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素聞伯平忠義之名,今呂布束手,乃自取其禍也,伯平欲成名節(jié),備不敢阻攔,但有一言正告與君,望君細思之:方今正值亂世,天下板蕩,圣上蒙塵,四方擾攘,百姓罹難,有志之士憂心如焚,忠義之士無不思上報國家,下安黎庶,意圖安定社稷;今君身蘊大才,卻欲做一家臣,雖忠,卻不是大忠,雖義,卻是婦人之節(jié),我誠為將軍所不取!”
言罷,劉備帶著夏侯博一眾扈從越出府衙,直奔粥廠,留下高順、王楷二人怔怔站立。
陳登在城內(nèi)設(shè)了十五處粥廠,最大的粥廠設(shè)立在官倉之前。劉備一路疾行,只見街道井然,巡邏的、領(lǐng)粥的、運糧的、值守的、高唱安民告示的,有條不紊,有些膽大心善的商戶百姓自發(fā)接濟當街的流民,劉備不由贊嘆陳登之能。
將至官倉前,只見烏壓壓一片百姓,擁塞了兩三條街巷。夏侯博領(lǐng)著扈從一邊高嚷‘劉使君來了,凈道兩旁’,半晌方才辟開道路。
此時倉虞卻從眾人中擠了過來,“使君,使君,我是倉虞呀!”
“你小子,怎么也擠到這里來了?”劉備見破破爛爛的倉虞吃力的往自己這邊擠,讓夏侯博將他放了過來。
倉虞氣喘吁吁的,用破爛的袖口擦了擦汗,“使君,這些都是前半晌領(lǐng)過粥的流民,吃飽了撐的,想起來使君承諾的好處,怕使君不兌現(xiàn),便鬧了起來,我來勸阻被裹在里邊了,真是狗肚子盛不了二兩油。”
劉備止住倉虞的牢騷,“這些都是流民么?”
“差不多吧,咱們幽州老兄弟帶的百姓領(lǐng)了粥都老老實實的找地兒待著了,伍宗他們帶了幾千百姓都在軍訪那邊呢。”
“好小子,我看你成,前邊凈道,去找陳登。”劉備拍了拍倉虞肩頭。
倉虞得了劉備夸獎,立馬喜笑顏開,高喊道,“靜聲,都給老子靜聲,這就是劉使君,讓開路。”
流民聽倉虞高喊,又見盔甲鮮明的扈從,心內(nèi)懼怕,紛紛斂生屏息,讓開道路。
待到官倉階前,只見陳登神色緊張,額頭冒汗,想是被烏泱泱的流民嚇到了。
“使君,這卻如何是好?”陳登面對情緒激動的流民也沒了計較。
“元龍且安心,此事在我,我許諾在前,不可失信于百姓。”劉備撫著陳登側(cè)背安撫道。
看著翹首以盼的流民,劉備高聲說道,“眾位鄉(xiāng)鄰,我就是徐州牧劉備。”
一眾百姓好奇的盯著階上高高站立的劉備,“我自小喪父,家貧無依,和母親織席販履為生,因此深知百姓生活的艱難,咱們?nèi)找顾蟮牟贿^就是餓了有飽飯吃,困了有地方睡,所以我與州中官吏正在商議,要給眾位百姓分土授田,不論婦孺老幼,人人有份,怎么樣啊?”
聽聞此言階下百姓一時騷動,有歡喜的、有嘀咕的、有疑惑不信的。田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眼下地方豪強大姓富貴無邊,勢壓公卿,權(quán)傾州府,真正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眼前百姓流民居多,多受富戶官吏欺壓,以致破產(chǎn),失了產(chǎn)業(yè),而官府中人只知道爭權(quán)納賄,又有誰會管細民百姓的死活,有自己的土地那是這些流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田畝都在富戶的手里,哪里有余田給我們?”終于一個瘦癟的漢子鼓起勇氣高喊了一聲。
“問得好”,劉備隨即止住隨之而來的低聲喧鬧。
“咱們都知道,徐州曾遭曹操兩次屠掠,彭城、取慮、夏丘為之一空,況且此方百姓多有流蕩在外者,因此無主荒地甚多,將此閑田度量出來,還怕咱們不夠耕種么?”
“那曹操再來怎么辦?俺還怕有命種田無命吃糧呢?”
劉備見還是那個干癟漢子,“你小子想得還挺遠,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的叫張吉。”
“我看你倒有幾分機靈勁兒,做個里長還不錯,我記下你了,分田之后就讓你當個里長。”劉備開著玩笑,階下百姓聞聲也都跟著笑了起來,緊張的氣氛一掃而光。
“張吉兄弟說的也不錯,曹操如果再來,咱們該怎么辦呢?我想分田之后,咱們有手有腳,為啥不建壘壁呢?也學(xué)那些大戶,把墻筑的高高的厚厚的,讓他打不著咱們,即使他打來了,我給大家發(fā)槍矛,他敢搶咱的地,咱就拿槍矛戳死他狗日的。”
聽聞此言,眾人皆哄堂大笑。
“那個劉使君,外鄉(xiāng)人也能分到地么?”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伙畏畏縮縮,等眾人笑罷,方敢言語。
“當然能,小兄弟是哪里人?”劉備肯定地回答道。
“俺是清河廣川的,前兩年蛾賊在俺們那兒打仗,家里人都死了,俺就跑了出來,投了平原,那時候劉使君還在平原呢?”
劉備聞言緊步下了臺階,走到小伙面前,拉起小伙臟兮兮的手,緊緊握住,說道,“不想?yún)s是故人!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了,怎么又到了此地?”
“俺叫田狗兒,今年十五了,俺在平原的時候,使君對百姓可好了,老百姓都念叨使君的好,后來使君不知道為什么走了,平原也就亂了,俺四處打聽才知道使君到了徐州,便自己尋來了。”田狗兒憨厚的說著。
劉備聽了心中也不由得感動,拉著田狗兒的手,“好孩子,以后不用再找咱了,咱就是你的親人,待會兒跟我回家。”
“劉使君跟咱貼心,俺信得過,不能圍在此處給使君添亂,咱們還是散了吧。”一個高個婦人高喊著,言語間頗識大體,聽口音倒像是關(guān)中人。
眾人聞言,心算是定了下來,不一會兒便散了。流民散去,官倉粥廠又恢復(fù)了忙碌,劉備抽閑與陳登閑聊。
劉備知道陶謙時,陳登曾擔任東陽長,撫恤老弱,視民如子,深得民心。其時饑饉,陶謙請陳登任典農(nóng)校尉,行屯田之策,陳登妥善種植谷物,減少了饑荒。
劉備想要和陳登深究屯田之理,欲將流民分土授田之事相托,陳登順勢提出眼下兩大急事,正中劉備下懷。
“其一在內(nèi),徐州數(shù)年以來,戰(zhàn)亂頻仍,兵連禍結(jié),百姓消散,糧草乏用,今下邳之糧不足軍隊三月之用,何況又有如此多的百姓需要撫恤。使君眼下復(fù)占下邳,卻不能久持,若無良策以對,屆時將無外敵而自潰,眼下雖可屯田,但是緩不濟急,一時難見效用;”
“其二在外,袁術(shù)割據(jù)淮南,久存吞并徐州之心,當下使君兵不血刃傾覆呂布,南線呂軍舊部必有動蕩,兩軍對峙軍心不穩(wěn),實為大忌,而袁軍兵眾,聞訊必然來攻,登若料想不差,三五日內(nèi)夏丘、僮國袁軍必有動作,使君還需善作籌謀。”
陳登見機深遠,似是早有逆料,劉備略微沉吟,沒有回答陳登的話,“曹操呢?”
陳登見眼前的劉備沉穩(wěn)依舊,沒有問詢應(yīng)對之法,心中不由微動,理了理思緒,“聽聞曹操駐軍陳留撫亂,其軍精銳直撲潁川、汝南一帶黃巾,一時間怕是難以東顧。”
“好計策好手段!曹孟德表我為鎮(zhèn)東將軍,封官拜爵,安我之心,又誘袁術(shù)與我相斗,他卻想拓境豫州。”劉備眼神悠遠,語氣平淡的說道。
陳登正想再和劉備聊聊眼下急務(wù),留守府衙的陳群卻傳來消息,高順聽了劉備之言,在呂布府前慟哭一場,決定改心換志,投效劉備,又言軍坊異動,速請劉備回府應(yīng)對。
原來關(guān)羽與陳宮南下夏丘后,軍坊只有呂由與白壽帶領(lǐng)數(shù)百部從鎮(zhèn)撫,魏續(xù)、魏越等新附之將并未臨軍。
呂由是劉備新任代撫軍校尉,掌管丹陽兵眾,呂由是丹陽舊將,其部還算安穩(wěn);而白壽不過是一都伯,此時并未授職,魏續(xù)、魏越所部將吏多被軟禁,眼見天色將暗,士卒由此心懷恐懼,怕遭加害,因此鼓噪起來。陳群已經(jīng)調(diào)撥酒食前往軍坊,以安眾心。
劉備聞此消息,立刻起身,告訴來者小吏,“回去告訴陳治中,他處理的很妥當,我即刻趕往軍坊,讓他派人將高順將軍也護送到軍坊,對了,讓陳治中再刻一方‘陷陣中郎將’印信,寫一表封高順為陷陣中郎將的文扎,一并送來。”
軍中無小事,狐疑的情緒一旦釀成,部眾頃刻瓦解不說,也極易釀成營嘯,成為亂兵,果真如此便無法收拾了,由不得劉備不急。
劉備縱身上馬,夏侯博等緊緊跟隨,欲打馬而去,方想起陳登所言之事,“元龍所言盡皆急務(wù),我深記心中,如何應(yīng)對,還望元龍費心,待軍坊事畢,我再與君細談。”
言罷便縱馬而去,沿途也顧不得正在領(lǐng)取蒲草的百姓,只讓夏侯博上前盡皆驅(qū)散。待趕至軍坊時,只見呂由、白壽等百十人已經(jīng)被手握刀槍的呂軍舊部團團圍住,眼見著便要廝殺起來。
“鎮(zhèn)東將軍到。”夏侯博聲如霹靂,一聲斷喝,縱馬奔至校場中心。
頓時嘈雜的局面便沉寂了下來,只聽到劉備眾人‘噠噠’的馬蹄清脆地敲擊著校場石板的聲音。
劉備駐馬校場,勒緊韁繩,一見校場內(nèi)明火執(zhí)仗的陣勢,不顧上千雙眼睛齊刷刷盯緊自己,劉備當即斷喝一聲,“對峙眾人棄刀兵!”
呂由、白壽一眾聽清劉備喝令,當即丟棄手中兵刃,呂布舊卒則狐疑不定。
見此情狀,劉備又高聲喊道,“不遵我將令者,立斬不赦!”
此令一出,只聽呂軍舊部呼啦啦一片丟棄兵刃之聲,但仍有不少膽大者持械警惕著。
“手持兵刃者,視同賊寇,左右可擊殺之,殺之者,升三級,賞百金!”
劉備簡短的軍令讓呂軍舊部一震,稍作思量,便都反應(yīng)過來了。棄了兵刃的謹慎地左右看著身側(cè),手中尚執(zhí)兵刃的猶如毒蛇嚙手一般,迅速棄了手中兵械。愚笨之人豈能在戰(zhàn)場上活得長久,更遑論被呂布引為精銳的親信兵馬了。
見眾人都棄了兵械,劉備方才沉聲言道,“你等多為呂布舊部,被曹操驅(qū)逐出兗州,前來投效,我遂與呂布約為兄弟,讓爾等屯駐小沛,何曾虧待你等?不料呂布不念恩義,暗施詭計奪我城池,我之仇敵,呂布一人,不與眾位相干,眾位盡可寬心;今日多事,無暇與眾位敘談,今夜有閑,特備酒食與眾位共飲,稍后便到,今日以后眾位便是我的兄弟!”
劉備正說著,只見高順匆忙趕來,劉備見高順趕到,心中稍定,急下馬迎接。
高順見了劉備,急忙躍下馬拜見,“順愚陋之人,今日幸得使君賜教,指點迷津,使君之言猶如黃鐘大呂,使順茅塞頓開,承蒙使君不棄,順從今以后愿追隨主公左右,牽馬墜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伯平言重了,君胸懷大志腹有良謀,備不過惜才而已!備已命州府授君‘陷陣中郎將’之職,所部就叫‘陷陣營’,統(tǒng)率呂布舊軍,不知伯平意下如何?”劉備見高順誠心效命,心中實在興奮。
“謝使君,順定當效死以報!”高順實乃忠直之人,說罷便重重的朝劉備叩頭。
“伯平不必如此。”劉備急忙將高順扶起。卻見高順額頭破損,一片淤青,血痂之間又滲出血來。劉備心知是其午后叩辭呂布所致,此時卻不宜點破,便佯作不知。
劉備拉起高順,對呂布舊部道,“你等皆知高將軍為人,今我已授高將軍為‘陷陣中郎將’,你等皆授其麾下,復(fù)有何疑哉?”
眾人聽劉備如此說,一時歡聲雷動,至此眾心乃安。片刻,陳群準備的數(shù)十輛酒食及印信、文扎送至軍坊,又是一片和樂欣喜景象,似乎呂布之事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見夜色已深,劉備遂命夏侯博回府衙取藥,為高順治理額頭之傷,又讓呂由、白壽歸營,放出軟禁起來的魏續(xù)、魏越等人。
為了盡釋呂軍疑心,顯示親信無二之意,酒至半酣時,劉備斥退夏侯博等一眾扈從,孤身宿于營中。勞心費力一天,頃刻,劉備便在營榻上鼾聲如雷了。
至此,呂軍將士的心方才與劉備慢慢貼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