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 6評論第1章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1)
仕至千鐘非貴,年過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誰知?萬事空花游戲。休逞少年狂蕩,
莫貪花酒便宜。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安閑得意。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
“財”、“氣”四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
便宜。說起那四字中,總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
手時牽腸掛肚;過后去喪魄銷魂。假如墻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于事;若
是生心設計,敗俗傷風,只圖自己一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恩義,——
假如你有嬌妻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看官,則今日聽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
弟做個榜樣。
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字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父親
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
年方九歲,別無男女,這蔣世澤割舍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
百計,無可奈何,只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學些乖巧。這孩子
雖則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行步端莊,言辭敏捷。聰明賽過讀書家,伶俐不輸長大漢。
人人喚做粉孩兒,個個羨他無價寶。
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只說是內侄羅小官人。原來羅家
也是走廣東的,蔣家只走得一代,羅家到走過三代了。那邊客店牙行,都與
羅家世代相識,如自己親眷一般。這蔣世澤做客,起頭也還是丈人羅公領他
走起的;因羅家近來屢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幾年不曾走動。這些客
店牙行見了蔣世澤,那一遍不動問羅家消息,好生牽掛!今番見蔣世澤帶個
孩子到來,問知是羅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應對聰明,想著他祖父
三輩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輩了,那一個不歡喜。
閑話休題。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
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
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途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干淚眼,整理大事。
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吊
教。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岳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
侍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因話隨話間,
就有人攛掇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兇完配,教他夫婦
作伴,也好過日。”王公未肯應承,當日相別去了。眾親戚等安葬事畢,又
去攛掇興哥。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只得應允。
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說,王公只是推辭,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
時如何來得?況且教未期年,于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祥之后再議。”
媒人回話,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
光陰如箭,不覺周年已到。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換去粗麻衣服,再央
媒人王家去說,方才依允。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有《西江
月》為證:
孝幕翻成紅幕,色衣換去麻衣。畫樓結彩燭光輝,合巹花筵齊備。那羨妝奩富盛,
難求麗色嬌妻。今宵云雨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
說這新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喚做三大兒;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
喚做三巧兒。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都是出色標致的。棗陽縣中,人人
稱羨,造出四句口號,道是:
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駙馬。
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戶人
家,單揀門戶相當,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定了親事。后來娶下一
房奇丑的媳婦,十親九眷面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又且丈夫心
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
若使顧惜體面,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起來。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
知王公慣生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女與兒子為婚。今日娶過
門來,果然嬌姿艷質,說起來,比他兩個姐兒加倍標致。正是:
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
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蔣興哥人才本自齊整,又娶得這房美色的渾家,分明是一對玉人,良工
琢就,男歡女愛,比別個夫妻更勝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換了些淺色衣服,
只推制中,不與外事,專在樓上與渾家成雙捉對,朝幕取樂。真個行坐不離,
夢魂作伴。自古苦日難熬,歡時易過,暑往寒來,早已孝服完滿。起靈除孝,
不在話下。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擔閣三年有余了,那邊還放下
許多客賬,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遭。渾家初時也答應道
“該去”,后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交流。興哥
也自割舍不得,兩下凄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已非一次。
光陰荏苒,不覺又捱過了二年。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
面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常言‘坐
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道路?如今這
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問道:
“丈夫此去幾時可回?”興哥道:“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
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
便盼著官人回也。”說罷,淚下如雨。興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
也掛下來。兩下里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
到第五日,夫婦兩個啼啼哭哭,說了一夜的說話,索性不睡了。五更時
分,興哥便起身收拾,將祖遺下的珍珠細軟,都交付與渾家收管,自己只帶
得本錢銀兩、賬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陳之類,又有預備下送禮的人事,都
裝疊得停當。原有兩房家人,只帶一個后生些的去;留一個老成的在家,聽
渾家使喚,買辦日用。兩個婆娘,專管廚下。又有兩個丫頭,一個叫晴云,
一個叫暖雪,專在樓中伏侍,不許遠離。分付停當了,對渾家說道:“娘子
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
渾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兩下掩淚而別。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興哥上路,心中只想著渾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廣東地方,
下了客店。這伙舊時相識都來會面,興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風,一
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閑。興哥在家時,原是淘虛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勞碌,
到此未免飲食不節,得了個瘧疾,一夏不好,秋間轉成水痢。每日請醫切脈,
服藥調治,直延到秋盡,方得安痊。把買賣都擔閣了,眼見得一年回去不成。
正是:
只為蠅頭微利,拋卻鴛被良緣。
興哥雖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
不題興哥做客之事,且說這里渾家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分付了,果
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足不下摟。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家家戶戶,
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歡耍子。三巧兒觸景傷情,思想丈夫,這
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詩,道是:
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
朝來嗔寂寞,不肯試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睛云、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
去看看街坊景象。原來蔣家住宅前后通連的兩帶樓房,第一帶臨著大街,第
二帶方做臥室,三巧兒閑常只在第二帶中坐臥。這一日被丫頭們攛掇不過,
只得從邊廂里走過前樓,分付推開窗子,把簾兒放下,三口兒在簾內觀看。
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行西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
內;若有時,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晴云道:“今日是歲朝,人人要
閑耍的,那個出來賣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喚一
個來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飯過后,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當當的敲響。響的這件
東西,喚做“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
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三巧
兒分付:喚在樓下坐啟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
了,替主母傳語道:“這卦是問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問夫么?”
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
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本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動身了。
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采。”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
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真所謂“望梅止渴”,“畫餅充饑”。
大凡人不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但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
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語,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
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
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俊俏后
生。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這個俊俏后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
名叫做大喜哥,后來改口呼為大郎。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
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
本錢,來走襄陽販糴些米豆之類,每年常走一遍。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
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問個家信。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
經過。你道怎生打扮?頭上帶一頂蘇樣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
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象。三巧兒遠遠瞧見,只道是他丈夫回
了,揭開簾子,定睛而看。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
轉睛的,只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誰知兩個都錯認了。三
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后樓,靠著床沿上
坐地,兀自心頭突突的跳一個不住。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
兒攝上去了。回到下處,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雖
是有些顏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若得謀他一
宿,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嘆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
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交易。這婆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
走巷,那一家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
這一夜番來覆去,勉強過了。次日起個清早,只推有事,討些涼水梳洗,
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這叫做:
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
陳大郎進城,一徑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薛婆蓬著頭,正
在天井里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過珠包,一頭問道:“是誰?”才聽說
出“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
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干?”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
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么?”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
還有大買賣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其余都不熟慣。”陳
大郎道:“這里可說得話么?”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兒坐著,問
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銀子,解開布
包,攤在卓上,道:“這一百兩白銀,干娘收過了,方才敢說。”婆子不知
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
也放在卓上,道:“這十兩金子,一并奉納。若干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
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求我。只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
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只管受用,終不然我又來取討,日
后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人!”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
的那個不貪錢鈔?見了這般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
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錢
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舊奉納。”說
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向臥房中藏過,
忙踅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么買賣,用著老身之
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
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將起來,道:“又是作怪!老身在這條巷
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說,有寶的還是誰
家?”大郎道:“敝鄉里江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婆子想
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
眷在家。”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兒掇近
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大
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如今
沒奈何出去了,這小娘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作人有些古怪,容易
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