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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海西
建安元年,早春剛過,淮揚間天幕四合,連日淫雨,天清氣冷。壓抑的天氣惹得人莫名的心煩,偶爾幾聲沉沉悶雷也激蕩不起春日該有的生機。
月前曹操為西進洛陽,穩定徐州局勢,特表奏劉備為鎮東將軍、宜城亭侯。占據淮南的袁術,久存圖謀徐州之心,趁劉備立足未穩之機,發兵五萬,以大將張勛統兵,兵進盱眙、淮陰一線。
剛剛從陶謙手中接任徐州牧不足半年的劉備,率領關羽,領兵兩萬八千南下拒敵。留別部司馬張飛與下邳相曹豹、中郎將許耽統兵五千堅守下邳城。
雙方僵持月余,兵力不足的劉備命簡雍北上,讓張飛督領曹豹部丹陽兵南下支援。曹豹不從,堅守營壘,拒張飛不納。性情暴躁的張飛欲趁機殺之,奪其兵馬。曹豹遂與同為丹陽人的中郎將許耽計議,迎取駐扎在小沛的呂布。
此時,袁術暗中遣使者北上小沛,許諾送二十萬斛米,誘使呂布襲擊下邳,南北夾擊劉備。
呂布不顧劉備收留恩情,忘恩負義,于是水陸東下,欲暗中奪取下邳。軍隊抵達下邳西四十里時,中郎將許耽派司馬章誑前來迎接,并向其透露了張飛和曹豹相爭,下邳城內大亂的實情。言明丹陽兵將在西白門城內等待呂布的到來,屆時將為內應,開城迎納呂布。
欣喜之余,呂布大舉進軍,次日早晨到達城下。天亮后,丹陽兵打開城門,呂布坐在城門上,指揮軍隊大破張飛,俘虜劉備的妻妾兒女及其部曲家眷。呂布遂據有下邳。
徐州刺史部,東??ずN鳎嗡铀q,肆意北奔。
“事急矣,使君尚未醒過來么?”容貌方正,一身泥垢的孫乾急匆匆趕來。
“主公尚在昏睡,憲和先生在后室照顧,又出了何事?”持矛橫立階前的夏侯博連忙上前接過孫乾褪下的蓑衣。
滿臉愁容的孫乾見值守的衛士都在西廂烤火,方才謹慎的附在夏侯博耳邊言道,“呂由、士仁二人制不住手下,那些丹陽兵和烏丸雜騎餓急了眼,出城偷偷擄了百姓在營中烹煮吃呢!”
夏侯博聞言也不由嚇得一怔,但細想一下也就不足為怪了。連番敗北,輜重糧草盡失,這海西城早在前兩次曹操征討徐州時,百姓被嚇得盡數逃散,幾近荒廢,只剩下老弱病殘,哪還有多余的糧草供應。
“關張二將軍怎么說?”夏侯博定了下心神。
“沒有糧草,兩位將軍有什么辦法,只能安撫,將營中的野菜蚌蛤勻了一些送去,可這也是杯水車薪,濟不得大用,故此遣我來看看使君情狀,如果使君醒了,還得讓使君拿主意?!睂O乾說完,便抬腿跨入內堂。
夏侯博緊隨其后,直入后室。蓬頭垢面,滿眼血絲的簡雍正撥弄盆中火炭,煮著茶湯,見二人進來,木呆呆的說了句,“潮氣緊,關上門?!?
夏侯博側身輕輕關緊門戶,孫乾上前取下劉備額上青綾,摸了摸額頭,還是燙手,又換了一塊浸濕的青綾擰干了附在劉備額上。這青綾原是簡雍外罩衫裙,如今裁了下擺,給劉備當汗巾祛熱使用。
“憲和,使君還在發熱,你把盆火往外挪?!焙営郝犃?,立即把火盆往外挪移。
孫乾緊盯劉備面龐,只見面色潮紅,牙關緊閉,并無好轉跡象,但好在氣息平穩,脈象厚實有力。
孫乾雖是士大夫出身,師從鄭玄,但不惟經學立身,也兼顧雜學,務求實用。因此,也稍通岐黃之術,此時卻是派上用場。
昨日來到海西,安頓好劉備后,便隨同關羽張飛至營中,一面安撫士卒,一面診治帶傷甲士??上ШN饕粺o所有,缺少醫藥,也只能是粗粗處理。
“使君今日可有異常?”孫乾席腿坐在簡雍身側,也讓夏侯博坐下。夏侯博本欲對著簡雍,但一見失了下裙的簡雍,未免尷尬,便挪向了孫乾側手。
“魘癥似乎輕了許多?!币荒樉氲〉暮営赫J真說道。
“哦,那便是快好了?!睂O乾輕捋胡須,頷首而言,又看了看簡雍,“憲和數日未眠,疲憊已極,使君有我和子淵照看,且去小憩片刻。”
簡雍傾眼看了看二人,嗯了一聲,便就火依身在墻壁上,頃刻便睡熟了。
自月前劉備率兵南下盱眙、淮陰,拒擋前來爭奪徐州的袁術以來,簡雍隨軍驅馳,未安閑得。半月前,由于兩軍僵持不下,簡雍便奉劉備之命,前往下邳令張飛暗中接替曹豹兵權,南下支援。
可惜張飛性情急躁,又喜飲酒,漏了機密,引得曹豹、許耽等丹陽舊將起了警惕之心,勾結駐扎在小沛的客將呂布趁夜襲取下邳。陷了城池不說,一眾將士家小也被收在城中。
張飛雖趁亂斬殺曹豹,也無濟于事。只得率領殘部與簡雍一起奔往淮陰前線大營。
張飛等不來還好,一到大營,隨敗兵潛至軍中的呂布細作,當即在營中將下邳城陷,營中將士家小被拘城中的消息四處宣揚。劉備大軍即刻軍心動蕩,流言四起,袁術大將張勛、橋蕤、李豐等趁機進兵,奪占淮陰、盱眙一線。
劉備大軍兩萬余眾,頃刻星散,或投降袁術,或依附呂布,或趁亂流布田野。失了根據的劉備只得收斂舊部,得了四千余眾,打算前往征討盤踞在廣陵的徐州叛逆笮融舊部,作為立足之地。
不料張勛得到消息,急速進兵,在射陽西將劉備軍再次擊潰。四千余眾潰散大半,只剩久隨劉備周旋的兵卒,輾轉到了海西暫時落腳。若不是連日天作陰雨,淮水洶涌,擋了張勛追兵,只怕海西也不安穩。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前日剛到海西,領徐州牧,拜鎮東將軍、宜城亭侯的劉備連連敗北,情急之下,急火攻心,兼又連日冷雨澆身,進了海西,一時身心松懈,便病倒了,已經連續兩日昏迷不醒。
豈不知此時劉備已經不是原來的劉備,一個來自后世、不知紀年的魂靈正附身在他身上,渾渾噩噩間正在他的體內天人相交......
東海郡朐縣,嚴整堂皇的糜府大堂上,身寬體胖的糜竺一副仁厚長者模樣,仔細地聽著府中精細執事回報打探來的劉備情狀。
“劉使君兵敗射陽,已經退守海西,兵不滿兩千,將吏皆無戰心,內無糧草,外有強敵虎俟在側,實在是到了危亡之際?!蹦敲殘淌抡f完,拱手退立一旁。
“下邳城內如何?”糜竺盯著另一名執事問道。
“全城戒嚴,內外交通斷絕,咱們府中設在城中的糧棧、綢布莊等各處店鋪也傳不出任何消息?!?
“這呂布也算謹細,怕是要等到情事稍緩才能探得虛實?!泵芋枚苊臃汲谅曆缘?。
“呂布邊鄙之人,勇而無謀,必無此計較,想是陳宮出此策安定城內人心,但畢竟是背恩棄義,透漏了一絲怯意。”糜竺搖頭說道,“下邳還有其他消息么?”
“劉使君潰敗兵馬,只在城外葛嶧山大營由郝萌、曹性看守,新近歸來的是由魏續、宋憲在城南義津亭大營安置,此外張遼帶了趙庶、李鄒、章誑等在僮國、淩縣一帶招徠劉使君敗兵。”
“我知曉了,你等退下好生歇息吧。”糜竺遣散屋內仆役,又讓家丞繼續派遣細作四處打探徐州上下情形。
堂上只剩下糜氏兄弟二人,糜竺盯著堂前淅淅索索不停落下的雨幕,凝神細聽房櫞瓦當匯聚的雨水打落在階前青石上的啪嗒聲。良久方才起身,踱步到檐下,伸出手去接那亂珠一般的雨點。
“大兄下定決心要綁在劉使君戰車上了么?”剛剛十七八歲的糜芳見兄長久久不語,便怯怯的問了一句。
糜竺的心意作為二弟的糜芳早就清楚,本家雖然是徐州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家,但到底褪不了商賈之家的底色。兄長經營多年,在州郡贏得仁善忠厚之名,也就是為了躋身仕途,為自家贏得更大的發展空間。
此前陶府君初臨徐州,糜家出錢出糧,協助州府勘定黃巾之亂,助陶府君在徐州站穩了腳跟,被陶謙辟為別駕。慘淡經營多年,終于在徐州官場有了一席之地,但終究是與世家名門差了一截,不比陳家等名士大夫一般得到徹底信重。
后來曹操兩征徐州,致使州郡殘破,劉備不顧兵微將寡,趕赴徐州救援,贏得徐州上下傾心感念,說到底是保住了徐州上下的基業。自家在徐州家大業大,非比他人,故此對劉使君自然更懷感恩之心。
而劉使君出身幽州豪俠,性格仁厚,沒有商賈士族之隔。自去年陶府君病逝,接了州牧事,自家兄長親自迎接劉使君入府治事,劉使君也更信重自家兄長,自家兄長更是對劉使君器略品行不絕贊美之詞。
此時糜芳見兄長沉吟良久,心念電轉也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果然,糜竺緩緩地點了點頭,平靜的說了句,“家族事,正此時也!”
“大兄何以為資籌?”
“益兵益資,舉家相附”,糜竺依然語氣淡然,氣態平靜。
年少心性的糜芳,聽了這八個字卻是心潮洶涌,驚得不知如何言語。
“我聽聞劉使君妻小盡陷在下邳,我意將你阿姊進與劉使君,以結絲蘿之親?!泵芋没厣砜戳丝凑痼@不已的糜芳,甩了甩掌中雨滴。
“劉使君雄姿杰出,當世英雄,鑒識玄遠,非凡夫可比,今后勛業難以望至,將你阿姊嫁與劉使君,不算辱沒了她,此其一也;低入高出,囤積居奇,商賈之道,事同此理,如今劉使君困厄海西,正值存亡之際,正是投一分得十分之時,呂不韋得異寶無異于此,此其二也?!?
“大兄所言有理,可我怎么覺得有點像賭呢?!”緩過神來的糜芳吞了吞口水。
“權衡利弊,乘隙取利,不就是在賭么,無非利大利小,注資不同而已?!?
糜竺揮手止住了還欲相訊的二弟,“不疑有他,此事應當速行,你去速速準備車輛馬匹,備齊糧秣,稍后與我去海西迎接劉使君?!?
長兄如父,幼喪父母的糜芳自小被兄長帶大,時時教導,自然不敢違拗。
“呼哧...呼哧...嗬”
粗中的喘息聲,自劉備鼻腔發出。
“我是誰?我在哪?”
黑暗,無盡的黑暗將自己吞噬。
這是怎么了?
身體怎么如此僵痛?
腦袋怎么如此混沌?
身邊低語之人是誰?
“呂由、士仁是誰?憲和?”
我怎么動不了了?
掙扎...拼盡全力的掙扎...
光,前方有一道光,走過去,走過去
“啊”,一切歸于沉寂
午時,已經醒轉過來的劉備,正啜飲著魚湯?;杳粤藘扇?,雖然退了高燒,身體還是虛弱。簡雍見劉備進了飲食,也大大的松了口氣。
“憲和,軍中現在是何情狀?”放下碗箸,劉備問道。
見劉備吃完魚湯,臉上漸起紅暈,簡雍回道,“云長、益德二人現在城中安撫,鐘離皋領著兵士在城外采集漁獵,昨天公祐回來說呂由的丹陽兵和士仁手下的烏丸騎兵偷偷出城擄掠了鄉間百姓”
簡雍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擄來的百姓被他們烹煮吃了。”
劉備驚詫了良久,悠悠嘆道,“皆我之過也!”
“今日情狀尤甚,營中病死或者傷重難愈的士卒,也被剔肉烹煮了?!毕暮畈┤氲瞄T內,痛苦的說道。
劉備聞聽此言,五官扭曲,閉目難言,懵懵然的腦袋也瞬時清醒。
“海西城池殘破,又無糧草,不能久持,當做計較?!眲溲壑谢謴土艘唤z精光。
“昨日公祐先生回來,也說此事,關張二將軍認為事關重大,又無頭緒,不敢自專,陪護了一夜,今早方才去營中?!毕暮畈┗氐?。
劉備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沉思片刻,“家小都陷在下邳,將士心有未安,力又不敵呂布、袁術,不如投降呂布?”像是在問簡雍、夏侯博,又像是在問自己。
“憲和、子淵以為如何?”簡雍是自己幽州故舊,少小相伴,隨自己經年周旋,自是腹心人物。夏侯博是豫州豪俠,自己前年初至小沛時,便率百十意氣相投的好友前來投奔,志慮無二,性機警且頗有勇力,被自己任為帳下督,典軍五百,職宿衛。
“呂布見利忘義,輕狡反復,陰奪徐州,必定以使君為大敵,我擔心他不能容納使君,若前去投降,恐遭加害?!毕暮畈┧紤]片刻,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委實瞧不上呂布的為人,實在不愿投降呂布。
“子淵所言不無道理,但呂布此時定然不敢加害玄德?!焙営号c劉備少小長大,無所忌諱。
“哦,憲和細細說來。”
“一者呂布竊據徐州城池,無有威信,必難服眾,州牧印信皆在此處,自古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呂布此時新得城池,端要之事便是取回印信,方便駕馭群下;二者玄德在徐執事半年,廣樹恩信,救援徐州,又有舊德,士民感佩,呂布若加害玄德,徐方百姓必將視呂布為仇讎,豈可久存徐州乎?”
簡雍到底是讀過書的,也隨自己久經歷練,見事獨有視角。
劉備聽了暗自點頭認可。
“事急從權,就暫且棲身呂布,以圖存身??勺尮v先去下邳,與呂布溝通?!?
雖然對投降呂布老大不情愿,但此時已經涉及存亡安危,也顧不得許多,只能將呂布的背刺之仇暗記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