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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潯陽煙雨困墨鱗
清晨的潯陽城,是被長江渾厚悠長的號子喚醒的。濃白的水汽如同巨大的紗幔,沉沉地自江面上升騰、彌漫,溫柔地包裹住這座千年古城。青石板鋪就的街巷濕漉漉的,倒映著兩旁黛瓦粉墻的朦朧影子,行人寥寥,只有油紙傘頂著一小片天空,在氤氳的水汽里緩緩移動。遠處,廬山巨大的輪廓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幅洇了水的淡墨山水,只余下深沉雄渾的剪影,沉默地俯瞰著江流奔涌、人煙輻輳的潯陽。
“文華齋”那塊烏木老匾,在濕潤的空氣里顏色顯得愈發(fā)深重,幾道細微的裂痕如同歲月的年輪。管懷瑾推開吱呀作響的店門,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墨錠、灰塵和淡淡霉味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這氣味于他,熟悉得如同呼吸。
“掌柜的,早。”少年清朗的聲音在略顯空曠的店堂里響起。
柜臺后面,須發(fā)皆白的掌柜趙老慢悠悠抬起頭,從一副玳瑁老花鏡上方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又埋首于手中一本紙頁泛黃的賬冊,手指在算盤珠子上無意識地撥動著。管懷瑾早已習慣,徑自走到臨窗那張巨大的書案前。案上堆積著昨日尚未整理完的書籍,高的矮的,新的舊的,散亂地占據(jù)著桌面,像一座座等待梳理的知識丘陵。窗欞半開,帶著水腥氣的江風鉆進來,輕輕掀動書頁,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管懷瑾深吸一口氣,這書墨的氣息總能讓他紛亂的心緒沉靜下來。他拿起一本厚重的《江州府志》,指尖拂過書頁邊緣的毛邊,感受著紙張?zhí)赜械捻g性與微涼。他小心地翻開,目光掠過那些記載著潯陽古稱“柴桑”、“潯陽”、“江州”的沿革文字,仿佛能觸摸到腳下這座城池兩千余年沉淀下的厚重脈搏。書中描繪的“南峙廬山之奇秀,東涵鄱陽之浩渺,北攬長江之奔涌”,此刻正透過窗外的雨霧,隱隱與他眼前的實景重疊。他尤其愛讀那些關于廬山的篇章——“天下眉目之處”,何等磅礴又靈秀的贊譽!云霧繚繞的峰巒,飛流直下的瀑布,白鹿隱現(xiàn)的洞天……都成了他貧瘠生活里最絢爛的想象底色。
然而,這份沉靜并未持續(xù)太久。店堂角落里,幾位常客的議論聲斷斷續(xù)續(xù)飄了過來,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不安的調子。
“……聽說了嗎?昨兒夜里,王老七家的漁船回來,網(wǎng)里全是翻著白肚皮的魚!一條活的都沒有!”一個粗啞的聲音說道,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
“可不是嘛!”另一個聲音接口,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就泊在琵琶亭那邊的江面上,黑壓壓一片,肚皮都朝了天!那魚眼睛,嘖嘖,都泛著層灰氣兒,邪性得很!老七嚇得當場就把網(wǎng)扔回江里了,直說晦氣,撞了水鬼!”
“水鬼?我看不像……”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透著憂慮,“打漁幾十年,啥風浪沒見過?可這陣子,江上那股味兒就不對!腥氣里混著股說不出的……焦糊?還有,你們覺不覺得,這江風刮到臉上,有時涼颼颼的,不是清爽,是往骨頭縫里鉆的那種陰冷!”
“還有城西頭張屠戶家,”粗啞聲音又起,“他家的看門狗,養(yǎng)了七八年的好狗,前天夜里突然瘋了似的狂叫,最后自己一頭撞死在院墻上!那血……流了一地,滲進磚縫里,第二天都擦不干凈,透著股黑氣!”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老者的嘆息沉重地落下,像一塊石頭砸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這心里頭,總覺得不踏實,像壓著塊烏云,悶得慌。連廬山那邊,云霧都比往年沉,看著……不吉利。”
管懷瑾整理書籍的動作不知不覺慢了下來。他抬起頭,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奔流不息的長江。江面上,霧氣似乎更濃了些,翻滾涌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滯重感。那些茶客描述的景象——翻著灰白眼珠的死魚、發(fā)狂撞死的黑狗、滲入磚縫的黑血……如同冰冷的碎片,拼湊出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圖景。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背悄然爬升,與他指下書頁傳遞來的歷史溫涼形成了刺骨的對比。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府志。書中那些歌詠潯陽壯美、廬山靈秀的詞句,此刻在現(xiàn)實的陰霾映襯下,顯得遙遠而脆弱。這座浸潤在詩酒文章里的古城,似乎正被某種看不見的陰影悄然籠罩。那陰影無聲無息,卻沉重得讓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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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雨勢漸歇,空氣依舊潮濕得能擰出水來。懷瑾告了假,匆匆穿過潯陽城略顯冷清的街巷,朝著城南的“攬秀坊”走去。青石板路上殘留的積水映著他有些急促的身影。坊前的小廣場上,人頭攢動,遠比城中其他地方熱鬧。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雜著期待、緊張和淡淡草藥味的特殊氣息。這里是今日仙門“云霞宗”設點遴選弟子的地方。
廣場中央臨時搭起了一座丈許見方的木臺,鋪著素色氈毯。一位身著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修士端坐其上,神情淡漠,目光如電,掃視著下方排成長隊的少年男女。他便是負責此次遴選的云霞宗外門執(zhí)事,姓吳。木臺邊緣,擺放著一塊約莫半人高的奇石,通體瑩白如玉,隱隱有光華流轉,這便是測試靈根資質的“通靈玉髓”。此刻,那玉髓正散發(fā)著柔和的白光,將靠近它的一個少年籠罩其中。
“王虎,土木雙靈根,根骨中等!”吳執(zhí)事身旁一個年輕弟子高聲唱喏,聲音在嘈雜中清晰傳出。那名叫王虎的少年臉上頓時涌起狂喜的紅暈,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在旁人羨慕的目光中被引到一旁登記。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低低的驚嘆和議論。
管懷瑾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幾乎要撞破胸膛。他排在隊伍中段,看著前方或欣喜若狂或垂頭喪氣的同齡人,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這已是他第三次嘗試。天生絕脈,無法引氣入體,更遑論儲存煉化——這是前兩次遴選時,云霞宗的修士探查后給出的冰冷判詞,像兩根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釘入他卑微的期望里。每一次測試前,他都抱著近乎渺茫的僥幸,或許上次是弄錯了?或許……會有奇跡?
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每一次唱喏聲響起,都像重錘敲在他的心上。終于,輪到他了。
“姓名?”負責登記的年輕修士頭也不抬,聲音公式化。
“管懷瑾。”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上前,手按玉髓。”吳執(zhí)事的聲音平淡無波。
管懷瑾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狂亂的心跳,邁步踏上木臺。氈毯柔軟,他卻感覺腳下虛浮。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好奇的、審視的、漠然的……他走到那通靈玉髓前,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顫抖的右手,緩緩按在那溫潤微涼的玉面上。
觸感溫潤,仿佛上好的羊脂。他閉上眼睛,摒棄所有雜念,按照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演練過的方式,努力去感受,去呼喚,試圖引動那傳說中存在于天地之間的靈氣。
玉髓表面的白光微微波動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開漣漪。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流,似乎真的順著他的指尖,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向手臂方向流動了一寸!
管懷瑾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叫出聲來!難道……難道真的有轉機?他更加集中精神,額頭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用盡全部意念去引導那絲微乎其微的暖流。
然而,那暖流僅僅上行了一寸左右,便如同撞上了一道無形且冰冷堅硬的堤壩,驟然停滯!緊接著,它并未如常人所想被納入體內溫養(yǎng),反而像是失去了支撐,瞬間潰散、倒流!不,不是倒流,更像是他體內存在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漏斗,所有進入他身體的靈氣,無論多么微弱,都如同細沙般無法留存,瞬間便從這個“漏斗”的底部無聲無息地漏走了,消散于無形。
通靈玉髓上的白光迅速黯淡下去,恢復成最初那種平靜無波的狀態(tài),再無一絲漣漪。整個過程快得只在瞬息之間。
吳執(zhí)事一直半閉的眼簾抬了起來,目光銳利如刀,瞬間刺透了李墨剛剛升起的那一絲微弱的希望。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淡漠,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管懷瑾耳中,也傳入周圍所有人的耳中:
“管懷瑾?又是你。”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習慣性的不耐,“天生絕脈,靈竅如漏,百川歸海亦不能蓄其一勺。經(jīng)脈……更是閉絕不通。此乃天定之缺,非人力藥石可補。仙道無門,不必再試了。下去吧。”
“下去吧”三個字,如同三記重錘,狠狠砸在管懷瑾的心口。他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所有的喧囂瞬間遠去,只剩下那句“仙道無門”、“天定之缺”在腦海里反復轟鳴、回蕩。臉上剛剛因那絲微弱暖流而泛起的一點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紙一般的蒼白。
他僵硬地收回手,指尖冰涼。木臺下,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射過來——有毫不掩飾的憐憫,有淡淡的嘲弄,有純粹的漠然,甚至還有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這些目光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他牢牢困住,幾乎窒息。
他幾乎是踉蹌著退下木臺,腳步虛浮地穿過人群自動讓開的一條縫隙。那些低聲的議論像細小的針,扎在他的背上。
“又是他啊……都第三回了。”
“唉,可憐見的,生得一副好模樣,可惜……”
“絕脈啊,聽說比廢靈根還慘,廢靈根好歹能練個強身健體,這絕脈……就是個無底洞,塞多少靈氣都白搭!”
“命里無時莫強求啊……”
管懷瑾緊緊咬著下唇,幾乎嘗到了一絲血腥味。他強迫自己挺直脊背,不去看任何人,只想快點逃離這片喧囂之地。他加快腳步,幾乎是跑著沖出了“攬秀坊”的廣場,將那些嘈雜的人聲和復雜的目光遠遠甩在身后。
冰冷的、帶著江腥味的雨絲又飄了下來,無聲地打在他的臉上、身上。潯陽城熟悉的街巷在眼前模糊晃動。他沒有回“文華齋”,而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具失了魂的軀殼。絕脈……天定之缺……仙道無門……這些詞句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僅存的尊嚴和幻想。
不知走了多久,當他停下腳步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了琵琶亭附近。雨水順著亭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單調而寂寥的聲響。江風更大了,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著雨絲抽打在身上。他下意識地望向渾濁奔涌的江面,想起早晨茶客們描述的、那翻著灰白眼珠的死魚群。一種同病相憐般的冰冷絕望,伴隨著江水的腥氣和雨水的濕寒,一同將他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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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潯陽城在細密的雨簾中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倒映在濕漉漉的街面上,暈染開一片模糊而迷離的光海。管懷瑾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文華齋”,渾身早已濕透,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輪廓。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衣角不斷滴落,在店門口的青石板上匯成一小灘水漬。
“回來了?”掌柜趙老的聲音從柜臺后傳來,依舊沒什么起伏,聽不出情緒。他抬眼看了看懷瑾狼狽的樣子,又低頭翻弄著手中的賬冊,“灶上溫著姜湯,自己去盛一碗灌下去。別把病氣過給店里的書。”
“是,掌柜。”管懷瑾低低應了一聲,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堵住了喉嚨。他沒有立刻去廚房,而是徑直走向那堆滿了古籍的書案。仿佛只有這些沉默的書卷,才能給他冰冷的軀殼和破碎的心緒帶來一絲熟悉的慰藉與遮蔽。
他點亮案頭一盞小小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在潮濕的空氣里暈開一小圈溫暖的光域,勉強驅散了四周沉沉的黑暗。燈影搖曳,將他孤單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身后堆疊的書墻上,微微晃動。
他默默地脫下濕透的外衫,搭在一旁的椅背上,只穿著半濕的中衣。冰冷的布料貼在皮膚上,寒意刺骨,他卻渾然未覺。目光落在下午尚未整理完的那堆書上,最上面一本,是那部厚重的《江州府志》。他伸出手,指尖帶著濕氣和涼意,輕輕撫過書頁,仿佛在汲取某種無形的力量。
整理工作機械地進行著。他將府志小心地放回書架上屬于地方志的那一格。然后開始整理剩下的雜書。大多是些舊書攤收來的殘卷、零本,內容駁雜,品相也良莠不齊。一本講花鳥蟲魚的《南嶺百草圖》,一本缺了封面的市井話本,一冊字跡模糊的《潯陽竹枝詞》抄本……管懷瑾的動作緩慢而專注,指尖拂過那些或粗糙或細膩的紙張,感受著不同的年代和故事留下的痕跡。這細微的觸感,這書卷特有的氣息,是他對抗內心冰冷絕望的唯一武器。
突然,他的指尖在碰到一本異常破舊的書冊時停了下來。
這本書夾在一堆品相尚可的書中間,顯得格外突兀。書頁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近乎焦黑的褐色,邊緣磨損得厲害,如同被蟲蛀鼠咬過無數(shù)遍,卷曲著,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化為齏粉。封面早已不翼而飛,只留下幾縷殘破的裝訂線,倔強地維系著里面同樣殘破不堪的紙張。整本書散發(fā)著一股極其濃郁的、混合著陳腐、灰塵、霉變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般的古老氣息,沉重得幾乎凝成實質,撲面而來。
管懷瑾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這書……太舊了,舊得超越了文華齋里絕大多數(shù)古籍的歲月感。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從書堆里抽出來,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起一片隨時會碎裂的枯葉。書冊入手的感覺異常輕飄,又異常沉重——輕的是它腐朽的實體,重的卻是它承載的、無法估量的時光。
他屏住呼吸,借著油燈昏黃的光,極其謹慎地翻開第一頁尚能辨認的殘頁。上面的字跡極其古拙,不是常見的楷體或行書,筆畫轉折處帶著一種刀刻斧鑿般的棱角,透著一股蒼莽洪荒的氣息。墨色也非純黑,而是透著一種暗沉的、仿佛干涸血液般的赭石色。他勉強辨認出幾個殘缺的字:“……廬山……秘……白鹿……洞藏……”
白鹿洞?管懷瑾的心猛地一跳。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那是廬山腳下,天下聞名的白鹿洞書院!潯陽文脈之淵藪!書中竟提到“洞藏”?莫非是書院不為人知的秘辛?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瞬間激起了漣漪。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更加小心地翻動著脆弱的書頁。紙張發(fā)出輕微的、令人心悸的“簌簌”聲,每一次翻動都像是在挑戰(zhàn)時間的極限。后面的內容更加殘破難辨,夾雜著許多怪誕的插圖和難以理解的符號:扭曲的山脈走向圖,一些形似星斗又似陣紋的復雜標記,還有描繪著云霧繚繞的山洞、以及形態(tài)模糊、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奇異存在……
書頁間,似乎還殘留著極淡的、若有若無的墨香,但這墨香被那濃重的腐朽氣味死死壓制著,幾乎難以察覺。
突然,當他的手指拂過其中一頁描繪著山洞內部景象的插圖時,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奇異的觸感——不是紙張的粗糙或脆弱,而是某種堅硬、冰冷、光滑的異物!
他動作一頓,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極其輕柔地挑開那頁紙已經(jīng)有些粘連的邊緣。借著搖曳的燈火,他看到在那頁紙與下一頁紙的夾縫深處,緊貼著書脊裝訂線的位置,靜靜地躺著一枚……碎片。
它只有小指指甲蓋大小,形狀極不規(guī)則,邊緣參差。材質非金非玉,在昏黃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內斂、仿佛蒙塵的乳白色,卻又在核心處隱隱流動著一絲難以捕捉的、極其微弱的溫潤光澤。這光澤極其黯淡,如同風中之燭,仿佛隨時都會徹底熄滅。碎片表面布滿了蛛網(wǎng)般細密的裂紋,縱橫交錯,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徹底碎裂開來。
就在懷瑾的目光完全被這枚奇異的碎片吸引,指尖下意識地想要觸碰它的瞬間——
“轟隆!!!”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窗外傳來!不是尋常的雷鳴,那聲音低沉、渾厚,帶著一種撕裂大地的蠻橫力量,仿佛源自大地深處。緊接著,腳下堅固的青石板地面,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令人站立不穩(wěn)的震動!
“嘩啦啦——!”書架上,那些碼放整齊的書籍如同被無形的大手狠狠推搡,紛紛跌落下來!灰塵和紙頁漫天飛舞。
“哎呦!”柜臺后傳來趙老一聲驚叫,接著是算盤珠子嘩啦落地的聲音。
管懷瑾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劇震晃得一個趔趄,身體猛地向前撲去!慌亂中,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扶住書案,右手卻好巧不巧地,正正按在了那本攤開的、露出神秘碎片的殘破古籍上!
掌心,不偏不倚,覆蓋住了那枚乳白色的碎片!
“嘶——!”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刺骨又仿佛帶著滾燙灼燒感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根冰針,瞬間從掌心沿著手臂的經(jīng)絡,狠狠刺入!直沖心臟!
“呃啊!”管懷瑾發(fā)出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呼,眼前驟然一黑!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無數(shù)光怪陸離、破碎不堪的景象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涌入他的腦海:
他看到翻滾如墨汁的厚重烏云,死死壓著廬山蜿蜒的脊背,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從山體的裂縫中絲絲縷縷地滲出,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光亮……
他看到渾濁的長江怒濤咆哮,江底深處,巨大的、布滿詭異鱗片的陰影在緩緩蠕動,攪起污濁的泥沙……
他看到白鹿洞書院那莊嚴的飛檐斗拱,在無形的侵蝕下變得黯淡無光,仿佛蒙上了一層灰敗的塵埃,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氣息……
他看到縱橫交錯的、原本應流淌著金色光輝的“脈絡”,如同大地的血管,此刻卻被濃稠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暗紫色粘稠物質所堵塞、侵蝕,光芒正飛速黯淡、枯萎……
他看到一雙巨大無比、冰冷殘酷、充滿了無盡貪婪與毀滅欲望的血色眼眸,在深淵的盡頭緩緩睜開,目光穿透了無盡的黑暗,仿佛跨越時空,死死地鎖定了……他自己!
絕望!衰敗!腐朽!毀滅!……無數(shù)冰冷、死寂、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負面情緒,伴隨著這些恐怖的畫面,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著他的意識!仿佛要將他的靈魂徹底拖入那無邊的黑暗深淵!
“嗬……嗬……”管懷瑾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艱難的喘息,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秋風中的最后一片落葉。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半濕的中衣,額頭上青筋暴起,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枚緊貼著他掌心的碎片,此刻竟像一塊烙鐵,冰冷又滾燙,死死地“吸”在了他的皮肉上!
“小子!你怎么了?”趙老扶著柜臺站穩(wěn),驚魂未定地看向懷瑾,被他此刻慘烈的模樣嚇了一跳。
劇烈的震動終于緩緩平息下來,只剩下書架傾倒、書籍散落的狼藉和空氣中彌漫的嗆人灰塵。窗外,傳來更遠處人們驚恐的尖叫和呼喊聲,在雨夜里顯得格外凄惶。
管懷瑾猛地抽回手,身體因巨大的恐懼和劇烈的痛苦而脫力,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書案腿。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低頭,驚恐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枚乳白色的碎片……不見了!
掌心皮膚完好無損,連一絲紅痕都沒有留下。只有剛才那撕心裂肺的劇痛和腦海中殘留的恐怖景象,無比真實地提醒著他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絕非幻覺!更讓他駭然的是,就在剛才碎片“消失”的地方,掌心正中,皮膚之下,似乎……多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螢火般的乳白色光點?它靜靜地蟄伏著,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卻與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血脈相連般的微弱感應!
同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感知”,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第一縷嫩芽,在他混亂的腦海中悄然萌生。
他猛地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絲依舊連綿,但此刻,在他的“感知”中,那漫天飄灑的雨線里,似乎混雜著絲絲縷縷極其稀薄、卻無比陰冷污穢的……黑色氣息!它們如同活物般游弋著,無聲無息地融入雨水,滲入大地,鉆入行人的口鼻!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潯陽城,這座沉浸在千年煙雨中的“天下眉目之地”,那溫婉秀麗的表象之下,正悄然滋生著何等恐怖的陰影?
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那本攤開的、殘破不堪的古籍。書頁上,那些描繪著山洞、奇異存在和詭異符號的插圖,在昏黃搖曳的燈火下,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蠕動著,散發(fā)出無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書頁間殘留的、那絲被腐朽氣息死死壓制的墨香,此刻似乎也清晰了一瞬,帶著一種古老而悲愴的意味。
窗外的風雨聲更大了,嗚咽著拍打著窗欞,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低泣。油燈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冷風中劇烈地搖曳、掙扎,將管懷瑾慘白驚駭?shù)哪橗嫼蜁撋夏切┰幃惖膱D文,投射在身后高高的書墻上,扭曲、放大,如同魑魅魍魎的狂舞。
散落的書頁在他腳邊鋪開,如同祭壇上凌亂的祭品。那枚消失的碎片,帶著來自遠古的冰冷與沉重,已深深嵌入他的命途。潯陽的煙雨,廬山的云霧,從此再非眼中尋常風景,而是命運巨輪碾過時揚起的、裹挾著不祥塵埃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