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余震終于徹底平息,只留下滿地狼藉和死一般的沉寂。文華齋內,書籍如被颶風席卷過,散落一地,斷裂的書頁和凌亂的算盤珠子混雜在厚厚的灰塵里。油燈的火苗在穿堂的冷風中瘋狂搖曳、掙扎,將管懷瑾因驚駭而扭曲的影子投射在身后高聳的書墻上,如同被釘在墻壁上的巨大鬼魅。
“咳咳……咳咳咳……”掌柜趙老扶著柜臺劇烈地咳嗽著,老花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臉上蒙了一層灰白。他驚魂未定地看向跌坐在書案旁的管懷瑾,“小……小子?你……你沒事吧?剛才……剛才那是怎么了?地龍翻身也沒這般邪乎!”
管懷瑾沒有立刻回答。他背靠著冰冷的書案腿,身體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右手死死攥著左手的手腕,仿佛要壓制住掌心那正在無聲尖叫的烙印。那冰冷刺骨又滾燙灼燒的劇痛感雖然如潮水般退去,卻留下了深入骨髓的余悸和一種詭異的、血脈相連的異物感。更讓他靈魂都在顫栗的,是腦海中那些揮之不去的、來自“感知”的恐怖景象——墨汁般翻滾的廬山烏云,江底蠕動的巨大陰影,書院飛檐上死寂的塵埃,還有那雙穿透無盡黑暗、死死鎖定他的、冰冷殘酷的血色巨眸!
絕望!腐朽!毀滅!那并非單純的畫面,而是裹挾著滔天負面情緒的洪流,幾乎將他渺小的意識徹底沖垮。
“沒……沒事,掌柜……”管懷瑾的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就是……就是被晃得厲害,嚇著了?!彼D難地抬起頭,目光刻意避開趙老探究的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水依舊連綿,但在他的“視野”里,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不祥的濾鏡。漫天飄灑的雨線中,絲絲縷縷極其稀薄、卻無比陰冷污穢的黑色氣息,如同活物般游弋著!它們無聲無息地融入冰冷的雨水,滲入青石板下的泥土,甚至隨著寒風,悄然鉆入那些在遠處驚恐呼喊的行人的口鼻!
一股寒氣再次從脊椎竄起,直沖天靈蓋。這就是魔蝕?這就是那血色巨眸帶來的污染?潯陽城,這座兩千年來吟唱著“天下眉目之處”的古城,正在被無形的黑暗悄然吞噬!
“嚇著?”趙老狐疑地打量著管懷瑾慘白如紙的臉和額頭上未干的冷汗,顯然不信。他顫巍巍地繞過柜臺,小心避開地上的狼藉,走到管懷瑾身邊?!澳氵@臉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他渾濁的目光落在管懷瑾緊攥的右手上,又掃過地上那本攤開的、異常破舊的古籍。昏黃燈光下,那些描繪著扭曲山洞、詭異符號和模糊存在的插圖,仿佛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邪氣,讓趙老心頭莫名一跳。
“這……這是什么破書?哪來的?邪性得很!”趙老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臉上帶著嫌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剛才那陣邪門的震動,還有管懷瑾現(xiàn)在的樣子,都讓他本能地將這一切與這本破書聯(lián)系起來。
管懷瑾順著趙老的目光,再次看向那本殘破的古籍。書頁焦黑,脆弱不堪,那絲古老悲愴的墨香幾乎被濃重的腐朽氣味徹底掩蓋。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啞聲道:“下午……下午整理時發(fā)現(xiàn)的,夾在那堆舊書里……很舊了,封面都沒了。”他頓了頓,想起書頁間那枚消失的碎片,還有掌心那點微弱的、仿佛錯覺般的乳白印記,補充道,“剛才……剛才好像有什么東西從書里掉出來,我一碰,手就……就特別疼……”
“掉了東西?”趙老眉頭皺得更緊,彎腰湊近了些,用袖子掩住口鼻,嫌棄地用腳尖小心翼翼地撥弄了一下攤開的書頁。除了朽壞的紙張,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哼,怕是些不干凈的碎屑!這書看著就晦氣,指不定是哪座亂墳崗里扒出來的!趕緊的,扔灶膛里燒了!省得招災惹禍!”
燒掉?管懷瑾的心猛地一緊。這書里藏著關于“文脈”、“白鹿洞秘藏”的線索!還有那枚碎片……它此刻就在自己身體里!這書是唯一的源頭!絕不能燒!
“掌……掌柜!”管懷瑾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這書……這書雖然破,但看著有些年頭了,說不定……說不定是古籍孤本呢?燒了多可惜……”他搜腸刮肚地找著理由,“您看這字,多古拙,還有這些圖……雖然看不懂,但肯定有來歷!留著……留著說不定哪天能碰上識貨的……”
趙老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古籍孤本?破爛還差不多!沾上這玩意兒就倒霉,你看你……”他話說到一半,看著管懷瑾依舊蒼白的臉和懇求的眼神,又想起剛才地震時這小子似乎拉了自己一把(雖然他自己也站不穩(wěn)),終究沒把更難聽的話說出來。他煩躁地擺擺手:“行行行!你愛留著就留著!別擱在顯眼地方招晦氣!塞到最底下那個破箱子里去!還有,趕緊起來收拾!這滿地亂糟糟的,像什么樣子!”說完,他不再理會管懷瑾,扶著腰,罵罵咧咧地轉身去收拾自己掉落的算盤和賬冊。
管懷瑾長長舒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他忍著身體的虛弱和掌心殘留的麻癢感,掙扎著站起來。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攤開的殘破古籍上,書頁間那股極其微弱的、古老而悲愴的墨香,此刻似乎清晰了一絲,像是一聲跨越時空的嘆息。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本沉重的“秘密”合攏,仿佛捧著一個隨時會熄滅的火種,又找了幾張相對厚實的廢紙將它包裹起來。然后,他走到墻角那個堆放雜物、布滿灰塵的破舊樟木箱旁,掀開沉重的蓋子,一股濃郁的霉味撲面而來。他將包裹好的書冊,輕輕地、深深地埋進了箱底一堆廢棄的賬本和碎布下面。
做完這一切,他才真正開始收拾滿地的狼藉。彎腰,撿拾散落的書籍,拍去灰塵,按照記憶中的分類艱難地歸位。每一次動作,都牽動著因恐懼而緊繃的肌肉。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窗外。夜色如墨,雨聲淅瀝,但在他的“感知”中,那絲絲縷縷游弋的黑色魔氣,如同跗骨之蛆,無處不在,提醒著他昨夜經歷的一切絕非噩夢。潯陽城,被一張無形的、充滿惡意的網籠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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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依舊陰霾,細雨如織,將潯陽城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江水的濕氣,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令人心頭發(fā)沉的壓抑感。
管懷瑾幾乎一夜未眠。只要一閉上眼睛,那雙冰冷的血色巨眸就會在黑暗中浮現(xiàn),伴隨著大地深處傳來的恐怖咆哮和文脈地絡被侵蝕的枯萎景象。掌心那點微弱的乳白光點,如同一個烙印,時刻提醒著他那枚碎片的存在和它所代表的巨大未知。天剛蒙蒙亮,他便起身,胡亂洗漱了一下,只覺得精神恍惚,腳步虛浮。
文華齋內,趙老罕見地沒有早早坐在柜臺后撥弄算盤。他坐在窗邊一張?zhí)珟熞紊希掷锒酥槐缫褯鐾傅拇植?,渾濁的目光透過半開的店門,望著外面濕漉漉、行人稀少的街巷,眉頭擰成一個疙瘩,顯得心事重重。
“掌柜,早。”管懷瑾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
趙老像是被驚醒般,猛地回過神,看了管懷瑾一眼,見他臉色依舊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便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早什么早!死氣沉沉的!趕緊去把門口積水掃掃!看著就煩!”
管懷瑾默默拿起靠在門邊的竹掃帚,走到店門外。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光滑,低洼處積著一小灘一小灘渾濁的泥水。他機械地揮動著掃帚,將積水掃向街邊的排水溝。冰涼的雨水濺濕了他的褲腳,帶來一絲刺骨的寒意。
街面上異常冷清,往日的些許市聲仿佛被這連綿的陰雨徹底澆滅了。偶爾有幾個行人匆匆走過,也都是低著頭,裹緊了衣衫,臉上帶著一種麻木的驚惶和難以言喻的疲憊??諝饫锬枪蓧阂指?,比昨日更加沉重粘稠。
“……聽說了嗎?昨晚……昨晚西城根兒那片老宅子……塌了好幾間!”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驚懼的聲音從不遠處一個早點攤的棚子下傳來。是隔壁綢緞莊的王老板,正和賣餛飩的老張頭竊竊私語。
“塌了?!”老張頭倒吸一口涼氣,手里的漏勺都忘了攪動,“死……死人了沒?”
“怎么沒死!”王老板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聽說……聽說埋了七八口子!有個老婆子,腿都砸斷了,硬生生在瓦礫堆里嚎了一夜,天快亮才……才沒聲了!那叫一個慘啊!”
“老天爺啊……”老張頭臉色發(fā)白,“這……這地龍翻身也太邪門了!專揀著人多的夜里來?還……還專塌老房子?”
“邪門的還在后頭!”王老板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神秘兮兮,“挖出來的人……聽抬尸的仵作學徒偷偷說……那臉色……不是嚇白的,是……是透著一股子灰氣!跟……跟江里那些翻肚皮的死魚一個樣!”
老張頭手里的漏勺“哐當”一聲掉進了滾開的鍋里,濺起一片油花。他渾然不覺,只是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著:“灰……灰氣?這……這……”
“還有呢!”王老板似乎找到了宣泄恐懼的出口,語速更快,“城東頭李鐵匠家,他婆娘不是前些日子剛生了個大胖小子嗎?昨兒夜里,那娃兒哭得跟貓叫似的,聲音尖得瘆人!李鐵匠起來一看,差點沒嚇死過去!那娃兒……那娃兒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眼珠子是……是綠的!冒著光!”
“綠……綠眼睛?!”老張頭的聲音都變了調。
“可不是!”王老板搓著手臂,仿佛要驅散那股寒意,“李鐵匠抄起燒火棍就要打,說是什么邪祟附體!結果那娃兒……那娃兒‘咯咯’地笑!笑得人頭皮發(fā)麻!李鐵匠一棍子下去……那娃兒跟沒事人似的!后來……后來還是請了東門外的劉瞎子,做了好大一場法事,那娃兒才昏睡過去,眼睛也……也變回來了。劉瞎子說……說是撞了‘陰煞’!”
兩人的對話如同冰冷的毒蛇,鉆進管懷瑾的耳朵。他握著掃帚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灰氣的尸體,綠眼睛的嬰兒,陰煞……這些光怪陸離的恐怖傳聞,與他“感知”中那彌漫在空氣里、融入雨水中的絲絲黑色魔氣,瞬間重合!
潯陽城,正在被侵蝕!被扭曲!那些魔氣,不僅僅帶來物理的破壞(地震),更在侵蝕著生靈的生命力,甚至……污染著新生兒的靈魂!那雙血眸的主人,它的力量,正在加速滲透這個“天下眉目之地”!
管懷瑾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透迷蒙的雨霧,死死望向南方。那里,廬山巨大的、云霧繚繞的輪廓在灰暗的天幕下沉默矗立。昨夜那恐怖的景象再次浮現(xiàn)——翻滾如墨的烏云死死壓著山脊,濃稠的黑暗正從山體的裂縫中不斷滲出!
白鹿洞……那本殘破古籍中提到的“白鹿洞秘藏”……還有那枚融入自己掌心的碎片……這一切的線索,似乎都指向了那座云霧深處的圣山!那本古籍,是唯一的指引!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在他心中瘋狂滋長:他必須上山!必須去那個地方看看!否則,不僅僅是潯陽城,整個九江,甚至更廣闊的世界,都將被那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再也無法撲滅??謶忠琅f存在,但一種更強烈的、混雜著責任感和一絲渺茫希望的情緒壓過了它。他不能再待在這座被魔氣悄然滲透的城里,被動地等待未知的災難降臨!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雨絲吸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他猛地轉身,快步走回店內。
趙老還坐在窗邊,憂心忡忡地望著外面。
“掌柜?!惫軕谚穆曇魩е环N前所未有的堅定,雖然依舊沙啞。
趙老轉過頭,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我……我想告一天假。”管懷瑾迎上趙老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昨天……昨天那動靜,我老家在廬山腳下,有個遠房表親在那邊,我……我想上山去看看,心里實在不踏實。”
“上山?”趙老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像看傻子一樣看著管懷瑾,“這鬼天氣?還剛鬧完地龍翻身?山上指不定塌方滾石呢!你不要命了?你那表親要真有事,你去了頂什么用?老實待著!”
“掌柜,我……我非去不可!”管懷瑾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我昨晚做了噩夢,很不好!心里慌得很!不去看一眼,我……我什么事都做不了!”他無法解釋真正的原因,只能以“噩夢”和“心慌”作為借口,眼神里卻透露出近乎固執(zhí)的堅持。
趙老盯著他看了半晌。少年蒼白臉上的那份倔強和眼底深處隱藏的恐懼與焦灼,不像是在撒謊。再聯(lián)想到昨夜管懷瑾那副丟了魂的慘樣,還有今早城里那些越來越邪門的傳言……趙老心里也一陣陣發(fā)毛。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驅趕蒼蠅:“滾滾滾!要去送死隨你!工錢照扣!記住,天黑前必須回來!要是死在外面,可沒人給你收尸!”語氣雖兇,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默許?或者是對未知災禍的無力感?
“謝掌柜!”管懷瑾如蒙大赦,立刻轉身,幾乎是跑著沖向墻角那個破舊的樟木箱。他掀開蓋子,不顧撲面的霉味,雙手急切地扒開上面覆蓋的廢賬本和碎布,直到觸碰到那個用廢紙包裹起來的、堅硬而熟悉的輪廓。他迅速將那本殘破古籍取出,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唯一的救命稻草。冰冷的書冊貼著他的胸膛,那絲若有若無的悲愴墨香,此刻竟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全感。
他不再耽擱,甚至顧不上換件厚實的衣服,只匆匆抓起門后一把破舊的油紙傘,便一頭扎進了門外連綿的冷雨之中。
趙老看著少年單薄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迷蒙的雨簾里,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低聲嘟囔了一句:“這世道……真是越來越邪性了……小子,你可……活著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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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廬山,展現(xiàn)出與晴日截然不同的、近乎蠻荒的磅礴氣勢。山路早已泥濘不堪,混雜著從高處沖刷下來的碎石和斷枝。巨大的山體在濃重的雨霧中沉默著,如同一頭蟄伏的洪荒巨獸,濕漉漉的墨綠色植被覆蓋其上,在灰白水汽的籠罩下顯得深沉而壓抑??諝鉂窭涞么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水汽和泥土、腐葉的氣息。
管懷瑾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崎嶇的山路上跋涉。油紙傘在密集的雨點和山風的撕扯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冰冷的雨水早已打濕了他的半邊肩膀和褲腿,寒意如同無數(shù)細針扎進皮肉。懷中的古籍被他用油布仔細包裹了幾層,緊緊貼在胸前,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熱源和精神支柱。
越往深處走,人跡越是罕至。參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虬結的根系如同巨蟒般拱出地面,在濕滑的泥漿中形成天然的陷阱。巨大的藤蔓從高處垂落,濕漉漉地纏繞著樹干和巖石。山澗溪流失去了往日的清澈歡快,裹挾著大量泥沙,變得渾濁而湍急,在深谷中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雨點密集地敲打在樹葉、巖石和傘面上,發(fā)出連綿不絕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
然而,更讓管懷瑾感到窒息和恐懼的,是他那不受控制的“感知”。在這片看似原始、充滿自然野性的山林里,他“看”到的景象卻讓他頭皮發(fā)麻,脊背生寒!
絲絲縷縷的黑色魔氣,比在潯陽城里濃郁了十倍不止!它們如同有生命的黑色煙霧,從濕潤的泥土里滲出,從腐爛的落葉堆中升起,從嶙峋的巖石縫隙中逸散出來,甚至纏繞在那些粗壯的樹干和藤蔓之上!這些魔氣在山風裹挾的雨霧中扭曲、蠕動,貪婪地吞噬著山林間本就不多的、稀薄而純凈的靈氣。被他“感知”到的靈氣,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黯淡、近乎透明的淡白色光點,如同風中殘燭,在濃稠的黑色魔氣包圍下瑟瑟發(fā)抖,正被快速地污染、同化、湮滅!
整座山林,都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緩慢的衰敗與死亡的氣息!仿佛一頭巨大的生靈,正被無形的惡疾從內部一點點蛀空、腐?。∧请p血眸的陰影,如同實質般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白鹿洞……必須盡快找到那個地方!古籍上的線索……他一邊艱難前行,一邊強迫自己回憶著那本殘破書冊上的內容。扭曲的山脈走向圖……一個標記著特殊星斗(或陣紋)符號的山坳……云霧繚繞的洞口……
山路愈發(fā)陡峭難行。管懷瑾喘著粗氣,在一塊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光滑的巨大山巖旁停下腳步,稍作喘息。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噤。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高處,試圖在迷蒙的雨霧中辨認方向。
就在這一瞬間!
“嗷吼——!”
一聲狂暴、充滿兇戾之氣的咆哮,猛地從側前方的密林深處炸響!那聲音絕非尋常野獸,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與嗜血!
管懷瑾渾身汗毛倒豎,心臟驟然停跳!他猛地循聲望去,只見那片被厚重雨簾和濃密枝葉遮蔽的陰暗林地里,樹影劇烈地晃動,伴隨著樹枝被蠻力折斷的“咔嚓”脆響!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腥風,混雜著魔氣特有的陰冷污穢感,撲面而來!
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黑影如同炮彈般撞斷幾根碗口粗的樹干,帶著漫天飛濺的木屑和雨水,轟然沖了出來!攔在了管懷瑾前方的山路上!
那赫然是一頭野豬!但它的體型大得遠超尋常,幾乎如同一頭小牛犢!渾身覆蓋著鋼針般的、沾滿泥漿和暗紅色血痂的鬃毛。最令人膽寒的是它的眼睛——原本應該是黑色的小眼睛,此刻卻如同兩顆燃燒著幽綠鬼火的炭球!瞳孔完全被一種不正常的、充滿瘋狂和毀滅欲望的暗綠色占據(jù)!巨大的獠牙彎曲而鋒利,上面還掛著新鮮的、暗紅色的碎肉和布條,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氣!它的口鼻間噴吐著粗重的白氣,那白氣之中,翻滾著濃得化不開的黑色魔氣!整個龐大的身軀,都被一層稀薄但邪惡的黑色霧氣所籠罩!
魔化野豬!那雙燃燒著幽綠鬼火的眼睛,死死地鎖定了擋在路上的管懷瑾!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低沉咆哮,涎水混合著血沫從獠牙縫隙中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它前蹄暴躁地刨著地面,泥漿飛濺,龐大的身軀微微下伏,充滿了毀滅性的攻擊前奏!
退無可退!管懷瑾的大腦一片空白,極致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童!面對這頭被魔氣侵蝕、陷入狂暴的兇獸,他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懷中的古籍仿佛成了無用的累贅!
野豬動了!如同黑色的攻城錘,裹挾著腥風、泥漿和濃烈的魔氣,以恐怖的速度朝著管懷瑾猛沖而來!地面在它沉重的蹄下震顫!獠牙的目標,直指他的胸膛!死亡的氣息,冰冷而真切!
千鈞一發(fā)!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管懷瑾根本來不及思考!他幾乎是憑著昨夜在文華齋地動時、情急之下凌空書寫的本能反應,猛地將懷中緊抱的古籍向上拋起!
同時,他沾滿泥水的右手食指,如同蘸飽了濃墨的筆鋒,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對著身前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光滑的巨大山巖表面,狠狠地、一往無前地劃了下去!
不是書寫,而是銘刻!是傾注了所有求生意志、所有對那恐怖魔氣的憎惡、所有對這片被污染山林的悲憤、以及掌心那點微弱文心印記的共鳴!
一個巨大的、鐵畫銀鉤的——“鎮(zhèn)”字!
“嗤——!”
指尖劃過冰冷濕滑的巖石,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皮肉瞬間被粗糙的巖面磨破,鮮血混合著雨水和泥漿,立刻染紅了指尖!劇痛傳來,但管懷瑾渾然未覺!他全部的意念,都隨著這一劃,瘋狂地傾瀉而出!
就在他指尖鮮血染上巖面的剎那!
嗡——!
一聲奇異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嗡鳴驟然響起!并非響在耳邊,而是直接震蕩在管懷瑾的意識深處!他掌心那點一直微弱蟄伏的乳白光點,猛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灼熱感!一股微弱卻極其精純、帶著古老書卷氣息的暖流,瞬間從掌心涌出,順著他的手臂經絡,奔騰至指尖!
那以血為引、刻在巖面上的“鎮(zhèn)”字,每一筆、每一劃,驟然亮起刺目的、純粹而浩然的乳白色光芒!這光芒并不熾烈,卻帶著一種堂皇正大、鎮(zhèn)邪壓祟的磅礴意志!仿佛有無數(shù)圣賢的低語跨越時空,凝聚于此字之上!
光芒瞬間擴散,形成一道半透明的、由無數(shù)細小乳白色文字虛影(如同微縮的經文)組成的巨大光壁,如同堅不可摧的堤壩,橫亙在管懷瑾與那狂暴沖撞而來的魔化野豬之間!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狂暴的魔化野豬,裹挾著萬鈞之力,狠狠撞在了那乳白色的光壁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魔化野豬沖撞的勢頭戛然而止!它那燃燒著幽綠鬼火的瞳孔中,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那乳白色光壁上流轉的、充滿神圣氣息的細小文字,瘋狂之色瞬間被一種源自本能的、巨大的驚駭和恐懼所取代!
“嗷——嗚——!”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從它喉嚨里擠出!
它那被黑色魔氣籠罩的龐大身軀,如同撞上了一座無形的大山!足以撞斷巨樹的恐怖力量,竟被那看似薄弱的乳白光壁硬生生擋下、反彈!接觸光壁的瞬間,它體表翻騰的黑色魔氣如同滾油潑雪,發(fā)出“嗤嗤”的刺耳聲響,被迅速消融、凈化!鋼針般的鬃毛接觸到光芒的地方,瞬間變得焦黑、枯萎!
巨大的反震之力讓它龐大的身軀猛地向后彈飛出去,重重地砸在后方泥濘的山坡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濺起大片泥漿。它掙扎著想爬起來,但那乳白色的光芒似乎對它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和震懾,它口中溢出混雜著黑氣的污血,幽綠的眼眸中充滿了痛苦和難以理解的恐懼,死死盯著巖壁上那個光芒流轉、漸漸暗淡下去的“鎮(zhèn)”字,以及字前那個渾身泥濘、臉色蒼白、指尖滴血、卻站得筆直的人類少年。
它低低地、充滿威脅地咆哮了幾聲,似乎在權衡,但終究不敢再上前一步,龐大的身軀帶著一絲狼狽和驚懼,猛地轉身,撞開灌木叢,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雨霧彌漫的密林深處。
乳白色的光壁緩緩消散。巖面上那個巨大的、用鮮血刻寫的“鎮(zhèn)”字,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一個深深的、邊緣帶著暗紅色血痕的刻痕,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觸目驚心。
拋起的古籍落下,被管懷瑾下意識地接住,緊緊抱在懷里。他依舊保持著右手前伸的姿勢,指尖的劇痛和鮮血的溫熱感此刻才清晰地傳來。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風箱般起伏,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剛才那一瞬間發(fā)生了什么?那光芒……那力量……是來自掌心那枚碎片?還是……來自他刻下的那個字?來自他心中那想要“鎮(zhèn)”壓邪魔的強烈意念?
冰冷的雨水澆在頭上,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冷卻。他看著巖面上那個染血的“鎮(zhèn)”字刻痕,又低頭看向自己仍在滲血的指尖和掌心那點仿佛比之前明亮了一絲的微弱光點。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涌上心頭——震撼,后怕,還有一絲……微弱卻真實不虛的、屬于他自己的力量感!
就在這時,一個空靈悅耳、帶著幾分好奇和驚訝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敲擊玉石,突兀地從他頭頂上方傳來:
“咦?你這人……好生奇怪!明明身無半點靈力,如同朽木頑石,不通修行之路,卻……卻能引動這‘文心’殘力,刻字退魔?莫非……你竟能‘看見’那些臟東西?”
管懷瑾悚然一驚,猛地抬頭循聲望去!
只見上方不遠處,一棵巨大的、枝干虬結如龍的老松樹橫伸出的粗壯枝椏上,不知何時,俏生生地立著一位少女。
她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穿著一身仿佛由最鮮嫩的春茶芽尖織就的翠綠衣裙,色澤純凈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烏黑的長發(fā)并未束起,只是隨意地披散在肩頭,發(fā)梢微微卷曲,帶著山野的靈動。一雙眸子清澈無比,如同廬山最澄澈的泉眼,此刻正閃爍著驚奇的光芒,好奇地打量著管懷瑾。她赤著一雙小巧玲瓏的腳,白皙的腳踝上各纏繞著幾縷淡淡的、如同流動的云霧般的白色光帶,讓她整個人看起來輕盈得不染塵埃,仿佛隨時會融進這山間的雨霧里。
她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是人?是精怪?
少女輕盈地向前一步,腳尖點在濕漉漉的松枝上,那纖細的枝條竟紋絲不動,仿佛她毫無重量。她的目光掃過巖面上那個染血的“鎮(zhèn)”字刻痕,又落到管懷瑾仍在滴血的指尖和緊緊抱著的、用油布包裹的古籍上,最后,停留在管懷瑾蒼白卻難掩震驚的臉上。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空谷回響般的韻律,清晰地穿透了淅瀝的雨聲:
“喂,書呆子!你身上帶著‘文心’碎片,又拿著那本‘地絡圖’,還跑到這被‘魔蝕’得最厲害的山里來……你是嫌命太長,還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