬夏，寒暑春實，日夜苦讀怎能被缺考兩字毀壞殆盡。

那文章他甚至檢查了五遍。

“大人！”萬逸劍指骨捏得咯咯作響，上前一步，強壓怒火行了一禮，“那日學生與王兄同場應試，親眼見他入場！何來缺考之說？還請大人明察！”

教諭的面龐紅了一瞬，又化為威嚴，指尖離萬逸劍額頭不足一寸：

“缺考便是缺考，爾等意欲如何？非逼本官革了爾等功名？”

眼見教諭態(tài)度強硬，王恒安倒也冷靜下來，思索著所見所聞。

‘這事處處透著不正常，教諭對我判若兩人，他必然知道內(nèi)情，但他是官，怎會將我倆放在眼里……’

幾息后，心中一橫，沉聲道：

“家父王子服?！?

“你父親是誰，與本官何干？”

“家父王子服，巡按青萊監(jiān)察御史，如今正隨軍征討東夷?！?

七品，代天巡狩，監(jiān)軍，鍍金，天子耳目。

教諭腦中瞬間閃過些詞組，臉上威嚴猛地化開，習慣性對著王恒安笑語相迎：

“原來是王巡按貴子……”

生存不易，他并非沒想過那個巡按御史王子服之子的身份。

初時餓得狠了，也硬著頭皮，用最恭敬的措辭給縣學教諭遞過名帖，不求施舍，只求一個抄錄縣學藏書或旁聽課程的機會，教諭起初的照拂，未必沒有這層身份的考量。

他也曾試圖接觸莒縣幾位據(jù)說與父親有舊交的士紳，可惜不是吃了閉門羹，便是收到些毫無實質(zhì)的客套話。

這讓他早早明白，“王子服之子”這名頭，在父親權(quán)勢未直接籠罩的莒縣，更像一層若有若無的薄紗，擋不得風雨，也換不來真金白銀。

它唯一的用處，或許就是在某些特定時刻，作為一塊敲門的磚，或者一道保命的符。

比如現(xiàn)在。

“大人，”王恒安抓住時機，目光灼灼，“學生確已應試，并未缺考……”

教諭胡子抖了抖，一臉糾結(jié)，心念百轉(zhuǎn)，嘴唇翕動數(shù)次，卻只啊了一聲。

“官宦子弟…老夫…老夫…”

半晌，嘆了口氣，縮著手對著縣衙方向一指，張口比了縣尊兩字的口型。

說罷，一轉(zhuǎn)身進了院中，又回頭想解釋些什么。

“不是…老夫…寒門熬油三十載……”

他臉上羞愧漸漸漫出皺紋，眼中慈愛好似回來了，跌跌撞撞扶著門框，不敢再看兩人，不停念叨著“好后生”三字。

后門嘭的關(guān)上，只留一聲嘆息飄蕩原地。

門關(guān)上瞬間，王恒安心神中的清泉上，一朵素白帶黑紋的花苞陡然散開一層花瓣，激起水霧彌彌，彩光蕩漾，待神異消散，他心中感觸如崩瀑般涌來：

向之所珍，今成所戮；向之所期，今為所棄。孽由己鑄，慚惶塞臆，是善耶？是惡耶？緣法殊詭，直教寸心如剜！

待感觸也褪去，蓮花綻彩，王恒安明白自己獲得了新能力。

心爐百鍛：外物紛紜如過隙之駒，世情翻覆若浮空之靄。

剎那間，他心中的彌漫無措、紛亂思緒都被無形的力量滌蕩一空，兩個呼吸后，便能靜心凝神，思考起事情因果。

這些年來，教諭待他不可謂不好。有次醉酒，還曾拍著他的肩說，看到他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絮絮叨叨皆是勉勵他用功讀書，莫走歪路。

可如今……這“珍”與“戮”的轉(zhuǎn)化，“期”與“棄”的落差，只惹得王恒安長嘆一聲。

孽緣亦是緣。

心中又想起教諭之前的口型。

教諭說是縣尊，難道未上榜是他搗鬼？

可這又是為何？

扭過頭，對上萬逸劍眼中關(guān)懷。

他還沒思考清楚，萬逸劍卻一把拉過他。

“走，去縣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