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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驚雷碎夢
1931年9月18日,夜,沈陽。
協和醫學院的實驗室里,靜得只剩下林沐陽平穩的呼吸聲。一盞孤燈懸在頭頂,將柔和的光暈投在冰冷的金屬顯微鏡筒和攤開的厚重外文醫書上。他微微瞇起一只眼,另一只眼緊貼著目鏡,視野里是放大了無數倍、生機勃勃的細胞結構,如同一個微縮而瑰麗的世界。指尖小心地調整著微調旋鈕,那些細微的結構越發清晰——這就是他的戰場,他立志用畢生去探索、去征服的領域,為了有朝一日能驅除病魔,救死扶傷。
窗外,沈陽城的秋夜本該是寧靜的,帶著北方特有的涼意。可今夜,那深邃的黑暗里,卻蟄伏著令人不安的死寂。偶爾幾聲野狗的吠叫,也顯得格外突兀和凄厲。
林沐陽沉浸在他的微觀宇宙里,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
“轟!!!”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爆響,如同九霄驚雷狠狠砸在頭頂的蒼穹!腳下的地面猛地一跳,桌上的玻璃器皿叮當作響,顯微鏡的目鏡狠狠撞上他的眉骨,一陣尖銳的疼痛瞬間炸開。他下意識地捂住額頭,驚愕地抬起頭。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連綿不斷的巨響排山倒海般襲來,震得整個實驗室都在簌簌發抖!窗玻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天花板的灰塵簌簌落下。那聲音不是雷,是炮!是撕裂空氣、震碎耳膜的炮擊!
“嗚——嗚——嗚——!!!”
凄厲到刺破耳膜的防空警報聲,像瀕死野獸的哀嚎,驟然撕裂了城市的寂靜,尖銳地、瘋狂地響徹云霄!
“怎么回事?!”實驗室的門被猛地撞開,隔壁的王同學臉色慘白如紙,眼鏡歪斜在鼻梁上,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調:“炮聲!是炮聲!外面……外面天都紅了!”
林沐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種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踉蹌著沖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戶。
一股夾雜著硝煙和焦糊味的凜冽寒風撲面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
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東北方向的天空,不再是沉沉的夜幕,而是被一片猙獰的、不斷翻騰膨脹的橘紅色所吞噬!巨大的火光一團接一團地騰起,映亮了低垂的烏云,如同地獄熔爐的蓋子被掀開。濃黑的煙柱翻滾著直沖天際。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像魔鬼的獰笑,將城郊鐵路線的輪廓殘忍地勾勒出來。
“轟隆——!!”一聲更近、更猛烈的爆炸聲在離醫學院不遠的地方響起!地面劇烈顫抖,實驗室的窗玻璃“嘩啦”一聲徹底碎裂,鋒利的碎片如同冰雹般飛濺進來!
“啊——!”一聲凄厲的短促慘叫從走廊傳來,隨即被淹沒在更猛烈的炮火聲中。
“趴下!”林沐陽幾乎是憑著本能,嘶吼著將嚇傻了的王同學撲倒在地!
就在他們倒地的瞬間,一陣可怕的尖嘯由遠及近!刺耳的破空聲仿佛死神的鐮刀劃過耳畔!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就在醫學院主樓附近炸開!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碎石和滾燙的氣浪,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實驗室的墻壁上!整棟樓都在痛苦地呻吟、搖晃!天花板大塊大塊地剝落,砸在地上揚起漫天塵土。燈光徹底熄滅,只有窗外那地獄般的火光,在煙塵彌漫的室內投下鬼魅般跳動的光影。
“咳咳咳……”林沐陽被濃重的硝煙和塵土嗆得劇烈咳嗽,耳朵里嗡嗡作響,暫時失去了聽覺。他掙扎著抬起頭,抹去臉上的灰土。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紅光,他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恐怖景象:走廊盡頭靠近樓梯的地方,被炸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扭曲的鋼筋和斷裂的預制板猙獰地暴露著,墻壁上濺滿了大片大片黏稠、溫熱、還在緩緩流淌的暗紅色!那是血!濃得化不開的血!在血泊中,散落著幾片熟悉的、染血的衣角——那是剛才發出慘叫的同學!
就在幾分鐘前,他們還在走廊里低聲討論著課業。現在,只剩下破碎的殘軀和冰冷的死亡氣息彌漫。
“不……不……”王同學癱軟在地,看著那地獄般的景象,發出無意識的嗚咽,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林沐陽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如同巖漿般在他胸腔里奔涌、沸騰——家!父親!母親!靜姝!
“爸!媽!靜姝!”一個名字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家!他的家就在城西,就在那片被炮火瘋狂蹂躪的區域!
求生的本能和對親人安危的極度恐懼,瞬間壓倒了一切!他猛地從地上彈起,眼睛因充血而赤紅,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孤狼。
“回家!必須回家!”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顧不得地上的碎玻璃和碎石,也顧不得還在劇烈晃動的建筑和不斷落下的雜物,甚至顧不得身邊嚇癱的王同學,猛地沖向那被炸開、如同怪獸巨口的走廊豁口!外面是燃燒的城市,是紛飛的彈片,是死神的獰笑!
他只有一個念頭:沖出去!沖過這片死亡的煉獄!回到家人的身邊!
他像一道離弦的箭,在彌漫的硝煙和嗆人的塵土中,在搖搖欲墜、不斷有碎塊墜落的樓梯上,不顧一切地向下沖去!每一步都踏在碎石和不知名的殘骸上。醫學院大門外,已是人間地獄:街道上濃煙滾滾,幾處房屋在熊熊燃燒,火光沖天,將奔逃的人影扭曲成絕望的剪影。哭喊聲、慘叫聲、建筑物倒塌的轟鳴聲、還有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如同跗骨之蛆般令人頭皮發麻的——“噠噠噠噠噠!”機槍的掃射聲!
子彈帶著死神的尖嘯,嗖嗖地打在周圍的墻壁和地面上,濺起一串串火花和碎石!
林沐陽本能地伏低身體,借著燃燒的殘垣斷壁和傾倒的馬車殘骸作為掩護,在火光的陰影里跌跌撞撞地狂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襯衫,黏膩地貼在背上。每一次爆炸的巨響都讓他心臟狂跳,每一次子彈擦過的尖嘯都讓他頭皮炸裂。
家!就在前面!熟悉的街角,熟悉的門楣……然而,當他拐過最后一個彎,看到自家那棟兩層小樓時,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
診所那扇熟悉的、平日里總是擦得锃亮的玻璃大門,此刻只剩下一個黑洞洞、歪斜的門框!尖銳的玻璃碎片像野獸的獠牙,散落一地。里面透出的不是溫暖的燈光,而是搖曳不定的、橘紅色的火光,伴隨著滾滾濃煙!
“爸——!媽——!靜姝——!”林沐陽撕心裂肺地吼叫著,不顧一切地沖向診所大門!濃煙嗆得他睜不開眼,淚水直流。
沖進診所大堂,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眥欲裂!
這里已經變成了一個臨時卻又無比慘烈的戰地救護所!平日整潔的地板上,此刻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痛苦呻吟、血肉模糊的軀體!有穿著軍裝的東北軍士兵,斷肢處草草纏著浸透鮮血的繃帶;更多的是平民,老人、婦女、孩子,被彈片撕裂的身體,被爆炸沖擊波震傷的內臟,絕望的哭嚎和痛苦的呻吟交織在一起,濃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混合著硝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父親林文淵,就站在這片人間地獄的中心!
他身上的白大褂早已被血污、汗水和煙塵染得看不出本色,左臂上纏著的繃帶也滲出血跡。往日儒雅從容的臉上此刻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專注和沉痛。他正跪在一個腹部被巨大彈片撕裂、腸子都流出來的年輕士兵身邊,雙手沾滿滑膩的鮮血和粘液,用止血鉗死死夾住一根狂噴鮮血的動脈血管!汗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大顆大顆地滾落,滴在士兵慘白如紙的臉上。
“文淵!快走!鬼子要來了!!”母親周淑儀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她正和一個護士艱難地試圖將一個腿部骨折、無法動彈的老婦人往通向里間的小門拖拽。
“爸!媽!”林沐陽的聲音嘶啞,沖了過去。
林文淵猛地抬頭,看到兒子,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震驚和巨大的擔憂,隨即又被更深的決絕取代:“沐陽?!你怎么回來了!快!帶你媽和靜姝從后門走!這里傷員太多,根本撤不完!”他的聲音因為用力止血而微微發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不走!爸,我幫你!”林沐陽看著父親染血的雙手和地上垂死的士兵,一股熱血沖上頭頂,他沖到藥柜旁,想找出止血的紗布和磺胺粉。
就在這時,診所外傳來一陣粗暴的、如同野獸般的日語吼叫和沉重的皮靴踐踏聲!那聲音,如同地獄的喪鐘,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砰!”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被一只穿著厚重軍靴的大腳狠狠踹開!幾個頭戴屁簾帽、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槍、面目猙獰的日本兵,如同嗜血的豺狼,出現在門口!刺刀在診所內搖曳的火光下,反射著冰冷、殘忍的光芒!
為首的一個曹長,矮壯兇狠,目光像毒蛇一樣掃過滿屋的傷員和醫護,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用生硬的中文吼道:“支那兵!死啦死啦地!”他手中的王八盒子手槍,黑洞洞的槍口直接指向了離他最近、躺在地上呻吟的一個東北軍傷兵!
“不要——!”一個護士發出絕望的尖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林沐陽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黑洞洞的槍口。
千鈞一發之際!
“住手!”
一聲沉雷般的怒吼炸響!是林文淵!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如同鐵塔般擋在了那個傷兵和日本兵之間!他沾滿鮮血的白大褂在火光中異常刺眼。他直視著那日本曹長兇狠的眼睛,毫無懼色,用清晰而憤怒的日語喝道:“這里沒有士兵!只有需要救治的傷員!我是醫生!這里是醫院!放下你的武器!國際公約……”
“八嘎!”那日本曹長被林文淵的氣勢和流利的日語驚得一怔,隨即惱羞成怒,粗暴地打斷了他。他似乎被這個敢于直視他、用他聽得懂的語言斥責他的中國人徹底激怒了。他根本不屑于聽什么公約,眼中兇光畢露,猛地調轉槍口,對準了林文淵的胸膛!
“爸——!!!”林沐陽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吼,不顧一切地想要撲過去!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砰!”
一聲清脆又沉悶的槍響,在充滿血腥和硝煙的診所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林文淵的身體猛地一震!一朵刺目的血花,瞬間在他胸前潔白的醫生袍上洇染開來,如同最殘酷的死亡之花驟然綻放!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痛楚,隨即是深切的遺憾和不甘。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涌出的鮮血堵住了他的喉嚨。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爸——!!!”林沐陽的世界在瞬間崩塌!那聲絕望的嘶吼仿佛不是他自己發出的。他像瘋了一樣撲過去,想要接住父親倒下的身體。
林文淵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沒有倒下,反而猛地張開雙臂,如同護雛的雄鷹,用自己寬闊的后背,死死擋在了身后那一排無法移動的重傷員前面!他的目光越過兒子驚駭欲絕的臉,死死地、帶著無盡囑托地釘在林沐陽的眼中。
日本曹長臉上露出殘忍而得意的獰笑,手指再次扣向扳機!
就在這生死一瞬!
“轟——!!!”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在診所外極近的地方爆炸!猛烈的沖擊波夾雜著碎石和火焰,如同颶風般從破碎的門窗狂灌而入!整個診所劇烈搖晃,房梁發出恐怖的斷裂聲!墻壁上的掛畫和藥瓶噼里啪啦地摔落下來!濃煙和塵土瞬間彌漫!
日本兵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爆炸震得東倒西歪,槍口失去了準頭,咒罵著試圖穩住身形。
混亂!極致的混亂!
“沐陽!走啊——!!!”母親周淑儀凄厲的哭喊聲穿透煙塵和混亂傳來。
林文淵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緩緩地、沉重地向后倒去。林沐陽撲上前,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父親,兩人一起跌倒在冰冷、沾滿血污的地面上。
“爸!爸!你撐住!”林沐陽語無倫次,徒勞地用手死死捂住父親胸前那個不斷涌出溫熱血漿的彈孔,滾燙的鮮血瞬間染紅了他同樣潔白卻沾滿塵土和碎屑的實習醫生袍。他的手在劇烈地顫抖,從未感到如此無力。
林文淵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生命的火焰正在急速熄滅。他沾滿血污的手,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死死抓住了林沐陽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仿佛要將所有的信念和未盡的話語都灌注進去。
他翕動著蒼白的嘴唇,鮮血不斷從嘴角溢出,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一個字一個字地釘進林沐陽的骨髓里:
“醫…者…仁…心……救…國…人!”
最后一個“人”字落下,他抓住林沐陽手腕的手猛地一松,眼中的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那曾經充滿智慧、慈愛和堅定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凝固著無盡的悲憤與未竟的期望。他染血的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
“爸——!!!”
一聲悲愴到極致的嘶嚎,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叫,從林沐陽的胸腔深處炸裂出來!巨大的悲痛瞬間將他淹沒,眼前一片血紅!他緊緊抱著父親尚有余溫卻已毫無生機的身體,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和煙灰,滾燙地淌下。
“沐陽!走!快走啊!”母親周淑儀不知何時沖了過來,臉上滿是淚痕和煙灰,她身后跟著臉色慘白如紙、渾身發抖的妹妹林靜姝。母親用盡力氣拉扯著林沐陽,聲音因恐懼和悲痛而扭曲變形:“鬼子又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診所外,日本兵的叫罵聲和拉動槍栓的金屬摩擦聲再次逼近,混雜著房屋燃燒的噼啪爆響和遠處持續不斷的槍炮聲,如同催命的鼓點!
林沐陽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眼里,是無邊的痛苦、滔天的恨意,以及一種被父親臨終遺言點燃的、冰冷如鐵的決絕!他最后看了一眼父親安詳中帶著無盡遺憾的遺容,又看了一眼診所里那些在血泊中痛苦呻吟、眼神絕望的同胞。
“救國人……”
父親染血的遺言,如同烙印,燙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一抹臉上的血淚,牙關緊咬,幾乎要將牙齒崩碎。他不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在母親和妹妹的攙扶下,最后看了一眼這承載了父親一生心血、此刻卻淪為屠場和廢墟的家,然后猛地轉身,如同受傷的困獸,撞開通往后院的、同樣被震得搖搖欲墜的小門,一頭扎進了外面更加混亂、燃燒著的沈陽城那無邊的黑暗與血色之中。
身后,是吞噬一切的火焰,是魔鬼的獰笑,是他破碎的舊世界,和他父親用生命寫下的、沉重如山的遺命——救國人!
冰冷的夜風裹挾著刺鼻的硝煙和血腥,狠狠抽打在林沐陽年輕的臉上。他沾滿父親鮮血的白袍,在身后獵獵作響,像一面浸透了悲憤與誓言的戰旗,在破碎山河的烽火中,絕望地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